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燕翔
上大學期間,就想到泰山走一走——畢竟一個學中國歷史專業(yè)的應(yīng)當知道這座被歷代皇帝魂牽夢繞的神山。然而,由于各種原因,這一等就是30年。
說起泰山,人們自然會想到五岳。但很少有人知道為什么泰山會成為五岳之首。從歷史的進程看,五岳之中,泰山地處東部,離太陽升起的地點最近,且所在區(qū)域文明化進程最早,影響也最為深遠。從傳說中的太昊發(fā)跡于沂水,到孔子云游到泰山,這個區(qū)域一直是傳統(tǒng)文化中禮儀規(guī)制的重要發(fā)祥地。而禮儀之中又以祭拜天地為最要,“告太平于天,報群神之功”,彰顯治國安邦的圣明。既然要拜天,當然要登臨高山,盡量湊近天神的耳朵,以防地面嘈雜,影響神人對話的效果。而在這片區(qū)域的群山之中,尤以泰山最為奇特、別致。于是,從太昊開始,到泰山祭祀天神就成為一種風俗。久而久之,隨著東方文化的廣為傳播,歷代帝王便約定俗成,視泰山為唯一天人對話的場所了。至于其他四岳,所在區(qū)域由于文明開發(fā)較晚,缺少帝王光顧,雖然自然奇景四溢,騷客游人不絕,畢竟已經(jīng)是遲來了一步,自然也就不可能與泰山比肩了。當然,作為一名山東人,我對此亦不無自豪之處。這也是我對泰山難以割舍的重要原因。
但我登泰山,還是帶了一個疑竇的。只是這個疑竇只有親臨泰山峰頂之后才會有答案。
到泰山,照例要先到岱廟一游。一進廟門,便看見煙霧繚繞,法事連連,念咒誦經(jīng),鳴絲吹竹,場面好生熱鬧。這讓我很是嘖奇。這個歷代皇帝祭天的行宮,竟是一座道家的廟堂?;始壹捞煸臼翘烊撕弦坏膬x式,所祭天神當然也為皇家獨有。而道家尊仙祭神,雖然仙神眾多,卻絕不敢僭越祭拜皇家獨有的天神。然而在這里,皇家祭天與道家尊神齊聚一堂,并為一談,好像并無抵牾之處。而接下來當我“牛喘”于泰山盤蛇路上時,竟又看見佛家寺院,這就讓我更為驚訝,佛道儒三家齊聚這片山林,泰山真可算得上祭祀建醮的風水寶地了。
快到中天門時,我突然產(chǎn)生出一個遐想:天人感應(yīng),這個“天”究竟是什么呢?從太昊到此祭天,到秦始皇固定下泰山封禪的儀式,歷代封禪的皇帝無不以登臨東岳、昭告天下作為承平四海、天下歸心的象征。但封禪儀式略同,天人對話卻相去甚遠。秦始皇天人對話,祭告蒼天,既不是仙,也不是神,而是天庭之上統(tǒng)御萬物的天帝。到漢武帝發(fā)明了天人感應(yīng)學說,強力推行獨尊儒術(shù)的方略后,他的祭天一定又成了另外一個天帝——祖宗。宋真宗干脆直接祭拜元始天尊。可見,歷代皇帝設(shè)壇建醮的目標不一樣,祭告蒼天的對象也一定會相左。由此一來,泰山作為天人合一的唯一場所,不就成了百種思想的祭壇了么。但仔細一想,其實訣竅并不在這里。表面上他們祭拜的儀式不同,祭拜的對象也是千奇百怪,但實際是,他們祭拜的對象從根本上還是一致的,那就是他們所祭拜的只有一個“天帝”——自己。
到泰山祭拜,核心問題并不在于所祭對象是誰,這些皇帝中有些是真信蒼天之上、冥冥之中會有一個能夠保佑他及他的后裔千秋萬代的無形或有形的力量的,但更多的皇帝則非常清楚,他們的舉動,無非是要說明只有他們自己有權(quán)在特定的地方與這股力量對話。至于他說了什么,怎樣交流、那股神秘的力量又是怎樣給他傳授機宜的,那是沒有關(guān)系的,自己根據(jù)需要編排就是了。但為了使這種連他們自己都知道的子虛烏有更加逼真,首先要動用全國的財力物力為其鋪路,隨后便是使用威風的儀仗隊為其鳴鑼,沿途大小官吏為其開道,轟轟烈烈地行走著過場。