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
黃卷青燈
《野味讀書》是我買的、看的第二本孫犁的書。從此書開始,進入孫犁的文學世界,之后才買了《孫犁全集》,繼而開始了近十年的孫犁閱讀之旅。如孫犁年輕時根據(jù)魯迅的書帳購書一樣,我買書,也常得自孫犁文章的指引。曾將他文中提到的書名記下,作為我的購書指南。
晚年孫犁寫了為數(shù)眾多的讀書隨筆。這個時候的孫犁,已經(jīng)“有了一些人生的閱歷和經(jīng)驗”,對文藝書籍的“虛無縹緲、纏綿悱惻”不再感興趣,從而轉(zhuǎn)向了史籍和古代筆記的閱讀。他自言是“晚年無聊,側(cè)身人海。未解超脫,沉迷舊籍”。而他的讀舊籍,是為了用歷史印證現(xiàn)實,也在用現(xiàn)實印證歷史;只是,“讀中國歷史,有時是令人心情沉重,很不愉快的”。
沉重的心情,在孫犁寫下的文章中,是很容易看到的?!靶形闹畷r,每每涉及當前實況,則為鄙人故習,明知其不可,而不易改變者也。”在文章中,他常忍不住把自身體驗融入到讀過的書中,在這方面,我受其影響頗深。孫犁不是就書談書,而是結(jié)合自己的閱歷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教訓。他談的是讀過的書,寫的是人生。
年過六七旬的孫犁,多足不出戶,在宅中面對黃卷青燈,而心在默默誦讀。尤其是在讀《史記》《前漢書》《后漢書》等古籍時,更是如此,一字一字地摳著讀,硬讀,反復讀。閱讀時憶及往事,每有所得,便記而成文。
他寫《我的叢書零種》時,檢閱顧修《匯刻書目》,見到書套而生發(fā)的感慨錄在附記中:“今日面對,不只憶及亡人,且憶及一生顛沛,憂患無已,及進城初期,我家之生活狀態(tài)。”這類“附記”文字,在《書衣文錄》中有很多,見性見情,讓人不忍卒讀。
孫犁的愛書,很出名。他自己在文章中也多有提及?!叭藷o他好,又無他能,有些余力,就只好愛愛書吧。”這是孫犁為自己愛書找的“借口”。早在保定上學時,他在紫河套地攤上花了一元大洋買到了姚鼐編的《古文辭類纂》,后又專門買了二尺花布到裱畫鋪去做了個書套。他之愛書癖,是青年時養(yǎng)成的。在往后的歲月中,書成了孫犁生死與共之物,也就是“情理之常,不足為怪”。
黃丕烈是藏書家,他對書有特殊的感情,仿佛接觸的不是書,而是紅顏少女,一見鐘情,朝暮思之,百般愛撫,如癡如醉,偶一失去,心傷魂斷,沉迷忘返,畢其一生。孫犁寫的是黃丕烈,其實如何不是自況呢。有他手書的《書箴》為證:“我之于書,愛護備至。污者凈之,折者平之。閱前沐手,閱后安置。溫公惜書,不過如斯?!?/p>
如此愛書惜書的孫犁,晚上做夢,夢到的也都是買書。當看到他晚年總結(jié)買書經(jīng)驗時,我深以為然,并以親身經(jīng)歷印證著他多年前就說過的“進大書店,不如進小書鋪。進小書鋪,不如逛書攤。逛書攤,不如偶然遇上。”“青年店員,不如老年店員?!薄昂釙r買的書,都記得住。”……和書買得多了所得到的經(jīng)驗一樣,書看得多了,孫犁也總結(jié)了“三不讀”:言不實者不讀。常有理者不讀。文學托姐們的文章,不可讀。
在“三不讀”之外,他看起書來,反“好讀書,不求甚解”而行之,遇到問題,耿耿于懷,不弄清楚便如鯁在喉,有時還不免“說三道四”。在無書可讀的年代,他從朋友的孩子處借得兩冊大學語文書,“逐一抄錄”,有《論語》《莊子》《詩品》《韓非子》《揚子法言》《漢書》《文心雕龍》《宋書》《史通》等古籍的片段。也是在此時,孫犁才認識到,讀書也是窮而后工的。
有些書,真的應該重讀。我初讀《野味讀書》,是在2011年,時初到昭蘇,人地生疏,整日與書為伍。如今離開業(yè)已四年。八年間,三讀其書,所記如上。
草花一束
