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漫長的嘎隆拉隧道抵達黑暗盡頭,迎接我們的是風和霧,睡在海面上的霧,遮蔽了墨脫的臉和靈魂,只有一些脫皮的古松顯露在云霧之上的天空。墨脫路上沒有路名,只有以“K”為單位的數(shù)字路基。而隧道的那一頭,卻是碎金的陽光普照。
廖維娜的詫異是從見到漫過嘎隆拉隧道的霧開始的。她努著嘴,小聲地問駕車的小伙——霧里有沒有老虎和金錢豹?
“熊倒是見過不少。”小伙輕描淡寫道。
由此,廖維娜開始了尖叫,比老虎兇猛,比金錢豹迅捷。在云霧里,尤其是眨眼之間,車子在高低不平的碎石路面上騰飛而起的時候,她的尖聲尖氣簡直就要扎破小伙心上的輪胎。她害怕車子在控制不住的顛簸中一頭沖進濁水湍急的雅魯藏布江。她在驚恐中抱緊自己的頭,一陣狂亂地撕心之后,睜開眼,看著窗外的背包客,吐出長長的舌頭,自言自語:熊呢,熊在哪里?熊會不會把我抱走?
在路上,除了背包客,散落在我們前后的騎行者,有時像柏油路上一只長嘯的豹子,一個影子很快消失在樹林里。還有一些掛著彩旗的車隊,像河底里躥上岸的一道道彩虹,有時是長長的一列車隊,有時卻是三五輛車一起,當然也有一車成行的孤獨客。他們的出現(xiàn)往往是我們快要遺忘紅塵的時候,盡管墨脫還是一個遙遠的影子,但我相信墨脫不再孤獨,那么多疾馳在山林的車輛證實了墨脫的喧囂。
在我冷靜嚴肅的批評中,廖維娜委屈地淌著淚花:我在拉薩聽到徒步失蹤墨脫的人太多太多,有在雨季隨洪水卷進江水中的,也有在林海中迷路找不到人的,還有在深谷里走著走著消失的,其中有一些是被熊抱走的……
“所以你隨時都一驚一乍,拿自己當失蹤者。要知道,你這是自私的表現(xiàn)。人一旦自私,就容易陷入畫地為牢的危險。再說,熊憑什么只抱走你一個人呀?你是熊的親戚嗎?像你這樣杞人憂天,即使前方的路處處安全,你也會感到險象環(huán)生?!?/p>
廖維娜雙手蒙住耳朵:“凌老師,別說了,一個無病的人怎么能夠懂得一個有病的人?”
“自從2013年,扎木到墨脫的路通車后,派鎮(zhèn)松林口的徒步者已經一年比一年少了。”手握方向盤的小伙想平復廖維娜的躁動與不安。
“你到扎木來接我們,我朋友肯定給了你不少錢吧?”廖維娜突然對小伙拋出一個現(xiàn)實問題,這的確讓我感到女詩人思維的跳躍與混亂。
小伙專注地目視著前方,隱藏在大墨鏡下面的眼睛,讓人一點體察不出他的情緒。
廖維娜的委屈與害怕,在小伙面前,一點也不奏效。哭過鬧過,小伙從沒有減速的意思,反之在速度與激情中,繼續(xù)他一個人音樂聲中搖頭晃腦的刺激,對車上的我和廖維娜視而不見。
“嗨,問你啦,你跑這么遠的路來接我們,收了我朋友多少錢?”廖維娜再次發(fā)出同樣的問題。
小伙終于減弱音響音量,看都不看廖維娜一眼,許久才答道:“你關心的問題還挺多,但我不知道答案,可以吧?”
趁廖維娜下車方便之際,雙手頂著下巴趴在方向盤上的小伙,抬起頭,右手摘掉墨鏡,斜著眼,悄聲地問我:“哥們兒,你怎么會帶這樣一個另類上路呀,不煩嗎?你的耐心與修為讓我在墨脫再待幾年也學不來呀,真讓我佩服!”
我轉過頭,想著該如何回答小伙的時候,廖維娜睜得比牛眼更大的眼睛在車后面,正盯著反光鏡上一只橫飛而來的鳥,“砰”的一聲,鳥和她的頭把一面玻璃撞得生疼,她在喘息聲中撫摸著額頭上突然腫脹的青包,快要休克。
鳥的死去,除了一滴觸目驚心的血,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忽然感覺車一直在向天上延伸,路上有芭蕉與竹林陪伴的人家,也有電線桿連接的山坡。在山坡與山峰之間,漸漸聽到了清泉流淌的聲音。
人在瀑布面前,很容易清醒,也容易興奮地忘卻世界。這是一條日光瀑布,高度足有三千米,周圍是樹林與野花。高空沖擊的水花很遠便能感覺水質的清涼。水聲落地的地方,是沙礫與石頭,在陽光的輔佐下,彈跳的水花形成了幾道交叉的小彩虹。廖維娜舉著手機,輕輕地踩在柔軟的沙礫上拍彩虹,不料水邊站著一排癩疙寶與幾條石縫中浮動的四腳蛇,正安靜地觀望著她的表情。她剛張大嘴,就被我嚴肅的表情盯得緩慢閉上了嘴巴。
周圍低矮的野向日葵開得興高采烈。廖維娜退守到那些野向日葵下,像一朵睡著了的黃花。
我蹲下身,掬起一捧水,寒徹心骨。事后,我常想,墨脫如此冰冷的水,能否洗去鳥或人的罪惡?那一滴鳥血足以驗證墨脫的血型,太陽與風雨抹不去的血跡,在擋風玻璃上很快由紅變成了黑,像沾了水的宣紙上一縷迅速擴散的胭脂。如果,所有與墨脫相關的血,可以被采集放入蓮花閣的頂層展出,珞巴族史的扉頁必將血光一片。
世界上自從誕生了墨脫,哪一個歷史時期進入墨脫的人不帶幾滴歷史的血呢?
