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
雨水:草色遙看
杏花開了,杏花開得有些孤獨,在村莊寂寞的墻角,像一位寂寞的小婦人,向春天傾盡所有。杏和梅是姊妹,只不過有著不同的命運。梅走得遠(yuǎn),遠(yuǎn)嫁煙雨朦朧的江南,穿小巷,走咯噔的青石小橋,平添了幾許思鄉(xiāng)的酸澀;杏守著,守著遼闊的北地,每當(dāng)梅花開過,從風(fēng)中傳來絲絲縷縷微弱的香——噢!驀然一驚,原來是梅花傳遞的消息。
羊圈里的羊,憋了一冬,看夠了寂寞的天空,吃夠了沒有汁水的干草,骨子里躁動著一縷春情。等不得木根爺打開柵欄,后退,起跳,跨欄般跑出家門。這時的老河灘河流剛剛解凍,嘩啦啦的冰凌逐水流向遠(yuǎn)方。這時的草剛剛掙破地皮,露出嫩黃的芽尖。羊于心不忍,只有我們才滿處尋找散落在風(fēng)中的谷荻。“谷荻谷荻,抽筋剝皮,今年出來,明年還你。”谷荻就是茅針,“春生芽,布地如針,俗謂之茅針,亦可嗷,甚益小兒”。我們就是大地上奔跑的小兒,過了許多年,忘記了當(dāng)年的景象,也忘記了當(dāng)初許下的承諾。
這是雨水節(jié)氣,田野里的麥苗開始逐漸返青,睡了一冬,眉眼枯燥了一冬,經(jīng)不起春風(fēng)喚,經(jīng)不起日漸升騰的地氣催,一攢勁兒,長高了兩三寸。木根爺趕著羊,鞭子一響,把羊群引到青青的麥田??星?,一個多么生動的詞語,青是時間的顏色,青是春天的味道,羊兒低頭,一抿嘴揪下一綹兒青麥,咀嚼著即將浩蕩如海的春天。
這時的雨水只代表節(jié)氣,真正意義上的雨尚需等待。天氣預(yù)報里的宋英杰正手執(zhí)一根小棍指向我們小小的村落:“雨水節(jié)氣應(yīng)當(dāng)包含三層含義,一是融化,二是降水量增多,三是降雪減少。”春雨貴如油,說得大概就是這個時間,幼年的解縉善辯,一不小心摔倒在貴如油的春雨里,引來路人的譏笑:“春雨貴如油,下得滿街流。跌倒解學(xué)士,笑死一群牛?!边@小孩兒的機靈可見一斑,只是有些促狹,春風(fēng)春雨何管他,不如迎著絲絲春雨走向?qū)儆谧约旱拇禾臁?/p>
元宵節(jié)說到就到了,一輪圓月早早升起。此時的村莊喧囂起來,大姑娘小媳婦結(jié)伴走出家門。鎮(zhèn)街不遠(yuǎn)也不近,有的三三兩兩騎著自行車,有的徒步結(jié)伴而行,走著說著笑著,月光與笑聲淋漓。
要過真正的元宵節(jié),需穿越千年光影。徽宗崇寧年間,孟元老跟隨父親到了當(dāng)時的京都開封,住在汴京舊城城西金梁橋西夾道的南側(cè)。冬至前后,開封府就開始搭建山棚,豎起的檁條正對宣德樓,從這時起,就有人開始聚集到御街上,街邊兩廂走廊下。到了元宵這天你看,表演雜耍的趙野人扎緊英雄帶,一身短打,倒立在十字街口,從從容容吃下一碗冷面;張九哥表演吞鐵劍,一把尺余長鐵劍入喉,徐徐向下,嚇得一街兩廂的婦人閉上眼睛;那個叫李外寧的最會藥法傀儡,只用手中的煙火就可以變幻成人的形狀,煙火升起,一個個虛幻的人物在空中隨風(fēng)飄搖,轉(zhuǎn)瞬即滅……
這是遠(yuǎn)古流傳下來的歡樂,通過文字的方式載入泛黃的冊頁。有時我會惶惑,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個走失民間的前朝遺民,身著布衣,誤入現(xiàn)代的車水馬龍。很多個瞬間,我找不到屬于自己的方向,只有在驀然回首的某刻,才能喚醒內(nèi)心的春風(fēng)春雨。