《草花集》是汪曾祺的眾多散文隨筆集中的一本,只有薄薄的一百多個頁碼,作為成都出版社聽雨樓文叢之一,出版于1993年。我在二十六年后,偶遇于伊犁。
《草花集》不是什么難得的書,但勝在是作者生前自己選編的,而且還專門寫了序,和現(xiàn)在市面上常見的汪先生著作,雖然內(nèi)容沒有什么不同,但看時的感覺大異。
我買書向來是隨遇而買,雖愛讀汪曾祺,卻也沒想著專門去搜求他生前出過的書。我身邊就有朋友,愛讀汪曾祺愛到把汪先生生前出過的書一本本地收齊了,甚至出版于20世紀40年代末的《邂逅集》都讓他千方百計買到了。寒舍所存的汪曾祺著作,也僅有兩種《汪曾祺全集》以及之前零散有的十幾種單行本。后來尤其近幾年出版的汪曾祺單行本作品集都敬而遠之了。話雖如此,但有時偶遇年代早一點的,尤其汪先生生前自己編的集子,總是忍不住要買?!恫莼芳礊槠湟?,看目錄,書中文章也都看過,許多篇目甚至看過不止一遍,但看看書品,再翻翻裝幀,還是順手就買了。
過了幾日,要去駐村,臨走時從書架上抽出《草花集》放到了隨行的包里。住戶時,隨手抽出來讀幾頁,也很快就看完了。近兩年,每月到村中住戶,我常以為苦,和汪曾祺的“隨遇而安”比起來,境界到底差了許多?!豆猎础芳词峭粼鲗懹遗缮畹钠轮?,文章寫得自然是好。他補錄為右派,自認為是“三生有幸”,所以去沽源,也并不覺得是苦,在他筆下,甚至覺得是一種享福,是“逍遙自在之極”,每天早上摘兩叢還帶著露水的馬鈴薯花和葉,上午畫花,下午畫葉。馬鈴薯成熟時就畫馬鈴薯,畫完的薯塊在牛糞中烤熟著吃掉,于是也有了自夸的資本:“我敢說,像我一樣吃過那么多品種的馬鈴薯的,全國蓋無第二人。”
其實,這些都是去了沽源以后的事,僅看汪曾祺去沽源的馬鈴薯研究站路上的心情就知道,他是愉悅的,并不是常見那種右派遭遇發(fā)配的郁悶。汪曾祺去研究站,坐的是牛車,牛車走得很慢,他“就躺著看看藍天,看看平如案板一樣的大地——這真是‘大地,大得無邊無沿”。你看,這哪里是“發(fā)往軍臺效力”,簡直就是旅游,是度假。
看版權頁,《草花集》首印是三萬冊,這在散文集中,不是小數(shù)。要知道,《草花集》出版的前幾年,汪曾祺在漓江出版社出版《汪曾祺自選集》,在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晚翠文談》,首印也都只有二三千冊,加印那是后來的事。時隔幾年,也可以看出汪曾祺的讀者群在不斷擴大,也很有“市場”。這個“市場”在汪曾祺去世后,更是不斷地在擴大,他的作品也正影響著后來的作家。最近《中華文學選刊》對一百多位三十五歲以下的青年作家作問卷調(diào)查,其中一個問題是“有哪些作家對你的寫作產(chǎn)生過深刻影響?請列舉三位,具體說明原因”,看了他們的回答,“汪曾祺”出現(xiàn)的頻率頗高。
像《草花集》這樣的“小書”,很適合帶著路上讀,文字很美,看著是一種享受,可消解奔波之疲勞。正如他在《自序》里寫的那樣,“辛苦了一天,找個陰涼的地方,端一個馬扎或是折腳的藤椅,沏一壺茶,坐一坐,看看這些草花,聞聞帶有青草氣的草花淡淡的香味,也是一種樂趣?!蓖粼鲗懙氖强床莼ǖ母惺?。汪曾祺把他的這些文章就比作是草花,所以讀汪曾祺如看草花,“聞聞帶有青草氣的草花淡淡的香味,也是一種樂趣”。
花開兩朵
汪曾祺和孫犁,是我除了魯迅之外讀得最多的兩個作家。
在我心中,孫犁和汪曾祺如兩座高峰,并肩相望。因為常把他們的作品放一起閱讀,難免就會有所比較。后來發(fā)現(xiàn),如我這樣同時閱讀他們作品的人,還真不少。一個朋友前幾天還在說:“床頭書一堆,翻來翻去還就是汪曾祺和孫犁的能隨時打開看看,二十多年都讀不夠?!蔽覜]有他的閱讀時間久,但近十年來,他們的作品,真是一直在讀,讀不夠。