“你若再亂叫,就讓熊來將你抱走。”我放下這句狠話,繼續(xù)加快速度向著山下的墨脫趕去。
時間一路伴雨,時而落幾顆天鵝蛋嚇唬人,時而一陣妖風搔到樹葉癢處簌簌響,天光在她的叫聲中,一寸一寸地慘淡下去。烏云在蛋黃派與天藍派的幕布上,織起無數(shù)根線條,它們的形成與山坳之間密布的電線一樣,卵子般的鳥獸在線條里飛奔穿行,大自然煉獄的過程,從一個極端聯(lián)通另一個極端——絳紅的、粉紫的、黛青的、褐斑的、純白的、淡黃的、淺灰的、黑的、白的、軟的、硬的……所有剪刀、石頭、布在天空的調色板上,重聚與別離,而墨脫縣城在這些變幻莫測的色素分泌下,宛若一碟小菜,大地上橫豎齊整的紅色火柴盒房子,從遠距離的山側看去,成了一只只粘在紅砂糖上的螞蟻。
當視野閃回樹林,只見濃得化不開的黑,全部涂抹在她白色的衣裙上,再也看不清她的臉和眼睛。幾頭爬坡上坎的野牛沸騰著身體與我擦肩而過,它們胯下吊著奶瓶一樣硬邦邦的生殖器,在速度中搖來蕩去。再回頭,踮起腳,我就看不見她的人影了。
天空的上方,只剩下她一個人的哭泣聲,密林里的回音如一塊千年融化的冰,穿針引線地從幽深的隱谷摔下來,那凄婉的聲音縈繞在樹梢或葉片上,砸在我必經的路前方,讓人不安。
她每一聲哭泣,林子深處拖著粗劣聲帶與纖細哼鳴的鳥獸,就跟著回應一聲。我聽見,絕不止一種鳥,也絕不止一種獸,那是多聲部的大合唱。但主唱者是她一個人的聲音。人與鳥獸,一前一后的兩個聲音辨識度拉開的距離,如同五線譜上的圓點或休止符號,有高有低,有長有短。在墨脫,所有看得見和看不見的距離,都被一個個巨大的容器吮吸。這容器來自地理不規(guī)則山谷、河流、平壩、森林等構成的形狀,如皂石打造的石鍋——它們裝滿了一個女人產自墨脫黃昏山岡的全部恐懼。
初臨墨脫,不歷經恐懼,怎么能辨識詩和遠方?換言之,一個嬰孩剛降臨人間,大人不聞其啼哭聲,反而擔心孩子不正常。這是我不想在路上遷就一個女詩人的主要原因。她在墨色的森林中,因害怕而挪不動步子,除了哭泣,別無選擇??煽奁烤鼓転樗龓矶嗌侔踩校磕摕o法提供安全的數(shù)據(jù)與設備,相反,只要你看了那個容器一眼,所有的恐懼都已化著溶劑,像眼睛一樣的容器,流不出一滴透明的淚水。她以為出發(fā)就能遇到一路格?;ǎ缓蠛眠\當頭,她不知眼前的路,充滿了荊棘與險象環(huán)生,她認為一個男人不接應女人的哭泣就是心狠。如果我不采用這種激將法,等待我們的只有熊出沒。
她的哭泣拖音里夾雜著野牛的蒼涼聲。
我喘著粗氣,停下來,那些聞風而至的鳥獸,噼噼啪啪落在樹梢,它們得寸進尺跟蹤并嘲笑一個滿身滴水的雨人。我避開鳥獸的眼神,踮起腳尖往后面看,她沒有跟上來。我遲疑的腳步挪動著,若長久沒有聽到她的尖叫聲,我則要快速返回去,倘若她真的被熊抱走了,我就得設法讓熊把她抱回來。畢竟她不是野人,她是跟著我從林芝出發(fā)到墨脫尋找詩和遠方的女詩人!