沒有風(fēng),月光灑落村莊,灑落田野。單薄的我夾雜在歡樂的人群中,涌向歡樂的街道。操著安徽口音的馬戲表演開始,一只羊沿著顫巍巍的繩索走來走去,它找不到屬于春天的青草,只好來回奔波,在眾人的歡騰中黯然無語。供銷社門前,幾乎水泄不通,煙花開始燃放,月光輝映的天空下頓時綻放出虛幻的花朵。這樣的歡樂場景一般要持續(xù)三兩個小時,鎮(zhèn)街上的人們幾乎忘記了平常時日的窘迫。此時的街道,是一道人群的河流,煙火的河流,笑聲的河流;而我,卻轉(zhuǎn)身走到闃靜無人處,一任月光灑落頭頂。
還是回歸到我的村莊就好,還是回歸到草色遙看近卻無的老河灘。古人眼中的雨水物候有三:一候獺祭魚,東風(fēng)解凍了河面,水獺從地下的洞穴中鉆出,它要做的,僅僅是將剛剛從“魚陟負(fù)冰”的立春游來的魚兒捉上來,排列在岸邊,像在祈禱山川大地賜予生命與食物。二候雁北歸,歷經(jīng)漫長的苦旅,一只只大雁又整齊地從南方飛來,它們與時間同步,與光陰同行,翅下是浩蕩的春風(fēng)。三候到時,孤單開在村莊一隅的杏樹搖落繽紛的花瓣。再美的容顏也會老去,與其老去,不如終于等來初春的第一場雨,化作腳下的青泥。這時適合在細(xì)雨中行走,老河灘上的柳已經(jīng)洇出第一抹青綠。
二十番花信風(fēng),大略說的就是屬于花朵的“春天”,從小寒到谷雨分為八氣,凡一百二十日,每氣十五天。一氣為三候,五天一候,八氣二十四候,每候?qū)?yīng)一種花。這是《荊楚歲時記》所記載的,對應(yīng)的是大江南北。而在北方,大致只能從雨水開始,桃花開,杏花敗,梨花如云來。
我需要循著季節(jié)的腳步,按圖索驥,才能將記憶中的某些片段一一喚醒,更需要“獺祭”般搜羅那些散落在民間的記述,復(fù)原記憶中的春天。我不會猶疑,在探尋村莊的本源時停下腳步,就如同面對歸途,要如何做才能把原本屬于村莊的光陰歸還于村莊。
雨水這天,出嫁的女兒要回家探望父母,一段紅綢一罐肉,感謝父母養(yǎng)育的恩情。望杏瞻榆的本義是望著杏花開,看著榆錢落,一開一落間預(yù)示著草木萌動,而其真正的內(nèi)含卻是提醒人們要按時耕作,不誤農(nóng)時。
木根爺已經(jīng)開始打磨農(nóng)具,草色遙看,透過朦朧細(xì)雨,似有一波綠色的浪濤打馬而來。接下來的時日,對于村莊來說,將漸漸步入忙碌時節(jié)。春耕,施肥,將第一粒種子種下,期待一個個接踵而至的日子拔節(jié),收獲。
春分:栽下一片春
燕子歸來,燕子從一卷淺淡的水墨圖軸中飛出,飛翔在我家的院子上空。不知多少年過去,屋檐下的燕巢還在,一個接著一個,一溜兒排開。燕筑新巢,這多少有點浪費心神,從老河灘上銜來松軟的新泥,枯草斷莖,就有了屋檐下的家。
3月20日前后,是春分節(jié)氣,冬至和夏至的特點是極與最,日與晝交替變短延長;而春分和秋分的特點是平與均,晝與夜的拉鋸戰(zhàn)握手言和,體現(xiàn)了節(jié)氣里的平均主義。“春分者,陰陽相半也,故晝夜均而寒暑平?!备赣H又在梅花消寒圖上點下重重一筆,那神情好像春天是他點染出來的。然后,抽完一袋煙,帶我去老河灘上栽樹。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在鄉(xiāng)村,樹的作用不僅僅是乘涼,一棵樹寄托了太多情感,也寄托了更多希望。父親在前面走,這時春天的光影散淡,除了柳樹發(fā)出嫩黃的芽尖,除了白楊垂下絳紫色的楊狗兒,更多的樹尚在積蓄力量,密謀在某天暴動,給村莊、老河灘披上綠色的盛裝。父親把楊樹苗放下,在屬于我家的一方土地上用腳步丈量。父親的腳步蹣跚,患了偏癱的半個身體僵硬地依附在另外活著的一半上面。我來挖坑,單薄的身體尚沒更多的力量?!皦蛏顩]?”我氣喘吁吁地說?!霸缒?,再大一點,別讓樹根受委屈?!备赣H說。我便又把樹坑擴大挖深了一點,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才挖好第一個樹坑。