作家蘇北是資深“汪迷”,在讀汪曾祺時,也不會忘了孫犁。蘇北在談汪曾祺的《晚飯花集》時說,汪曾祺是干凈的。之后,他又忍不住加了一句,孫犁也是干凈的。因為整篇文章談的都是汪曾祺,后面一句完全可以說沒必要,但蘇北就是寫上了。這肯定不是無意為之的,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印象深刻,所以在寫作時就自覺不自覺地流露了。
或許因為孫犁、汪曾祺作品的共同點很多?現(xiàn)在比較他們藝術成就的文章很多。這方面,評論家李建軍的《孫犁何如汪曾祺》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李建軍指出了他們的相同點,更是在說他們的不同:孫犁的寫作屬于北方氣質(zhì)的寫作,具有峻切而質(zhì)實的特點,甚至有一種北方式的沉重和蒼涼,尤其是晚年的寫作,堅正而耿直,執(zhí)意要將人們留在心上和身上的疤痕,展露出來。而汪曾祺后期的寫作,則屬于南方氣質(zhì)的寫作,顯得欣悅而溫和、輕逸而細膩,傾向于將自己記憶中的歷歷往事,以及當下所體驗到的飲食的滿足與游玩的快樂,津津有味地敘寫出來。
孫郁對兩人也有過比較:“汪曾祺晚年身邊有許多青年人,這給他不少的快樂。孫犁做不到這一點,所以冷寂的東西多。”也許源于汪曾祺的“欣悅而溫和、輕逸而細膩”,近年來,汪曾祺熱一直持續(xù)不退。甚至有評論家說,汪曾祺的火熱程度有高出其文學成就的趨勢。現(xiàn)在的圖書市場,汪曾祺的著作一出再出,書架無處不汪曾祺。這肯定不是汪曾祺樂意看到的。我的一個愛讀汪曾祺作品的朋友甚至開玩笑說,汪曾祺本如“人參”,愣是被出版商炒成了“胡蘿卜”。而孫犁相比較就沉寂得多。
目前,還少見談論孫犁、汪曾祺之間交往的文章。看他們的年譜、傳記,稍加檢閱便發(fā)現(xiàn),孫犁、汪曾祺似乎很少有交集,甚至都未曾謀面過。汪曾祺去世后,他的子女寫了一本《老頭兒汪曾祺》,書中提到汪曾祺服氣的二十世紀三個小說家:魯迅,沈從文,孫犁。這話除了在他的家人面前說過外,有時酒后也會吐露一二,這在一些回憶他的文章中也有被提到。作為北京京劇院編劇的汪曾祺,在75歲時還曾將孫犁的《荷花淀》等作品改編為電影劇本《炮火中的荷花》,這也是汪曾祺五十多年創(chuàng)作生涯中唯一的電影劇本。
此外,汪曾祺還在《鐵凝印象》等文中幾次談到孫犁的小說,并深知孫犁嗜書如命。在《傳統(tǒng)文化對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中就談道:“孫犁的小說清新淡雅,在表現(xiàn)農(nóng)村和戰(zhàn)爭題材的小說里別具一格(他嗜書若命)。他晚年寫的小說越發(fā)趨于平淡,用完全白描的手法勾畫一點平常的人事,有時簡直分不清這是小說還是散文,顯然受到了中國的‘筆記很大的影響,被評論家稱之為‘筆記體小說?!?/p>
孫犁把書看得跟命一樣金貴,這在他的許多文章中都有記錄。相較孫犁的嗜書如命,汪曾祺就隨意得多。汪曾祺也曾坦言,他看書毫無系統(tǒng),是沒有目的地讀,所以看得很雜,隨手抓起來就看,看得進去就接著看,看不進去就丟開。孫犁很講究書的版本,對書的整潔要求也很高,從不折頁,也不在書上涂寫、做記號;而汪曾祺的一些讀書隨筆,基本都沒有提及書的版本之類的內(nèi)容,而且他還習慣于在書上圈點批注。這在孫犁而言,簡直是受不了。
汪曾祺雖沒有專文談論孫犁,但對孫犁的作品應該是比較熟悉的,在寫作時,也常能信手拈來。1992年,汪曾祺寫《自得其樂》時,開頭第一句就是:孫犁同志說寫作是他的最好的休息。孫犁也看汪曾祺的作品,但提到的很少,我們現(xiàn)在翻《孫犁全集》,大概只有1984年寫的《小說雜談》中提及過:“去年讀了汪曾祺的一篇《故里三陳》,分三個小故事。我很喜歡讀這樣的小說,省時省力,而得到的享受,得到的東西并不少。它是中國的傳統(tǒng)寫法,外國作家亦時有之。它好像是紀事,其實是小說。情節(jié)雖簡單,結(jié)尾之處,作者常有驚人之筆,使人清醒。……我晚年所作小說,多用真人真事,真見聞,真感情。平鋪直敘,從無意編故事,造情節(jié)。但我這種小說,卻是紀事,不是小說。強加小說之名,為的是避免無謂糾紛。所以不能與汪君小說相比?!?/p>