在通往墨脫的路上,廖維娜除了哭泣便是傻笑。在傻笑與哭泣之間,她時不時地會發(fā)出一聲令人心跳加快的尖叫聲。風聲擋不住,陽光擋不住,野花也擋不住,她無緣無故的尖叫如同一個輕度的腦癱患者,充滿邪氣與晦氣地望著這個喜怒無常的世界,如同望著她自己。跟這樣的人上路,我感覺我們不是在抵達墨脫的視網膜,而是在一步步抵近恐懼的底層與內部。她的笑聲,常常引得冰雹子無情地向我們頭上砸來。
我開始后悔了,當初真的應該拼命拒絕她。當笑聲、哭聲、尖叫聲成為一個女人獲勝的武器,男人注定是沒轍的。我曾懷疑過女詩人的神經質與不健康,在我荒誕的印象里,寫詩的女子都有那么一點不正常的行為。廖維娜的笑聲常常引得一朵粉色的合歡花次第開放,轉個身,翻過一座山,迎接我們的是從石鍋里跑出來的魚一樣的草,一條一條歪著脖子向天空延伸的草,它們是精靈,也是暗器。石鍋一口一口擺在墨脫縣城的每個縫隙里,里面裝滿了咒語,也裝滿了未知的秘史。
我探尋秘史,一次次將口袋里的漢字,拋進那些石鍋,卻破解不了秘史的原始密碼,進退兩難的尷尬,如一只長腳踏進深淵,長滿風與霧的山谷,隨時能夠聽見鳥獸長長短短的呼吸。我不喜歡廖維娜的笑聲,仿佛那樣的聲音里傳遞著不太吉利的信號。更為嚴重的是,廖維娜的笑聲,引來了樹枝上偷襲我們的螞蟥。當我還未來得及完成一張眼神深邃的照片時,一根比嫩豇豆粗壯的螞蟥,已經竄到我帽子上,讓我的眼神不得不變得深邃。我低著頭急于處理帽子上的螞蟥,不料運動鞋上也鉆進了螞蟥。手忙腳亂之際,廖維娜躲在一棵高高的白樺樹上,笑聲頓時變成了驚慌失措的哭聲!
“媽——呀,打死我也不到墨脫來了!”剛喊完,凄厲的尖叫聲浩蕩在整片森林上空。
奇怪的是,廖維娜哭聲里怎么傳出一個咯咯咯清脆的笑聲?在哭聲鏈接笑聲之間,墨脫的神經至少斷裂了三至五秒,天寂地寞,我把腦袋機械地扭轉了一百八十度,顯然,這笑聲是不遠處走來的紅衣人發(fā)出的。紅衣人身材不高,除了一張古銅色的小俏臉,與露在外面的一只比碗口大的耳環(huán),她身體全部被紅塑料薄膜包裹著。紅衣人站在離我只有幾步遠的地方,她的出現(xiàn)猶如山野一枝香氣迷魂的野百合,笑聲自天而降,我懷疑她是樹上飄落的花瓣化身。紅衣人一手捂住嘴,一手握著一株雪蓮花,身姿在笑聲中不斷抽動,她的笑聲一秒鐘穿透了森林里的每一片葉子。忽然有一種雨聲般的響動,密密麻麻地縈繞在頭頂上空。
“為什么發(fā)笑?”樹枝上的廖維娜哭喪著臉問紅衣人。
紅衣人冷冷地看了廖維娜一眼,用手上的雪蓮花指著我,又是一陣銀鈴般的笑聲:“你看,螞蟥,怎么那么愛他?!毙σ魟偮?,樹葉上不斷有綠幽幽的“長豇豆”落在我身上,讓我一路抓狂,一路飛奔,直到仁青崩寺里的喇嘛,數(shù)著蓮花生大師遺留的念珠圍著我念了半小時的經,我才蘇醒過來。這時,螞蟥已從我心碎的傷口中消失了。
一滴血,成了一個疤的結晶。
之后,我結識了很多被螞蟥偷襲的人,他們也曾像我奄奄一息躺在仁青崩寺長吁短嘆。那個喇嘛總會在傍晚時分出沒在山下的螞蟥區(qū),有時是喇嘛一個人,有時喇嘛會帶兩三個他拯救過的男孩。他們帶回的受傷者有北京老板,也有港臺演員,很多是離開家來墨脫尋找詩和遠方的女孩子。他們有的留下來,成了寺院的義工,主要負責去山下的螞蟥區(qū)開展援救工作……
這是2015年7月的一個早晨。
我用點燃一根煙的時間,走完墨脫縣城,來到西邊的蓮花閣,看珞巴人儲存在這里的生活寶藏。珞巴人之于我并不陌生,陌生的只是墨脫。年少時在林芝八一鎮(zhèn)生活,對珞巴人有所耳聞。除了身材低小于其他我所見過的少數(shù)民族,最能讓我記住的是他們的眼睛。那種憂郁與深邃,像是通過玻璃與水過濾后的沉淀物,我猜測這世上只有那樣的眼睛才能逼近“念天地之悠悠”的準確意境。
誰也無法預料,猜測與見證之間,竟橫亙著一段長達二十余年的漫長時光,如同隱藏在墨脫心臟里的雅魯藏布大峽谷。
1994年,尼洋河的山和水靜止在冰做的鏡子里,少年醞釀了一個冬季的文字,以航空的方式,從八一鎮(zhèn)永久新村一個小郵電所向著墨脫出發(fā)。那時,沒有快遞這一郵政功能,只有航空,比普通信封大一點,邊角印有紅和藍的斜條紋,比平信要多貼幾倍的郵票——那是我寄給未曾謀面的老鄉(xiāng)呂崇星的信。聽父母講,這個同村的軍官在墨脫武裝部當政委。
我在八一鎮(zhèn)幻想去墨脫當兵,墨脫成了青春的一個泡影。之于一個人無法重來的十七歲,紙上每一個字都像一塊石頭,掉進深不見底的黑洞。實際上,聽不見任何回音的墨脫,讓我既沒進得去,也沒出得來。