我記得那兩棵楊樹,坡上是我家的一片河灘地,種苘麻,高粱,或者棉花,偶爾母親還會在夏天點上幾粒西瓜籽兒。兩株楊樹并排長,有一年重分耕地,那片坡地就分給了田二哥家。田二哥人老實,算是入贅村里的二大娘家的女婿;二大娘看中了我家兩棵樹,找母親商量,說倆樹崽兒毀了可惜,不如一家一棵,我家的還可以長在她家地頭。
春分要春祭,這習(xí)俗流傳已久。女媧之后,不知過了多少年,出現(xiàn)了太陽神炎帝,傳說身兼太陽神和農(nóng)業(yè)之神的炎帝,出生地有九眼井,井里的水彼此相通,在其中一眼井中汲水,其他八眼井的水都會流動。炎帝教人播種五谷,空中紛紛落下許多谷種,于是有了活命的糧食。我出生的年代,村莊里的很多習(xí)俗已經(jīng)式微。父親說起他的少年時,眼神中有光在流動。春分日始,村莊里開始掃墓祭祖、祭農(nóng)神,殺豬宰羊,邀請吹鼓手,站在高高的河堤上吹奏嘹亮的嗩吶。村里的長老念誦祭文,帶領(lǐng)一干后生行拜三獻禮。掃墓開始,全族與全村的人都要出動,這樣的日子往往要持續(xù)到清明,方告一段落。
這是農(nóng)人的虔誠,以自己的方式迎接春天,告慰神靈。在這片生生不息的老河灘上,天地之間的諸位神靈一個也不能少,有神在司雨,有神在掌管風(fēng),有神在看守這片春榮冬瘦的土地,有神在床下呵護幼小的嬰孩,有神在深夜的前方領(lǐng)路,有神在水中保佑一方平安。如果沒猜錯的話,這是雷神出現(xiàn)的時節(jié)?!稓v代神仙通鑒》卷四,稱皇帝為“九天應(yīng)元雷聲普化真王。……凡行雷之時,真王親擊本部雷鼓一下,即時雷公雷師興發(fā)雷聲也?!贝杭赖膯顓嚷暣┰皆葡?,天漸漸暗了下來,左手石斧,右手銅錘,雷神站在老河灘上空開始行云布雷。
“一候玄鳥至;二候雷乃發(fā)聲;三候始電?!边@是春分的物候,由一只翩飛的燕子開始,遠(yuǎn)處傳來隆隆的雷聲,電光石火間,一場春天的大幕已然拉開,老河灘上的花事將至,蓬勃將至。
有關(guān)栽樹的基本要領(lǐng),可以追溯到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shù)》。栽樹第三十二明確記載:“凡栽一切樹木,欲記其陰陽,不令轉(zhuǎn)易?!薄按髽澉罩?,小則不髡?!薄跋葹樯羁?,內(nèi)樹訖,以水沃之,著土令如薄泥,東西南北搖之良久,然后下土堅筑。”這就對應(yīng)了記憶,父親肯定沒有讀過《齊民要術(shù)》,生活的經(jīng)驗卻讓他對此異常熟稔。樹苗有些大,從我家的另一片土地上移來,父親讓我剪去橫生的枝椏,我不解,以為會傷了樹的筋骨。如此看來,卻與賈思勰的“大樹髡之”同理,剪去是為了更好地保持體內(nèi)的活力與水分。陰陽上下可見,樹枝略粗、根節(jié)略粗的一面為陽,反之為陰。父親扶著樹干,讓我先往坑里填土,提搖,使土充分與根接觸;再填土,用鍬把輕搗,使土堅實;從小河里提來兩桶水澆上,算是大功告成。
后來的很多年,充分證明了父親的方針正確,路線正確。哥哥姐姐們長大,蓋房需要房梁、木檁;出嫁需要打造桌椅櫥柜,一直到給我蓋房子,仍然取用的是父親當(dāng)年栽下的楊樹、梧桐。父親躺在床上,他種下的樹橫在屋頂,那細(xì)密的紋理中,一定記錄著父親走過的鄉(xiāng)間路,那堅實的骨節(jié)中,一定有父親執(zhí)拗的身影。
那么,春天是真的來了。老河灘上的綠意一層一層顯現(xiàn)出來。水過蘆葦灘,破土而出的葦芽尖利,一夜刺破水面。坡上的茅草一改往日的蕭瑟,枯黃中點燃新綠。我家的那片河灘地,母親種下的油菜擎出一蓬蓬綠色的骨朵,或許明天將是一片流溢的金黃。