我在拙作《汪曾祺的書畫》一文的結(jié)尾說:“看汪先生的題畫文字,常想起孫犁先生的《書衣文錄》?!边@是真的。當時寫這篇文章時,依據(jù)的是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書畫集《四時佳興》。年初,期待許久的新版《汪曾祺全集》“千呼萬喚始出來”,在第十一卷中也收入了六十余則汪先生的書畫題跋。我在反復看這些題畫時,將《書衣文錄》找出來,對照著看,真是一種很難忘的閱讀經(jīng)歷。孫犁、汪曾祺兩位先生均無日記留世,書衣文、題畫文字成了他們的一種別樣的日常記錄。
總體而言,汪曾祺的題畫詩文讀起來較為輕松,這和他一貫的文學主張有關;孫犁的書衣文,讀起來沉郁得多,這也是由孫犁對文學的理解所決定的?;蛟S,正如李建軍所言:“孫犁與汪曾祺之間,氣質(zhì)接近,趣味接近,文學理念接近,本應該心心相印、惺惺相惜才是。然而,他們雖然也曾談及對方,但卻并不頻繁和深入。在他們之間,似乎存在著一種隱蔽的緊張關系?!?/p>
這種隱蔽的緊張關系,表現(xiàn)在他們對許多事物看法上的迥異,也可見一斑。諸如孫犁和汪曾祺對周作人、沈從文的看法和評價的大不同,即可作為其中的一例。再比如,他們在對待“吃”上,估計也鮮有共同語言。另外還有不同,汪曾祺的文章中就有提及,是在《談風格》中:“孫犁同志說他喜歡屠格涅夫的長篇,不喜歡他的短篇;我則正好相反?!薄吨参锩麑崍D考》《植物名實圖考長編》是汪曾祺多次提及并翻得滾瓜爛熟的書。孫犁也有這兩本書,甚至比汪曾祺買得更早,并在1975年為它們包了書衣,寫的兩則書衣文都很短,也都看不出態(tài)度和心情。孫犁可能都沒細讀過,要不然,他應該會在書衣上有所提及。
書中安身心
在指導青年朋友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孫犁告誡他們“要養(yǎng)成記日記的習慣”。但孫犁自己終由于生活漂泊等原因,鮮有記日記。除了1950年3月25日、3月26日,1955年12月21日等三天的日記外,不再有日記行世,至少我們在《孫犁全集》中未再見到。孫犁自己也坦言:“有很多人,記日記,一生不斷,這實在是一種毅力,不管其內(nèi)容如何,我對作者,佩服得很?!?/p>
自己不怎么寫日記的孫犁,卻很愛讀日記?!遏斞溉沼洝肥菍O犁熟讀的,年輕時他就以《魯迅日記》中書帳的書目作為購書指南。后來,孫犁在整理圖書、包書衣、寫書衣文時發(fā)現(xiàn),他的線裝舊書見于魯迅書帳者“十之七八,版本亦近似”。除了《魯迅日記》外,他細讀過的日記至少還包括《曾文正公手書日記》《能靜居士日記》《翁文恭公日記》《緣督廬日記鈔》《郭嵩燾日記》《胡適的日記》《使西日記》《郭天錫手書日記》《汪悔翁乙丙日記》《翁文恭公軍機處日記》《三愿堂日記》《西征日記》《秦輶日記》《越縵堂日記補》……甚至,在1995年5月9日,八十多歲高齡的他還專門寫過一篇《日記總論》。之后不久,孫犁就歇了筆。
說孫犁不記日記,指的是我們?nèi)粘@斫庵械娜沼?,但他還有其他方式的“日記”,此即是我們看到的《書衣文錄》,這是孫犁自己說的:“余向無日記,書衣文錄,實彼數(shù)年間之日記斷片,今一輯而再輯之。往事不堪回首,而頻頻回首者,人之常情?!?/p>