在夢里,我常常聽見墨脫的喘息,如一只猛虎朝我撲過來。醒來,墨脫如一口石鍋,被雙手緊緊反扣在胸前,我生怕那只未燉熟的猛虎,從石鍋里逃跑。呂崇星一直活在捉拿猛虎的墨脫傳說里。這不是杜撰,可能是從故鄉(xiāng)人那里聽來的,所以我一直活在他的傳說中,活在墨脫的心跳里。
等到大雪封山,等來雪化路開,等了一年又一年,我未能等到墨脫的回信。從此,墨脫住在我的咒語中,迄今住了整整二十年。在十年與十年節(jié)點之間,我沒有離開西藏。呂崇星披著虎皮,抱著虎骨,早已離開全國唯一不通公路的墨脫。
有一次,在另一個老鄉(xiāng)龔旭東的引領下,在成都溫江金馬河畔我見到了呂崇星。龔旭東與呂崇星1972年從四川榮縣出發(fā)前往西藏林芝參軍,雖然我與他倆相差三十年的人生代際,但他們都有理由進入一個后來者的墨脫文本。龔旭東分到林芝軍分區(qū)第一通信班的當天,便開始了墨脫的糾纏,他與戰(zhàn)友們的任務是把全國父老鄉(xiāng)親寫給墨脫子弟兵的家書,從林芝分批背到墨脫去。可直到退伍,他也沒有把信送到墨脫官兵手上。之于生命,一紙思念,看似太輕,但信上的字比路上的石頭沉,信里的情比雪山重。丟信事件,讓他對那些至今沒有收到家書的墨脫兵抱憾終生,他將用一生的文字去抵達墨脫。
我遞給龔旭東一杯酒,他搖搖頭——雪山上沒有了路,人找不到方向,信就更沒有方向了,狗日的墨脫,把我們背信的兵整慘了!
“1995年,你在墨脫是否收到過我的信?”我問呂崇星。未等他回答,龔旭東立馬將同樣的問題瞄準了他??吹贸觯徯駯|的憤怒,遠遠超過我的情緒——呂崇星,你知不知道,你提前毀滅了凌仕江對墨脫的無限可能,你究竟有沒有收到他給你的信?
呂崇星冷冷地點頭,用手摸了摸高高的鼻梁,偉人般鎮(zhèn)定的眼神,似乎陷入了深不見底的墨脫深淵——他用比門巴人更深邃的眼睛掃視四周,然后緩慢地將目光,拉回到眼下的酒杯,半晌沒有吱聲。
“來,喝酒,說墨脫干個球喲,沒得意思!”許久,呂崇星舉起杯,好似突然從別人的夢中醒來。他嘹亮的喝令,引得旁邊的茶客,紛紛移位。
“啥子沒意思,哎,你回一封信,有那么難嗎?”龔旭東把酒杯捏得嘶嘶地響。我知道,他一定是在維護文學視角中的墨脫形象,也是在替我們發(fā)泄多年未能深入墨脫真相的憤慨——“在你面前,雖然你是政委,我是兵,但對于凌仕江曾寫信給墨脫的你一事,作為一起入伍的戰(zhàn)友,我必須指出你不盡責的老鄉(xiāng)行為。”龔旭東有些醉了。
呂崇星望一眼天空,一聲長嘆,仍不提墨脫半個字。他的心思被無月的金馬河,拋到了九霄云外的墨脫。蓮花閣在他眼睛里,宛如一滴漂散在大江里的墨汁。我在徘徊中想了又想,這蓮花閣里存放的哪一件古跡,離一個故人的氣息最近?但怎么看,都感覺故人不在,蓮花閣好比在月亮上缺了一角。
如果呂崇星當年給我回一封信,墨脫的語法在我的文字世界里,就不會過多使用普魯斯特式太多太長的句子,至少關于墨脫文本的精神向度,可能不是現(xiàn)在的呈現(xiàn)方式。我想,有一天它應該有著海明威句式的短、明、潔、美。但似乎所有的墨脫文本都找不到這兩位世界作家涉足墨脫的歷史足跡。
雪域高原的珞巴人,占多數(shù)聚居于墨脫珞瑜區(qū)域。珞巴和門巴兩支少數(shù)民族,直到1964年和1965年,才被國務院批準為單一民族。有關民族歷史上的這個重大進程,許多民俗研究者在面對墨脫珞巴族的現(xiàn)實語境中,都繞不開一個河南開封人,那就是作為早期派往墨脫的戍邊人冀文正。
我的確想過要繞開這一被廣泛提及的人物,但實在有些繞不過去。主要是我多次因一些文事活動見到冀文正。有時,即便沒有見到他,也有人會在我面前提起這位年近古稀的老先生。提他者,八九不離十地與墨脫有著沾親帶故的虛擬關系。當年正是冀文正介入墨脫與數(shù)年的田野考察,使得兩個人口較少,民族特征相對明顯的珞巴部落,進入五十六個民族大家庭中來。
蓮花閣存放的冀文正著作,幾乎都是記錄整理,尚未升格至創(chuàng)作領域,其行為稱得上珞巴族文化的第一手資料,這已然成為冀文正的傳奇。
