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昱
崇禎通寶背滿文錢并不算少見,但由于其面文為象征明朝統(tǒng)治的崇禎年號,而錢背為代表清朝統(tǒng)治的滿文“寶源”二字,也有人釋讀為“寶云”。矛盾的兩面融于一錢,難于解釋。加之官方史料又只字未提,所以在泉界引起了不少的爭議。
從已發(fā)現(xiàn)的實物來看,崇禎通寶背滿文錢有如下特點:錢體均小而輕薄,平均直徑21.1毫米,平均厚度0.8毫米,平均重量2.1克,且鑄造不精;較為多見,但版式穩(wěn)定,面文崇禎通寶四字均為:闊崇,示楨,方頭多點通,魚尾寶;相同面文版式兼有光背者,且多伴隨前者同時出土,可以肯定為同源錢幣(同時期、同地鑄品)。
在此,筆者將嘗試結合文字資料、錢幣版別對照和出土信息,對這一問題進行一次新的探討。
目前,泉界對此有幾種不同的看法:第一,清初民間私鑄,即當時的假幣。第二,由反清復明組織鑄造,如天地會,用以政治宣傳、籌集經(jīng)費等。第三,崇禎通寶背滿文錢是清軍入關之初清政府鑄造的官錢(下文簡稱:“清初官鑄制錢說”)。第四,后世臆造,或日“老仿”,用以出售給獵奇的收藏者從中牟利。
上述幾種觀點中,尤以“清初官鑄制錢說”最為盛行,似乎被學界廣泛接受。例如,天津收藏家羅文華先生在他的《崇禎通寶背滿文錢的鑄造者是誰?》一文談道:“崇禎通寶背滿文錢是清兵入關之初清政府為籠絡漢族民心而暫時鑄造的,只在錢背加鑄滿文以示區(qū)別,并認定該錢的鑄造時間是順治元年(1644年)5月入關以后至10月戶部寶泉局、工部寶源局開鑄順治通寶年號錢之前……”,羅先生認為:“無論是從歷史記載還是從傳世實物來看,這種觀點最接近于實際情況?!?/p>
分析清朝入關之初暫時鑄行此錢的原因,一是使用漢字年號可以籠絡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廣大漢族民眾,二是可以適應不識滿文的關內地區(qū)進行交易的實際需要,三是在錢背加鑄滿文以準備將來向全國全面推行漢、滿文相結合的清代制錢。
綜上所述,崇禎通寶背滿文錢是清政府在入關之初鑄行的一種過渡性官錢,曾經(jīng)短時期行用于關內清朝控制地區(qū),這種說法目前為盛行之說。事實果真如此嗎?我們不妨從以下幾點來考察。
首先,從滿文在錢幣上的使用方面看,雖然滿文最早在錢幣上出現(xiàn)始于清朝入關之前的天命、天聰時期,但是以滿文“寶源”為銘文的紀局方式最早出現(xiàn)在錢幣上是從順治十四年(1657年)寶泉、寶源二錢局的改鑄開始的,并非是剛剛滿清入關就開鑄背滿文錢幣。清朝通志,食貨略九載:“(順治)十四年詔令停止各省鼓鑄,爐座專歸京局,鑄錢每文重一錢四分(這是中國歷史上最重的小平制錢)面鑄順治通寶四漢字,錢幕鑄寶泉、寶源二滿字矣”。這一做法于之后歷朝被作為定例予以貫徹,直至清末。
而在這之前的順治元年至順治十四年(1644年至1657年)間,北京寶源局實際鑄幣為順治通寶背右工與工一厘漢文錢,而從未鑄造背滿文紀局錢幣。這顯然是沿用了明朝用戶、工二字分別代表寶泉、寶源局鑄幣的習慣所致。如果真如“清初官鑄制錢說”的那樣,為何始鑄順治錢時要倒回到明朝以工、戶紀局的老路呢?所以,這一說法不免有脫離史實之嫌。
順治通寶背滿文“寶源”官鑄制錢的兩種主要版式,左圖錢幣為曲川順版,直徑28毫米、厚1.2毫米,右圖錢幣直徑28.0毫米、厚1.4毫米。(圖片摘自《新編順治通寶錢譜》)