孫犁既然是把書衣文錄當成日記在寫,寫作之初是沒想過發(fā)表的。所以寫書衣文錄時,他抒發(fā)心情,表達對時事的看法,以及臧否人物,都不加修飾。他的“數(shù)年間之心情行跡”通過《書衣文錄》得到了保存。后來,隨著形勢的變化,“大江之外,不棄細流”,孫犁便將之整理、匯集分批發(fā)表,并收錄在1981年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耕堂雜錄》和之后的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孫犁文集》第五冊中。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文路更為開放,孫犁也覺得自己已屆垂暮,“行將已矣,顧慮可稍消”,便將之前覺得“有所妨嫌”的部分抄錄整理、再次分批發(fā)表。
《書衣文錄》的產(chǎn)生,有它的時代背景。在《耕堂書衣文錄·序》中,孫犁對此也有說明:“七十年代初,余身雖‘解放,意識仍被禁錮。不能為文章,亦無意為之也。曾于很長時間,利用所得廢紙,包裝發(fā)還舊書,消磨時日,排遣積郁。然后,題書名、作者、卷數(shù)于書衣之上。偶有所感,慮其不傷大雅者,亦附記之。此蓋文字積習,初無深意存焉?!庇谑牵辛宋覀儸F(xiàn)在看到的《書衣文錄》。據(jù)劉宗武梳理發(fā)現(xiàn),孫犁寫《書衣文錄》最早開始于1956年;集中的寫作就是在“七十年代初”之后的1974年至1976年,尤以1975年為最,在八十年代偶爾為之,數(shù)量不多。而在九十年代初期,孫犁集中所寫的《甲戌理書記》和《耕堂題跋》,其實和《書衣文錄》一脈相承,同樣可以作為書衣文錄來考量。到了1995年,孫犁已很少寫新作,只是偶爾還包書衣,在書衣上寫幾句。至此,四十年時間都在書衣上留下了記錄。
孫犁的包書衣,確是為了“消磨時日,排遣積郁”,更是因為對書有摯愛,不然消磨時間的方式多了去了,又何必去包書衣呢。孫犁孜孜不倦包書皮,寫書衣,其實都是一種寄托。正如他1975年12月30日在《明清畫苑尺牘》上所題:“此一年又在修裝書籍中度過,仍不能自克自寬也?!?992年,孫犁已經(jīng)九十高齡,在裝《宋司馬光通鑒稿》時記下了他的裝書小史:“余自七十年代起,裁紙包書近二十年,此中況味,不足為他人道。今日與幫忙人戲言:這些年,你親眼所見,我包書之時間,實多于看書之時間。然至今日,尚有未及包裝者。此書即其中之一,蓋書太大,當時無適合之紙耳?!?/p>
為了包書衣,孫犁到處找紙,紙荒也時有出現(xiàn)。1975年2月5日晚上在《小說枝談》書衣所記文字,即與此相關:“余中午既裝《小說考證》,竟苦未得皮紙為此書裹裝。適市委宣傳部春節(jié)慰問病號,攜水果一包,余亟傾水果,裁紙裝之。嗚呼,包書成癖,此魔怔也。又惜小費,竟拾小販之遺,甚可笑也?!?/p>
后來,孫犁的“包書成癖”,聞名周圍,同事們都幫他搜羅“廢紙”,這在《書衣文錄》中也有記錄,在《廣群方譜》上他是這樣寫的:“余近年用廢紙裝書,報社同人廣為搜羅,過去投于紙簍者,今皆塞我抽屜,每日上班,頗有收獲。遠近友朋,率知此好。前數(shù)日冉淮舟從文化局資料室收得破碎紙一捆送來,選裁用之,可供一月之消閑也?!边@是1975年11月9日早晨“又記”的。這樣的“又記”,完全就是為了說包書紙的事。此外,“中午食雞,碎骨擠落一齒”也被他寫在了書衣上,真是十足的“日記”。
孫犁在書衣上“題書名、作者、卷數(shù)于書衣之上。偶有所感,慮其不傷大雅者,亦附記之”,應該也是有心存練筆的想法。練筆,一為練習書法;一為練寫文章,保持一種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拔母铩苯Y(jié)束后,孫犁能很快調(diào)整狀態(tài)寫出現(xiàn)在被稱為“耕堂劫后十種”的十本書,和他在被迫停筆期間大量寫書衣文錄是分不開的。