站在蓮花閣,隨便取個角度看墨脫縣城,一片虛光,遮蔽了所有真實。身邊專注的攝影師,自說是餐飲行業(yè)的老板,姓王,來自北京。王老板鎖定墨脫的目光比我深邃,或許,他需要墨脫的虛,正如我拒絕墨脫的實。畢竟點燃一支煙就能走完的縣城,在全球范圍內也實屬罕見,有價值入鏡的內容到底有多少?王老板拍得最多的是墨脫的鍋。面對不同形狀的石頭鍋,他從不同角度拍個遍。寫作之于餐飲的不同,我看到的多是虛擬之美,而王老板要的是實物之心。他進入墨脫就為那些石鍋而來。
若不是路上那頭大搖大擺的野牛,從城里搖搖晃晃地走來,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墨脫是一座空城。
墨脫之空,曾讓我一度坐在高高的仁青崩寺,產生空茫與絕望。我蔑視過它若隱若現(xiàn)的存在感,主要表現(xiàn)在市政部門聯(lián)系墨脫縣政府給我協(xié)調的車輛,三天時間過去了,也沒見到車的影子。幾次打電話,縣政府的人都說領導去林芝了,還沒回來。廖維娜千方百計聯(lián)系上的朋友,已出差拉薩。原本,我想深入出產皂石鍋的那個村子同石匠談談石鍋來歷,可王老板說,墨脫此去的路又遠又曲折,若沒有人帶路,易迷失方向。王老板租的車,困在通往村莊的泥濘中,幾天幾夜才返回。他把相機里的村莊秘史與我分享,但我看來看去,發(fā)現(xiàn)只有石頭鍋。
進入墨脫四天了,感覺什么工作也沒開展,除了縣政府的人來過幾次電話,我的耳邊全是廖維娜躺在墨脫小旅店里的抱怨。幾次走到墨脫縣政府門口的梧桐樹下,我都止了步。因為那地方,無論怎么看,都像村莊里一處年久失修的落單戶。
在我無心看風景的時候,野牛的屁股后面,有一個手持雪蓮的紅衣人,趕著塵埃向蓮花閣走來。
此時,手機突然響了。
是廖維娜打來的。她吵著要離開墨脫,她說她再也不想多看墨脫一眼。她催促我:你快去打聽一下,墨脫到波密的路,哪天才能修好?我要回去,我想早一天回拉薩,不要讓我死在墨脫呀……
天空挨著蓮花閣頂層,一只手伸出去,便高過了雅魯藏布江。高空之下的江水平靜,看上去清黃清黃,像炎黃子孫流淌了一代又一代的血魂。此時,忽然想到一個人,不是呂崇星,但他在墨脫時,得到過呂崇星的呵護與幫助。我立刻撥通了新華社香港總裁鄒陳東電話,告訴他,此刻我正在墨脫掙扎。想下,下不去;想走,走不了。我要搜集的資料,幾天過去了,縣政府一點音訊也沒有。鄒陳東一聲苦笑,但他并不替我的掙扎有絲毫擔憂,因為1994年11月至1995年6月,他在墨脫掙扎過。他讓我替他再看一眼曾被下放的連隊,當年他在那兒寫下了影響甚遠的《在與世隔絕的日子里》。我說我看見了他赤腳光膀插秧的那塊稻田。他說他正在美國,讓我打電話給呂崇星尋求幫助。
電話打了一轉,龔旭東把話傳過來,說,呂崇星反對一切用文學形式去親近墨脫的人,包括那些常在新聞中出現(xiàn)的所謂民俗專家,比起長期駐軍墨脫的人,再多談資與榮耀,都是厚顏無恥。書本上有關墨脫的文字與言說,多是沒有到過墨脫的人瞎扯淡。
我聽了非常生氣。呂崇星太不理解墨脫了吧,真是白在墨脫待了十六年。
呂崇星見識過蓮花閣里的竹樓嗎?這是珞巴人曾經最舒適的住宅,如今這些竹樓都變成了木頭、石頭或水泥,竹樓里躺著幾件羌笛模樣的器樂,用竹子與麻繩捆綁而成。睡在玻璃柜里的皮具,是孟加拉虎、羚羊、長尾灰葉猴、大犀鳥……它們構成了珞巴人狩獵的歷史。從文物的擺設呈現(xiàn)不難發(fā)現(xiàn),珞巴人的宗教崇拜相當廣泛,“萬物有靈觀”是他們信仰和崇拜的思想基礎。同僜人民族一樣,他們獲得了自己的語言,但無法發(fā)明自己的文字,長期只能使用刻木、結繩記事,包括寓意深奧的諺語、民間故事及習俗等創(chuàng)造自身的燦爛文化!這一切,都因為有了蓮花閣的見證而迅速消解。包括遠道而來的背包客,面對蓮花閣所見而產生的想像障礙綜合征。真正得以自然延續(xù)與發(fā)展的民族,是不太需要博物館這一類載體所禁錮的,這類博物館的存在,很多時候,就是民族生態(tài)文化徹底消亡的宣告。甚至不少博物館里的所謂珍存文物,不過是大膽造假的一種偽還原。
眼前,一副野豬獠牙裝飾的面具引起了我的警覺,難道它真的與珞巴人有關嗎?在拉薩時,我從一本書上讀到這樣一件事,早在1914年,英國駐印度總督麥克馬洪曾派遣一名叫作比利的皇家陸軍上尉,從次大陸一側企圖進入墨脫的珞渝地區(qū)。在無人的原始叢林中摸索了半個月后,上尉發(fā)現(xiàn)一群頭上戴有野豬獠牙裝飾面具的人,正圍著石鍋、木碗,用手撮著進餐。他剛想拍照,一支長長的投槍迎面飛來,嚇得他扭頭便逃。事后,這名探險者在日志上寫下這樣的文字:“這是一個尚未開化的民族!”