而對那些目不識丁的善男信女來說,確又想知道皇帝此次出行,云游泰山,天神又會頒下怎樣的天書,盛世又將怎樣延綿不絕了。或許,在這場神秘大典的背后,有三類人會得到好處,第一當然是皇帝,他作為天之驕子,又從“神靈”那里領(lǐng)回了新的旨意,統(tǒng)治億萬蒼黎黔首,自然是多了一點底氣。第二是道家,雖然老聃從來沒有說過外在的天神會指導(dǎo)皇帝怎樣統(tǒng)御萬民,但隨后建立的各種天尊體系,自然是皇帝青睞的對象,道觀也就可以借機火上一把;第三類就是屈指可數(shù)的少數(shù)人群了。皇帝祭拜泰山當然要大赦天下,于是有些人便借此機會得到釋放,有些人可以得到兌免賦稅,有些人則有機會獲得一點官家的贊助。雖然為了籌措銀子祭拜天地,早在皇帝出行之前,黎黎眾生之中已經(jīng)有相當人員家破人亡,但總歸是“不破不立”的,破字當頭,立也就在其中了。
只是這樣一個天人感應(yīng)的地方,夾雜著佛、道、儒等眾家一起談經(jīng)論道,卻獨獨沒有顯示出皇家特有的威嚴,總歸是出乎我的意料,也讓我感慨泰山與許多凡山相比似乎并無二致。
這樣想著,便心不在焉地踏上了走向泰山之巔的漫漫征程中。由于是冬季,我以為風景總會打一些折扣,所以只想快快到達玉皇頂,去解我那久久縈繞在心田的謎團。然而,當我步履維艱,在冷冬中盤行的時候,泰山巍峨而不失凝重、峭立而不顯張揚的場景很快就映入了我的眼簾。即使面對“牛喘四十里,蟹行十八盤”的尷尬,即使處于冥冥苦思、應(yīng)景各類遺存的時候,泰山博大與雄渾的氣息仍然不停地浸入著肌體,莊重、沉穩(wěn)的魂靈仍然歸附著心扉,使我根本不需要每物必看,每景唏噓,就會像喝過醇香佳釀一般陶醉其中。泰山的青石、泰山的松柏、泰山的溪流、泰山的氣象果真具有神靈之氣!但,這種神靈之氣又來自何方呢?
仔細品品,哦,那其實是一種文化氣息。泰山作為五岳之首,并未由皇家祭天而獨享,也未由各家集聚而自用。它所浸出的恰恰是一種得天獨厚的文化韻味:泰山的雄偉,是民族文化沉淀的結(jié)果;泰山的高大,則是民族文化凝聚的結(jié)晶。
作為皇家圣地,泰山因其獨具的政治特征而聞名天下,使它背后更加豐富的內(nèi)涵漸漸被人忘卻。其實,泰山從一開始就造就了中華民族特有的文化,使其不僅成為歷代皇家眷顧的場所,平頭百姓也同樣吸吮著這座山峰所獨具的民族氣息。在中國文化中,泰山早已成為民族性格的象征。“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這是我們這個民族氣質(zhì)的最為典型的表現(xiàn)。曾幾何時,我們一直在為中華民族幾千年來貫通古今的發(fā)展感到自豪,也為世界上其他民族不斷消亡、民族文化紛紛出現(xiàn)斷層感到惋惜。我們的孩子閱讀哪怕是最為權(quán)威的世界發(fā)展史,也會被世界各個民族的紛繁復(fù)雜、興亡累迭攪得昏頭漲腦。唯獨中國歷史,不管經(jīng)歷怎樣的政權(quán)更替,也不管出現(xiàn)怎樣的外來入侵,這個民族始終能夠獨立地屹立于世界的民族之林,這難道不是包容、融合的結(jié)果么?不斷吸收、不斷融合,這是需要一些勇氣的。而這一點我們的“泰山”做到了。不論你來自哪里,不論你資質(zhì)如何,不論你性情怎樣,也不論你品行優(yōu)劣,只要是“土”則必兼收并蓄,當仁不讓。于是才有了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的壯觀場景,才有了拔地參天、直接蒼穹的雄偉身姿。當此之際,孔子以一介大儒游歷這里時,才會有“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覺,而其他四岳在榮登“上岳”之時,也必尊泰山為其首尊,不敢望其項背了。
