李曉東
秋風(fēng)漸緊,北雁南歸,時而排著“人”字陣形,時而排著“一”字陣形,從靖思村外的蘆河上飛過。
這天傍晚,鄒氏站在蘆河碼頭上,望著靖思村發(fā)呆。
靖思村三面環(huán)山,二水護田,村后蘆河從東北角向西繞村而過,直折南下,注入撫河,村前有條從涂嶺下來的小港自西向東流,與蘆河接口。靖思村是塊風(fēng)水寶地,遲早要出大官,村里老輩總這么講。鄒氏對靖思村太熟悉了。
鄒氏就出生在蘆河對岸鳴山腳下的鄒村。十六歲那年,鄒氏嫁到靖思村,嫁給秀才蔡國用。哪知丈夫是個十足的書呆子,經(jīng)常獨自蹲在蘆河碼頭上讀書,對家務(wù)事不聞不問。鄒氏到河邊找他,他裝沒看到,還故意放大嗓門讀書。時間久了,鄒氏不再指望丈夫做家務(wù),只盼他早日考取功名,自己也跟著享福。
時光就像蘆河水靜靜地流淌。五年過去了,蔡國用依舊是個寒酸秀才,連半個舉人也撈不著。百無一用是書生。秀才不中舉,抵不上半斗米。神氣什么?眼見家徒四壁,缺衣少米,鄒氏心里憋屈。
一天早晨,鄒氏去蘆河邊洗衣,看見丈夫又蹲在碼頭上讀書。鄒氏氣不打一處來,用手指著他的鼻子說:“你每天從早到晚讀書,也不見你考取舉人。你不害臊么?”
“娘子,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蔡國用回答道。
“讀書讀書,你就知道讀書,你考慮過我和靖兒的生計么?跟著你過日子,真是活受罪!”鄒氏埋怨道。
這時,同在河邊洗衣的李嬸忙勸鄒氏:“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國用有志于功名,高中舉人是遲早的事!”
鄒氏嘆氣道:“別安慰我了。我早聽膩了這種奉承話。不是我說他,他就算考到胡子白也考不到舉人。他要是能考取功名,我愿打赤腳蹚水過河回娘家,不再回靖思村!”
蔡國用望著河邊洗衣的村婦們,氣憤地說:“你說話算數(shù)?”
“算數(shù)!”鄒氏低頭洗衣,用棒槌狠狠地捶打著衣服,濺起一片水花。
暮色漸濃,秋風(fēng)透著陣陣寒意,鄒氏望著眼前清冷的蘆河水,又回到往事中。
就在她三十六歲那年,蔡國用考中了舉人。親朋好友紛紛前來賀喜。她卻早早收拾行李,打著赤腳,蹚水過河回娘家了。她還記得,那天早晨,蘆河水很冷很冷,冷到徹骨。村民站在碼頭上喊她回來,而她卻沒有回頭。她還記得,幾天后,蔡國用帶著兒子靖兒到鄒村接她回靖思村,但她斷然拒絕,說自己絕不會食言。
她本想在娘家風(fēng)平浪靜地度過余生??墒?,沒過幾年,蔡國用居然又高中進士。難得的是,蔡國用又帶著靖兒來到鄒村,說什么也要接她回去,就連娘家兄弟也勸她回心轉(zhuǎn)意。可她越發(fā)羞愧難當(dāng),覺得沒臉見人。是啊,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人活一張臉,樹活一身皮。盡管父子倆再三懇求,還說當(dāng)年說的氣話當(dāng)不得真,但她還是不肯回去。
暮色蒼茫,蘆河碼頭上秋風(fēng)颯颯,吹動著河畔的枯草,也吹動著鄒氏的滿頭白發(fā)。
她還記得蔡國用官場得志、飛黃騰達的情形。他為官清廉,不畏權(quán)貴,敢于同魏忠賢奸黨作斗爭,深受崇禎皇帝的信任,一度官至宰相,大紅大紫??墒?,他仍沒有忘本,每次回鄉(xiāng)都帶著靖兒來鄒村看望她,說糟糠之妻不可拋,勸她一起去京城享福。她猶豫再三,決定還是留下來,絕不食言。
夜色深沉,蘆河上漁火點點,一群纖夫拖著一只烏篷船緩緩靠近碼頭。
鄒氏看見船上走下兩個男人,老的白發(fā)蒼蒼,駝著背,拄著拐杖,邊走邊咳嗽,小的攙扶著老的,登上碼頭。他們倆正是蔡國用和靖兒。
靖兒見到鄒氏,趕忙上前抱住說:“娘,爸丟官罷相,告老還鄉(xiāng)了。我們回家吧!”
鄒氏“嗯”了一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