在墨脫,我們究竟還能相信些什么?
一個巴掌大的縣城,讓你怎能看見它的掌紋。遺落在蓮花閣的珞巴文化是否還在吸引你?當安妮寶貝的《蓮花》引得成批善男信女向著墨脫出發(fā)的時候,也有很多人質疑她并沒有真正進入墨脫,所以才能由著想象天馬行空。由此,效仿也成了一種遮蓋,那么多走進墨脫的人,用行為虛構浪漫成為一種遮蓋,而且是對現(xiàn)實與現(xiàn)代的雙重遮蓋。
我是個比較相信自然、尊崇自然的人,可在墨脫同樣遇到了自然的叛變。一分鐘之前,蓮花閣還是金陽高炫,墨脫像一頭安睡的野牛,靜靜地躺在明亮松軟飽滿的光線下,隱谷里的玉米、洼地里的花生、山腳下的稻田、虎嘴上的竹林,如同蒼天賜給珞巴人的世外田園。但障霧忽然從雅魯藏布大峽谷升起,升成一片巨大的帷幕,眨眼之間,一下子就蓋住了整個墨脫的全部,甚至連天上的仁青崩寺也看不見了。神速的自然變化,看上去既神奇又美麗。
此刻,天籟陣陣,成了多聲部小合唱,那是眾神為自然祝福的贊美詩。同時,伴有雷鳴般的掌聲——不遠處,有位紅衣少女,依偎著戴耳環(huán)的男孩,他們在云霧里奔跑,那飄逸的背影像是被云霧追趕著,好一陣舒服的風,將他們吹上了一朵云。瞬間,云開了,草尖尖上,他們坐擁著一朵巨大的雪蓮,接吻。逆光中,一朵飛起的蒲公英,肆意、熱烈。大地上,落葉喬木,靜靜地呼吸銀亮的細雨,再遠些,一群紅尾巴鳥,飛舞著最愉悅的時光。
大約持續(xù)了五分鐘光景,一朵朵云,化著霧,有序散開,極地的天庭下,銀河在拐彎,江山如水,云彩像卷邊的浪花,而藍色的天幕恰似靜止的海水,白色的云呈縷狀,渾然漸變成眾獸狂歡——野豬獠牙、孟加拉虎、羚羊、長尾灰葉猴、大犀鳥,它們正圍著天宮里拂袖起舞的紅衣仙子和男孩,心領神會地點頭擺身??蛇@天庭般的畫卷,廖維娜卻不愿出來多看一眼,實在有點兒遺憾。寫詩的人,尤其是女詩人,更應該留在這里與圣境共存呀。
紅衣人忽然走到我面前。她用手上的雪蓮,指著我:螞蟥那么愛你,你愛螞蟥嗎?