“安如泰山”是我們這個民族又一種民族氣質(zhì)的表現(xiàn)。處變不驚、臨危不亂,在各種世情變故中巍然挺立,在沉沉濃霧蒼茫時盡顯風采,由此彰顯出我們這個民族的堅韌不拔的性格,也流露出倔強、不屈不撓的真情品行。從西周時期戎狄的入侵,到上個世紀八國聯(lián)軍對中國的瓜分,再到日本倭寇欲對我們亡種的滅絕,中國的禍患不可謂不多,中國的災(zāi)難也不可謂不深,但中華民族卻總以他獨有的藐視群雄的氣概面對這一切。禮儀在先,安之若素,兵戈隨后,淡定自若。不管你來自那邦,也不問你武器若何,談笑之間,檣櫓灰飛煙滅,彈指之際,世間重歸寧靜。而這個民族就在這一次次洗禮中發(fā)揚光大,在煉獄般涅槃中得到重生。泰山作為安穩(wěn)的定海神針不正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標志性符號么?
當然,泰山之宏偉、之雄闊、之威嚴、之莊重,都足以令每一個國人去寄托、去依憑。但這些還不能概言它的全部。“恩重泰山”則從另一個角度詮釋了泰山所具有的慈祥仁愛、溫柔似水般的胸襟。泰山撫育的黎民不僅心胸敞亮,而且永遠懷著感恩的心理走過每一天。一舉手、一投足,都浸透著善惡分明,一凝思、一言語,都流露著以德報怨。當國家需要的時候,他們義無反顧,從不講求附加條件,當民族處于危機的時刻,他們舍生忘死,從不計較身后之事。我們各個歷史時期涌現(xiàn)出來的國家棟梁、民族英雄,都或者是知遇之恩的體現(xiàn),或者是骨肉之恩的流露,或者是一飯之德的補償,或者是一水之恩的回報。整個民族固有的驅(qū)惡向善,共同凝練出巍峨泰山的精神,也共同造就出泰山之下黎黎眾生的形象。凡此種種,只有到過泰山的人們才會更好地感覺它,更好地體味它。
由博大引來了寬廣、由寬廣孕育了慈祥、由慈祥萌發(fā)了感恩,用感恩之心面對人生,這不就是泰山透露出來的神靈般的氣息么?
穿越中天門,不久,終于來到了十八盤。應(yīng)該說連續(xù)走了近兩個小時之后,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人困馬乏、饑寒交迫了。據(jù)介紹,十八盤總共8 公里長,1600 多級臺階。其陡峭堪稱泰山行程之最。攀上十八盤,就是南天門,再到玉皇頂就觸手可及了??傻搅诉@會兒,真的沒有一點力氣了,于是,稍微停頓一下,補充一點巧克力和水分,但冬日的泰山寒風凜凜,稍一停頓,頓覺寒氣逼人,毛骨悚然。眼前是陡峭的臺階,停頓則瑟瑟發(fā)抖,回頭則更是遙不可期,我不禁立定住發(fā)呆,這竟是泰山分配給我們的厚禮嗎?每一個虔誠的人來到這里,都會是這種禮遇嗎?但轉(zhuǎn)念又想,這或許是泰山的另一種暗示吧:沒有氣定神閑,沒有舍我其誰,又如何敢到這里朝圣呢,這樣想來,我不禁暗笑。當我一步步抬高海拔,一步步走向巔峰的時候,我所期望的場景不就在我的努力之中嘛。最終,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我終于摸到了南天門的紅漆——泰山登頂成功了。
從南天門到玉皇頂,不再有任何險阻,行走也輕松了很多。雖然寒風依舊是那樣地刺骨,陰云也越來越覆蓋著山頂,一場綿綿細雨就在眼前。但此時,我已顧不上天氣,顧不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的擁擠,急切地環(huán)顧著玉皇頂周圍的山巒——我要解開登臨泰山之初的疑竇,我要化解留存在我心底30年的謎團。