農(nóng)耕季節(jié)到來,村莊里的人們終于脫去厚厚的棉衣,有人在澆地,“突突突”的拖拉機架設(shè)在田間地頭,一條長長的水管白練般隱約在麥田,將地下之水汲上地面,流進干渴的麥田。你似乎能聽見泥土吮吸的聲音,麥子吮吸的聲音,那些有形之水將流入一粒粒的谷物深處,而后哺育大地上的我們。有人荷鋤而歸,“春不得避風(fēng)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無日休息?!边@是《漢書·食貨志》中的章節(jié),用簡練的筆法寫出農(nóng)人的辛苦。如此,仍不免“被水旱之災(zāi),急政暴虐,賦斂不時,朝令而暮改”所困。
由不得抱怨,春天仍會按時到來。在村莊里活著,在大地上行走,至少還有春天作為慰藉,于千萬草木中萌芽希望和夢想。父親不知,在他走后多年,我成了一個寫作的人,筆墨間常常會出現(xiàn)他栽下的春天。
清明:柳笛橫吹
我對清明的記憶有些模糊,父親挾了一卷黃表紙在前面走,我拖著一把與身體極不相符的鐵鍬在后面跟。我家的祖墳在村后,墳頭上長著一株清瘦的柳,我上學(xué)時經(jīng)常路過,小小的土堆不能掩蓋住一截風(fēng)朽的木頭。父親點燃黃表紙,嘴里念念叨叨,大略是清明節(jié)到了,爹娘,給你們送錢了,別不舍得花,該吃吃,該喝喝。我茫然四顧,天地間除了一片青蒼一無所有。
寒食與清明,同也不同?!稏|京夢華錄》有記,通常開封城里以冬至后的第一百零五天為大寒食。大寒食的前一天叫作“炊熟”,人們用白面蒸制成飛燕形狀的棗糕,柳條串起插在門頭上,叫“子推燕”。家中凡有十五歲的女孩子的,要在這一天將頭發(fā)束起,為及笄之年的意思。寒食節(jié)的第三天,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清明節(jié)。
清明節(jié)到時,有新喪親眷人家的女子,一路上哭哭啼啼,難掩心中的悲痛,走一路喊一路:“我那沒有福氣的娘呀,原指望你老了老了兒女成人還能享幾天清福,想吃燒餅去集上買,想穿衣裳扯幾尺好布,想來我家住就關(guān)上你家門,要吃面條我給你搟,坐累了你就去村口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累了你就在沙發(fā)上躺躺,誰知道你就一撒手誰也不管了你就走……”離家遠(yuǎn)的,被工作孩娃拖累,只能在城市的十字路口,趁著夜黑人少,慌慌張張送上幾張紙錢,嘴里一面念叨:“爹啊,不孝的孩子不能親自上墳,您老人家就多走幾步路把錢揣在腰里;保佑你家大孫子能考上一所好學(xué)校,保佑咱家的生意興隆,財源廣進?!?/p>
所有的祭祀都隱藏著一份愧疚與私心,所有的祭奠都是以死者之名說出生者內(nèi)心的欲望。介子推的故事說來有些細(xì)思恐極,卻還是以節(jié)日的方式流傳下來。
春秋時期,晉公子重耳一路逃避,來在一片渺無人煙之地,遠(yuǎn)望是山水蒼茫,近看是一個個丟盔棄甲的殘兵敗將。餓呀,原本錦衣玉食之人連一塊地瓜土豆也沒有;累呀,每日里醉臥宮闈此時卻一派荒涼。隨臣介子推,從一座廢棄的農(nóng)家院落走出,手中捧著一碗羹湯走出。待重耳喝完羹湯才明白,湯里的肉原來是介子推從自己的腿上割下來的。劇情再推進,十九年后,重耳咸魚翻身,成了歷史上的晉文公,他重賞當(dāng)年伴隨流亡的大臣,唯獨忘記了介子推。子推無言,打點好行裝,帶著年邁的母親隱居綿山。接下來情節(jié)有點狗血,綿山山綿綿樹森森,想要找到介子推有點費勁,于是有了火燒綿山?;鸸庀?,才發(fā)現(xiàn)介子推背著老母親已經(jīng)燒死在一株歪脖子老柳樹下,樹洞里藏有一片衣襟:割肉奉君盡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其心昭昭,可鑒日月。