在我不知如何作答時,廖維娜電話告知,晚上墨脫人請客。
我以為僅僅是廖維娜不愿意留在墨脫,結果請我們吃飯的墨脫人,照樣不愿意留置墨脫。飯桌上,一個老墨脫說,當年墨脫兩次通車盛況他記憶尤深,久違的汽油味,撲面而來時,真是一種陶醉。大概是90年代與千禧年之初的事,而那輛如今已被墨脫塵埃埋葬的車,幾乎是被珞巴群眾,從幾十公里的山口,一步步推進墨脫的。老墨脫描述第一輛車的出現(xiàn),仿佛是聞見了醉人的花香與女人懷中的迷魂香水。另外兩位年輕的同志,只顧低頭吃飯,對墨脫似乎不愿多言。他倆老家一個在貴州山區(qū),一個在四川平原。他們一年半載沒有回老家了,老婆在家照顧孩子,一次也不愿跟他們到墨脫來。盡管墨脫的夜晚可以望見世界上最明亮的星星,也可聞到野向日葵散發(fā)的暖香,但就是擋不住想家想老婆想孩子想老人的沖動與折磨。
他們的話,讓我面對石鍋里噴香的雞肉與松茸,而失去了動筷子的放縱。廖維娜一臉愁容,手中的筷子如同停在空中的兩根樹棍。
樓頂上搖曳的玉米葉子,在夜空中呈現(xiàn)出各種人的影子,讓人怎么也睡不著,仿佛天人合一的景象就在眼前。星星像帶著發(fā)光體的蟲子在風中蠕動。再往上看,它們在山峰的邊沿如探出石鍋的魚腦袋,在墨脫的隱谷里游來流去。幾株野向日葵在星星的眼睛里輕輕晃動著笑臉,那是星星劃過仁青崩寺傳來的呼嘯聲,我不知面對鍋底里的墨脫,那些天上的星星會不會感到害怕?在一顆星星的眼里,從高空審視墨脫,星星究竟能夠發(fā)現(xiàn)什么?對此,人類不得而知。如果星星可以變成一尾魚,浮在墨脫之上,魚的眼睛里,一定可以看見螞蟥在谷底里的所有生活。
半夜,我被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這世界上有誰會在這種時刻打電話到墨脫來呢?家人每天看了我推送的微信都放心得不打一個字,這讓我的墨脫之行十分安心。
又是廖維娜,她在電話里快要斷氣似的呻吟道:凌老師,你快來呀,求求你,快來救救我!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熊真的出沒了嗎?廖維娜只管長一聲短一聲地呻吟,什么也不說。難道她是餓壞了嗎?我翻身起床,從五樓火速沖到二樓,一腳猛地踢開她的門。
白色燈光照亮整個房間,她披散著頭發(fā)蜷縮在床角,地上密密麻麻的螞蟥如飛蛾般涌動。更為恐怖的是,在我極為震驚地發(fā)出“啊”的一聲時,廖維娜掀開了蜷在身上的白色被單,她抖動著聲音:凌老師,你看看,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我的天哪!一根筷子粗的螞蟥鉆進廖維娜的兩腿之間,雪白的床上有一團猩紅。
正束手無策時,一個影子飄過窗前。伴隨影子而來的是一陣熟悉的銀鈴般清脆的笑聲,還有雪蓮散發(fā)的陣陣芳香:“我知道,你的朋友遲早會遇上危險的!”
沒等我說話,紅衣人將雪蓮放在了廖維娜的兩腿之間,然后從懷里取出一個銀色的小壺,躬著身,將里面的酒全灑在廖維娜身上。
“波姆啦(姑娘),你這是干嗎?”我拿藏語與紅衣人溝通。
紅衣人定睛看了我一眼:“誰叫你朋友當初不聽我的呢?我多次邀請你的朋友去我家喝酒,她不肯賞臉,這就怪不得我了。再說了,即使我不再來找你的朋友,但我也不敢保證它們未必肯呢。”
“門巴波姆,你們的規(guī)矩我懂,我的朋友她不喝酒,你這是要把這些天沒有喝成的酒,全灑在她身上嗎?嘖嘖嘖,多浪費這好酒呀!”我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看著紅衣人的一舉一動。
廖維娜大聲地呵斥道:“走開,我為什么不能拒絕你的邀請?在僜人村,老酋長的邀請我也拒絕過……”
“呵呵呵,我們門巴人,家里有的是酒,就像藏族人家從不缺酥油茶一樣。同樣,我們的酒都是用來招待遠方朋友的,我們一年喝掉的酒,比你們漢族人吃掉的糧食還多。你拒絕了我,當然要付出代價?!奔t衣人自信地進行著手上的一切。
“你給我住手!”廖維娜掙扎著。
紅衣人淡定地看著她:“噢,你還是乖乖地聽我的話吧……”
廖維娜渾身被酒澆得像個落湯雞,很快便閉上了眼睛。
“怎么樣,你應該表揚我才對呀?!奔t衣人滿臉紅暈地望著我。她的話讓我十分納悶,你明明是用酒懲罰了我的朋友,還要我表揚你,這是什么理論?
紅衣人的酒,似乎醫(yī)治了廖維娜尖叫的毛病。緊接著,她從廖維娜的身體里,取出了那朵雪蓮,放到燈光下,上面隱藏著一條九死一生的螞蟥。
“好了,你朋友不會有危險啦。畢竟這是我管得住的家伙,在我們墨脫,還有一些我管不住的玩意兒,讓你的朋友還得多加小心?!?/p>
紅衣人的話,讓我徹夜未眠。她管不住的玩意兒究竟會是什么?熊,大搖大擺地占據(jù)了我的腦海。
還記得墨脫的心跳嗎?