第二,從版別上看,崇禎通寶背寶源與明末清初時期寶源局的真實鑄幣關系不明顯。我們不妨將明末清初這段時間里寶源局制錢拿來做個對比。崇禎通寶北京版光背制錢也是崇禎時期北京發(fā)行的唯一一類小平光背錢(另見同面文版崇禎背上戶錢,同屬一個體系),其錢體均大而厚重,且版別與鑄造精整,直徑平均在26毫米以上,重量則均在4.5克以上。可見,崇禎時期的京局鑄幣絲毫沒有像南直隸(南京)鑄的崇禎錢那樣粗制濫造輕小纖薄,減重嚴重。似乎在勵精圖治的崇禎皇帝腳下,就連鑄錢質量也絲毫不敢懈怠。另外,順治元年(1644)寶源局開鑄的順治通寶背右工字錢,為順治十年(1653年)之前工部寶源局發(fā)行的唯一一類制錢。同樣鑄造精整,錢體厚大(平均直徑在26毫米以上,平均重量4.5克),絲毫不亞于當初京局崇禎制錢。
相比之下,輕薄挫劣、鑄工不精、平均直徑僅21.1毫米、厚度0.8毫米的崇禎通寶背寶源有著天壤之別。所以,無論從錢體還是版別對比來看,崇禎通寶背寶源的“清初官鑄制錢說”與實際有所偏差,而為私鑄錢的說法更加與特征相符。所以對比具有顯著時間和地域特征的標型器必不可少。
通過以上兩點,我們已可以排除崇禎通寶背寶源為清初制錢的可能了。下面的問題是崇禎通寶背寶源為何時何地所鑄?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不妨從滿文版式特征和出土信息來尋找答案。
清代錢幣上的滿文書法隨著時間的推移有著明顯的變化,即便同一個字在不同朝的錢幣上迥然不同,所以研究清朝錢幣上滿文版式的變化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清晰的時間軸。這里我們就以滿文“源”的變化為例,它大致可以分為三個主要階段:第一段為順治時期的滿文,書法古樸修長,行書意味甚濃。
第二段為康熙一雍正時期,這一時期書法筆鋒尚在,但較之前更為規(guī)范。
第三段為乾隆至清末,乾隆鑄幣是個分水嶺,其早期風格類似雍正,但后期筆畫變得橫平豎直,寫意之氣蕩然無存,之后為歷朝所繼承直到清末都變化不大了。
誠然,在少數(shù)錢幣存在一定的過渡變化,其主流更替是非常明顯的(實際上滿文也分楷書、行書、草書等書法變化,乾隆之后的滿文源字明顯楷意濃郁,這里不做深究)。
順治通寶寶源局鑄背右“工”兩種主要版式,左圖錢幣為背右戶面文版,直徑26毫米、厚1.2毫米;右圖錢幣為背右云面文版,直徑26.8毫米、厚1.3毫米。(圖片摘自《新編順治通寶錢譜》)
崇禎通寶京版光背錢兩枚,左圖錢幣直徑26.7毫米、厚1.5毫米,右圖錢幣直徑26.6毫米、厚1.2毫米。(圖片摘自《崇禎通寶錢譜》)
此外,關于乾隆中期滿文的官方書寫方式產生變化有一條新的證據(jù)。光緒十六年清朝內閣重修的《清漢對音字式》中明確記載:“乾隆三十七年三月二十九日內閣奉上諭向來內外各衙門題奏咨行事件凡遇滿洲、蒙古人地名應譯對漢字者往往任意書寫,并不合清文蒙古文本音。著交軍機大臣依國書十二字頭酌定對音兼寫清漢字樣,即行刊成簡明篇目,頒行中外大小衙門”。以上材料清晰地反映了乾隆中期軍機處奉上諭對與漢文對應的滿文(清文)字樣、讀音進行的一次校正。這極有可能導致了滿漢書寫風格在乾隆中期之后的錢幣上產生變化,從而使我們從滿文的書寫風格既可以辨識錢幣發(fā)行大致時間段。
通過清代小平制錢背滿文“源”字在各朝書法的變化與崇禎背“寶源”的對比圖不難看出,崇禎通寶上的滿文“源”字有明顯的后期風格,說明這種錢幣出現(xiàn)的時間上限不會早于乾隆。這里還有一個細節(jié)值得一提:即崇禎通寶的滿文“源”字少了背后的一個點。就這個問題筆者咨詢了專門研究滿文的資深學者,確認此為錯體滿文源無疑,且沒有為其他文字的可能。實際上較官鑄制錢而言,私鑄錢有很大的隨意性,這樣錯體字在私鑄錢中是不足為奇的。