當我初上大學的時候,讀到一本《唐詩選》。內(nèi)中杜甫的《望岳》對我印象極深?!短圃娺x》的作者使用很多詞句贊美這首五言詩,但這些贊美語言卻反襯著我的不屑。當時我認為,這不過是一篇詩人登臨泰山的應(yīng)景之作,算不得上佳極品。后人對這首詩的推崇,不過是因為詩人的名氣所致,間或是歷代登臨泰山的大家缺少更為精妙的詩句,不得已而推出的泰山代表之作。之后,每每遇到有人歌詠這首五言時,都會一笑了之。至于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答案其實很簡單,就是這首詩韻轍使用的是遙條韻腳,讀起來不夠雄壯、灑脫。詩中所描述的景色,像是搭積木堆砌起來的,不夠連貫。泰山既然是五岳之尊,既然是一個連皇帝都向往的神山,那就只有壓上言前或中東韻腳才能凸顯出它的氣概。但古今多人在不同時期對這首詩都不斷有溢美之詞,甚至連以贊美山川自然為仙的李白,描述泰山的詩句都沒有這首詩那樣被人垂青,這又不能不使我產(chǎn)生疑惑,描述泰山真無好句了嗎?抑或這首詩真的算是極品嗎?
這個謎團纏繞我多年,這次我有幸來到這里,自然想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所以,即使再為勞累,我都要自己爬上來,親臨體會不同地點的不同景色,驗證《望岳》的描繪之筆,絕不乘坐現(xiàn)代人創(chuàng)造的什么纜(懶)車。到達玉皇頂時,答案終于揭曉了?!搬纷诜蛉绾巍薄R魯大地盡收眼底。雖然處在冬季,一望四周,并無少許青色,但灰蒙蒙中隱隱綽綽透點著一行行林木、一簇簇枯草、一片片麥田,那不就是永無盡頭的綠的資本嗎?試想,當紅日映照大地的時候,巨石映襯著松柏,松柏笑對著藍天,溪流歡快地流淌,碧綠輝映著天藍,一片秀色可餐的局面。而當白云飄浮、漸漸厚重的時候,山中便霧氣繚繞,“蕩胸生層云”,黑云籠罩著四野,好一個神秘莫測的所在。身在其中真有如臨仙境的感覺。因為我來的不是時候,所以,杜甫放眼望去所看到的入歸鳥是一點全無,但我相信他老人家登臨此處的時候,一定有許多競相飛舞的鳥群覓到一天的食物后,紛紛歸程的場面。我登的名山不多,但絕無一個登高而眾山小的情況,所以也一直認為眾山小是對泰山的夸張。但當我真的來到玉皇頂?shù)臅r候,一覽眾山小的場景就展現(xiàn)在眼前,這可真真地讓我瞠目結(jié)舌了。此時,我再回憶杜甫的詩句,才真正感受到了這首詩的分量。杜甫因地而作,感從景出,既謳歌造化,又舒放胸懷;既感慨自然神奇,又昭示政治抱負。情景交融之間,襯托出詩人身處大唐盛世,敢于凌泰山之絕頂,敢于覽眾山之渺小的氣概,而這些,只有才大氣高的英才才會有如此的感悟。是啊,沒登過泰山,誰人會有資格妄議杜甫的這部詩作呢,而登了泰山,誰人又敢再非議這部偉大的杰作呢,我不禁感到一種歉意,但也圓滿解答了我的疑問。離開玉皇頂時,我不禁高聲背誦了一遍《望岳》,算是我對它的作者,一個一生潦倒、一生追求的詩圣的致歉吧。
走下山來,聽到有人說,到泰山應(yīng)當在黎明之前攀登,那樣到峰頂時正好可以看到日出。對此,我頗不以為然。泰山的神靈之氣隨時都在沐露著大地,濡染著天空。登臨泰山,無論是四季的任何時候,也無論是晝夜的任何時點,你都能夠感受到它在浸潤著你的肌體,滋養(yǎng)著你的魂魄,你又何必舍本而逐末呢?何況,你看那每天升起的一輪紅日所綻放出來的光芒,不正是從泰山當中折射出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