這便是傳說中清明或寒食節(jié)的來歷,沿著歷史的煙塵一路順延而下。依我來看,無非是史官杜撰,將一個簡單的民間節(jié)日賦予嚴(yán)肅的教化意義,失去了大地倫理的生動性。
單從字面上看,清明有氣清景明之意,正如一個過了及笄之年的少女終于開放成一朵嬌艷的花兒。一候桐始華,我家的麥田里桐花盛開,麥苗長勢正好,紫色的梧桐花和油綠的麥田容易使人入夢。夢中踩一下松軟的泥土,人就徐徐向上飛升,高過了屋檐,看見匍匐在老瓦上的瓦松,高過了樹梢,就看見坐落在老河灘上的家,高過了云層,耳邊是呼嘯的風(fēng)。二候田鼠化為鴽,只不過是古人的詩意,凡一切不可解釋的現(xiàn)象就歸納為物的嬗變與異化。驚蟄的“鷹化為鳩”、大暑的“腐草為螢”、寒露的“雀入大水為蛤”,立冬的“雉入大水為蜃”,看起來怪異,實則是一種浪漫主義的表達。三候虹始見,一場春雨過后,天地間橫亙一條彩色的虹橋,從此處到彼處,是我樸素的家園。
一起生動起來的,還有那片茂密的桑樹林,記憶里有大隊的試驗場,養(yǎng)蠶。柱子哥正是好年紀(jì),還有一個叫春花的姑娘。春蠶如蟻,在蠶匾上蘇醒,新采的桑葉放進去,如下起一場沙沙的細(xì)雨,它們在咀嚼自己的春天,在醞釀一場潔白的夢。那夢中或許有桑間濮上說不盡的鄉(xiāng)村愛情,或許更有絲絲別離的傷感。后來柱子哥當(dāng)兵走了,春花姐也遠(yuǎn)嫁他鄉(xiāng),那片桑樹林落寞下來。
榆樹上的榆錢開了,一串串在風(fēng)中搖曳如玉?!稇騿柣ㄩT酒家翁》的岑參童心大起,“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壺百甕花門口。道傍榆莢仍似錢,摘來沽酒君肯否。”若肯才怪,我看你老人家是喝多了吧,把榆樹看成了搖錢樹,拿上你的榆錢換個人家吧,榆錢倘若可換酒,我給你一個春天換我青春年少。
暮色漸濃,父親努力鏟了幾鍬土培在小小的墳丘上,里面住著我叫爺爺、奶奶、曾祖父、曾祖母的人,他們是否安好,是否收到了父親風(fēng)中寄達的紙錢,在另一世界安然度日?父親回家,我去老河灘折柳。時間過去了幾十年,那株歪脖子老柳還在,樹身傾斜,垂下的柳條拂動水面。柳有八德:一不澤地而生,隨處一片泥土柳絮飄落,便會生出柔軟的枝條。二易繁殖生長,《戰(zhàn)國策》有記:“夫柳,縱橫顛倒樹之皆生?!比却憾?,第一個在老河灘醒來。四深冬始凋零,最后一個落下金黃的樹葉。五質(zhì)直可曲。六韌可制。七穗葉可療傷。八可作為事炊的柴薪,做器具的好木材。
《西游記》中的觀音,手執(zhí)柳與凈瓶,是為度化人間苦難,柳枝輕拂,讓村莊在大地之上安然度日?!叭×χ鴳羯希俟聿蝗爰摇?,這是《齊民要術(shù)》里的說法,用一種形而上的動作給我們戴上了護身符。除此之外,我更信奉探花爺?shù)恼f法,清明不插柳,死了變成小花狗。誰想變成一只流浪的小花狗呢,在風(fēng)中流浪,找不到一個溫暖的家。
是清明了,老河灘上一派繁花盛景,取代了漫長的空曠與荒涼,柳笛橫吹,是一支遠(yuǎn)年的歌謠。我尚需在節(jié)氣中游蕩,在光陰深處尋找記憶的蛛絲馬跡,什么事,什么人,穿過朦朧煙雨喊我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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