除此之外,由于崇禎通寶背滿文寶源較為多見,多次實物出土信息也為我們提供了更為準確的判斷依據(jù)。如:2017年河北定州地區(qū)出土一批窖藏清后期錢雜錢(部分),官鑄私鑄品參雜,總數(shù)量不詳,最晚為光緒通寶。其中有崇禎通寶背滿文寶源數(shù)10枚。同為河北某處出土一批(具體地點時間不詳)清錢中選出的同治通寶背寶臺錢與崇禎通寶光背錢,其面文版式與崇禎通寶背寶源相同。總結這幾次河北地區(qū)出土崇禎通寶背寶泉錢有如下共同特點:
一、品種集中。雖然全國其余地區(qū)或有零星出土,但數(shù)量遠不及河北集中。
二、出土均為未流通品。觀察錢幣穿口內與外緣邊道多帶有鑄造殘留的“毛茬”。
三、它的出土多伴隨同治與光緒錢。
雖然出土信息多是出于不完全的統(tǒng)計,在邏輯上也不能排除偶然的因素。但這并不能阻止我們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即崇禎背滿文錢鑄造的時間很可能是光緒或同治時期。另外,從錢幣狀態(tài)與集中程度來看它鑄造地點為河北地區(qū)。
清代小平制錢背滿文“源”字在各朝書法的變化與崇禎背“寶源”的對比圖,圖片依次為:1順治通寶、2康熙通寶、3雍正通寶、4前期乾隆通寶、5后期乾隆通寶、6嘉慶通寶、7道光通寶、8咸豐通寶、9同治通寶、10光緒通寶、11崇禎背寶源。本圖樣本選自清朝歷代官鑄小平制錢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類型。
文章到此,還有一個疑問沒有得到回答:為何崇禎通寶背寶源的始作俑者會多此一舉地去鑄前代年號?
事實上,私鑄前代年號錢在歷史上并非孤例。錢幣學大師彭信威先生在他的《中國貨幣史》一書中提到:“明代流通的銅錢中,明錢只占一小部分,大部分是唐宋錢,尤其是宋錢。就是私鑄的人,也不一定是私鑄明錢,而往往是私鑄唐宋錢。至于具體什么地方用什么錢那就復雜了”。所以,對于私鑄錢幣而言,必然存在很大的隨意性和不確定性,我們不能簡單地用思考官鑄制錢的邏輯去臆斷之。
與崇禎通寶寶源面文版式一致的光背錢,左圖錢幣直徑21.3毫米、厚0.7毫米,右圖直徑20.7毫米、厚0.8毫米,河北定州地區(qū)出土窖藏。(圖片摘自《崇禎通寶錢譜》)
不妨試想一下,清末,國家內憂外患,隨著洋務運動的興起,官方將注意力逐漸轉向利潤更豐厚、抗偽能力更強的機制幣。而延續(xù)了近3000年的封建鑄幣體系名存實亡,如同科舉制度一般淪為棄兒。各地傳統(tǒng)鑄錢局紛紛關停,原本只為官方壟斷的鑄幣特權失去了強有力行政依托,這無疑為私鑄牟利者提供了生財之道。大量前代制錢被非法銷毀,良幣為劣幣所驅逐。最終曾經(jīng)輝煌且象征封建君主專制體制的制錢體系在私鑄的海洋中壽終正寢,這一點從我們今天看到清末坑口多以私鑄錢為主的事實得以證明。此外,從思想層面看,鴉片戰(zhàn)爭與太平天國之后,民眾對腐朽的清朝統(tǒng)治早已喪失信心,“反清復明”思潮再度興起,出現(xiàn)這樣的現(xiàn)象也就不奇怪了。
另有一種觀點認為,崇禎通寶背滿文錢系由捻軍鑄造的信物或者軍餉錢,筆者認為信物錢不會有如此大的數(shù)量,且如此薄小,也不會以較高的概率出現(xiàn)在清末流通錢幣的窖藏中,所以即便與以上結論不存在根本矛盾,但仍然有待商榷。
綜上,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第一、崇禎通寶背滿文“寶源”為清后期民間私鑄。而甚難找的相關的文字資料和使用前朝年號的做法也往往是私鑄錢幣的特征之一。
第二、通過集中出土未流通崇禎通寶背滿文“寶源”的事實看,其鑄造地點極有可能是圍繞直隸為中心的中國北方地區(qū)。
第三、在清末,當局對鑄造錢幣的失控和“反清復明”思潮在民間的再度興起,極有可能是鑄就這一奇特錢幣的動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