之前,無論在林芝或拉薩,還是西藏之外的四川盆地任何一個角落,每一回不經意觸碰到墨脫的神經,都會產生被電擊的感覺。一層又一層雞皮疙瘩,與閃閃爍爍的火花,在身體里由內到外如云般游走。這種身心大面積被不同海拔的陽光、云和霧侵略的事件,總脫不了他人經歷或文字織錦的殼。
想不明白,經過多年以后,當那些真正以工作之名,同墨脫生活在一起的人出現(xiàn)在我身邊,面對我的疑惑,他們對墨脫的態(tài)度頂多只有幾句讓人無法抓住核心的輕描淡寫,甚至有的一言不發(fā)。如同身懷絕技的珞巴族原住民,習慣了紅色火柴盒里絕望的孤獨生活。比起墨脫路上張牙舞爪猶如螞蟻啃骨頭的徒步者,他們的淡定確認了我2017年4月20日的判斷——真正進入墨脫靈魂的人,他們早已習慣了眼見為實的云淡風輕。而太多選擇墨脫當作探險與談資的人,反而多是一生未能抵達的浮夸者,他們的言說與想象如同女詩人的呻吟與尖叫,他們有的雖涉足墨脫,但內心難以證悟墨脫的現(xiàn)實,也無法企及墨脫的意境與高度。他們永遠只能是一只匍匐在路上的螞蟻,墨脫之于他們只是一塊懸而未決的尸體。
就全球城市地理而言,人的活動范圍太過局限,墨脫不能像更多內陸城市,帶給人更多審美的可能。這句話,是墨脫縣城邛崍飯店老板駕著車,從仁青崩寺接我們下山時無意中說出來的。聽起來,特別讓人懷疑他的廚子身份.這簡直就是教授的語言。沒錯,這個教授到墨脫已經二十多年,他竟認識呂崇星。
“其實,呂崇星的墨脫除了生死,沒有什么浪漫可言。在墨脫,呂崇星思考更多的是邊境的世界政治與戰(zhàn)爭,當然還有哨兵體內嚴重的風濕與痛到骨頭里的風。很多年前的事了,林芝軍分區(qū)召開什么緊急會,呂崇星在冰天雪地中,帶了二十幾個官兵打著綁腿,向著林芝進發(fā)。那一次,他真的是帶著死向生出發(fā)的,要不是當時他手上那根雪杖,可能他已掉進帕隆藏布江喂魚了。此事,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一輩子也不愿提起。冬季,天上飛著雪,地上結著冰,雪野沒有路,弄不好就將迷失方向,活活被凍死。但就是那一次,他們二十幾個人,在十天時間里,一個不少地走出墨脫,到達林芝,創(chuàng)造了生命奇跡,并受到表彰。”
教授之所以愿意留置墨脫經營小餐館,他說,一直想忘掉曾經在大學教書時,因賭博犯下的人生過錯。
想想也是,一個見慣了墨脫生死的人,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忽然發(fā)現(xiàn)曾經心跳一次次加速的原因,僅僅只是來源于“墨脫”兩個簡單字眼,所帶來的靈異效果。天下怎么會有如此奇妙的中文?“墨”與“脫”組合在一起,似乎完全偏離了漢語的軌跡。它的特質韻味來自不同年代的復雜信息——當它以一個遙遠的地名,出現(xiàn)在雅魯藏布江邊,從此便讓人震耳欲聾,讓屋脊之外的全世界為它著迷、不安。
這時,我完全可以不為墨脫所惑了。走出墨脫七百多個日日夜夜后的2017年之夏,我在成都朵藏翻閱書本,領略到一個女人與墨脫發(fā)生關系的1976年,墨脫讓我聽見的不是自己的心跳,而是一個十五歲少女在墨脫點燃火線,等待雪山爆炸前無路可逃的慌張與喧囂。因為蓮花路的誕生,那一聲聲持續(xù)漫長的尖叫,絕不亞于1950年8月15日發(fā)生在印度阿薩姆交界的西藏墨脫8.6級大地震,大地母親被撞擊所發(fā)出驚天動地的一聲聲慘叫。
站在蓮花路上,我回頭遠遠地注視著蓮花中綻放的墨脫。如影隨形的人,像是在送別,又像是在咒語。
“對不起,我們的螞蟥傷害了你的朋友,但我們門巴人從沒有傷害朋友的意思?!奔t衣人雙手捧著雪蓮,背對著我?!澳憧隙ú粫賮砟摿?,你所看到的墨脫,都不是真實的墨脫。” 紅衣人的話,處處充滿了玄機。她的笑聲,被風從大地上托起,比任何時候都更響亮。
真實的墨脫到底怎樣?這又將從何說起。想象它時,它是所有牲靈中的龐然大物,再大的風雨也抹不去它靈魂的顏色與印痕。之于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崇拜對象,之于一個地方的向往,我想遠不是一代人的問題。在墨脫眼里,世世代代的人們都曾為他膜拜流血。而墨脫在我眼里,竟是未知的想象。墨脫的世界,從未真實地在我眼前呈現(xiàn),即便我身在墨脫,也看到了墨脫。然而,就是這個地方,它只用了兩個字,并收斂了世間一切值得人們欲速則不達的信息。
廖維娜說她再不去墨脫,余生就沒那么多機會了?,F(xiàn)在想來,她當時的選擇無比正確。只是她至今躺在醫(yī)院的夢里,成天瘋人瘋語,從頭到腳插滿了管子,像一具遠古時代復活的木乃伊。
自從帶著滿身酒氣上路后,野向日葵中飛出的一萬只蜜蜂,就縈繞陪伴她左右,任憑我脫下一件件衣裳,使出比風更大的力氣,也扇不開它們對她的熱情光顧——蜜蜂狂亂地將她緊緊包圍,拼盡一命只為逮住一個賊。在墨脫的土地上,誰也別想偷走門巴人的酒。
與我們同行走出墨脫的,還有北京的王老板。夜色中,車剛到八一鎮(zhèn),他接到一個電話,便像丟了魂似的跳到天上:我的鍋,我的八百口墨脫鍋呀!
凌晨五點,沿著夜色,他又返回了墨脫……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