《書衣文錄》在孫犁的所有作品中,有著獨特的地位,從中可以看出孫犁的心路歷程,更是考察孫犁晚年生活和心態(tài)的重要依據(jù)?!稌挛匿洝访縿t所記,文字都不多,少則十余字,至多也不過千字左右。所記內(nèi)容,有與書相關的,更多的則是心情和生活瑣事的記錄。《中國小說史略》條目所記,雖是書事,更是嘆人生聚散無常。而《揚州畫舫錄》上所記,只有一句:“鄰居送信,今晚將有地震?!睍r是1975年3月7日。在《七修類稿》上也只寫了一句:“近日情狀,頗似一篇聊齋故事?!毕诌厽o孫犁年譜或傳記,無從得知“情狀”詳情。在幾天后的1975年3月17日晚上,他寫在《現(xiàn)存元人雜劇書錄》上的文字則有“有晚離不如早離之想”之句;再后來,在1994年12月5日,在檢書至《十國春秋》時“忽見書衣上有連日所記與張離異前之糾紛,頗傷大雅。乃一一剪下,貼存于他處……”想來“聊齋故事”都與此有關。在《六十種曲》書衣上,孫犁則分別記了四次,前三次均是當時的生活瑣事記錄,卻很有價值,是其他文章無可替代的。而題在《陳老蓮水滸葉子》上的文字,雖不長,實是篇悼亡之作。1989年3月31日寫在《胡適紅樓夢研究論述全編》上的文字,則是他近日身體狀況的真實記錄。這在《書衣文錄》和作者的其他文字中,也是不多見的?!多嵦米x書記》記的是1975年9月22日的見聞:“今日所聞:周沱昨日逝世,才女而薄命者也。行政科為半間房在佟樓新聞里打人,致一青年名三馬者當場服毒而死?!?/p>
《書衣文錄》單行本出版以來,不斷有新版本出來。其實,在孫犁身前,《書衣文錄》已經(jīng)成為閱讀的熱點,這是孫犁自己在文章中提到的,見于前文提到的《日記總論》中:“晚年偶有感觸,多記于書衣之上,為關心我的友朋看中,成為閱讀的熱點,實在出乎我的意料?!苯辏倩ㄎ乃嚦霭嫔绺峭瞥隽恕稌挛匿洝肥舟E版,在欣賞孫犁文章魅力的同時,讓人也得以一窺孫犁的書法之美。也是手跡版的出版,讓我們看到了《書衣文錄》的原始記錄,有些條目和發(fā)表出來的差別很大,這也是當時孫犁將《書衣文錄》當日記來寫的另一種體現(xiàn)。日記,畢竟是私密性的,一旦要發(fā)表,孫犁就有了顧慮。他為姜德明題《津門小集》的手跡是:“回憶寫這些文章時,每日晨五時起床,乘公共汽車至灰堆,改坐 ‘二等 ,至白塘口。在農(nóng)村午飯,下午返至宿舍,已天黑。然后寫短文發(fā)排,一日一篇,有時一日兩篇。今無此精力矣。然在當時,尚有人視為 ‘不勞動 ‘精神貴族 ‘剝削階級 者。嗚呼,中國作家,所遇亦苦矣。德明同志郵寄囑題,發(fā)些牢騷以應之。”而我們看到的發(fā)表版本是這樣的:“回憶寫作此書時,我每日早起,從多倫道坐公共汽車至灰堆。然后從灰堆一小茶攤旁,雇一輛 ‘二等,至津郊白塘口一帶訪問。晚間歸來,在大院后一小屋內(nèi),寫這些文章。一日成一篇,或成兩篇,明日即見于《天津日報》矣。此蓋初進城,尚能鼓(賈)老區(qū)余勇,深入生活。倚馬激情,發(fā)為文字。后則逐漸衰竭矣。”《知堂談吃》的書衣手跡和正式發(fā)表出來的文字,同樣也有很大的改動。如有心人將之一一對照,應該會有更多的發(fā)現(xiàn)。孫犁的謹小慎微,是一以貫之的。
在《戰(zhàn)爭與和平》書衣上,孫犁用短短的幾句總結(jié)他的一生:“余幼年,從文學見人生,青年從人生見文學。今老矣,文學人生,兩相茫然,無動于衷,甚可哀也。”或許,真如孫犁所言“能安身心,其唯書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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