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
漢武帝時代,眾多酷吏中張湯最為著名。司馬遷筆下的張湯,有兩個細(xì)節(jié)令人過目不忘:
一是審訊老鼠。張湯幼時家中肉被老鼠偷食,連累他挨了父親一頓打,張湯便挖洞抓老鼠進行審判,審判中走流程、寫判決書,簡直是老獄吏的水平。
二是“腹誹”的罪名。有一天,一位客人對大農(nóng)令顏異說起國家新政策的壞話,顏異嘴巴動了動,沒有回應(yīng)。張湯就向漢武帝舉報:顏異嘴巴動了,自然是有話想說,想說而不說,一定是壞話。身為九卿之一,對政策有意見,不向皇帝反映而擅自腹誹,這是死罪。遂顏異被判了死刑。
這兩個小故事戲劇感都很強,張湯一個天生酷吏的形象躍然紙上。但實際上,張湯的形象要復(fù)雜得多。
討人喜歡的“酷吏”
張湯的仕途履歷大多與司法、監(jiān)察有關(guān),這些都是容易得罪人的工作,但他經(jīng)得起360度考評。
對前輩高官,張湯非常恭謹(jǐn),“造請諸公,不避寒暑”。但他媚上卻不欺下,做了大官之后,仍然很謙和,一點不擺架子。
身為張湯的下屬,會慶幸自己遇到了一個好領(lǐng)導(dǎo)。向漢武帝匯報工作,挨了批評,張湯會說:“這是我的錯誤,之前我的下屬已經(jīng)告誡過我不要這樣做?!苯ㄗh提得好,得到表揚,張湯會說:“這不是我自己的主張,是我下屬的意見?!?/p>
普通民眾也喜歡張湯。張湯喜歡嚴(yán)懲豪強,弱勢群體犯了罪,哪怕確實應(yīng)該依法懲處,他也會設(shè)法向皇帝說明罪犯的難處,要來特赦。
這樣一個人,怎么會是酷吏呢?
張湯接手的第一個特大案件,是皇后陳阿嬌用巫術(shù)詛咒皇帝的案子。那一次,張湯的酷吏作風(fēng)得到充分展示,殺了300多人,陳皇后被廢。敢對皇后這么狠,當(dāng)然是看準(zhǔn)了漢武帝夫婦感情不好,早憋著廢皇后的心。
后來,張湯又審理了淮南、衡山、江都幾個諸侯王的謀反案,做法是“皆窮根本”,處死了上萬人。漢武帝想輕判幾個人,張湯竟一反常態(tài),據(jù)法力爭,認(rèn)為這些人非處死不可。
眾所周知,打擊諸侯王是漢武帝一朝的基本國策,但他又不愿顯得太漠視親情。面對一個“外施仁義而內(nèi)多欲”的皇帝,張湯的表現(xiàn)當(dāng)然不奇怪——按照角色分配,完成自己的表演。
總之,張湯的作風(fēng)是凡事順著漢武帝的心意,皇帝想嚴(yán)辦誰,就嚴(yán)辦誰,而且一定辦得特別漂亮,讓圍觀者也無話可說。張湯之所以成為酷吏,是因為漢武帝需要酷吏;如果換一個需求完全不同的皇帝,他也許會成為一個作風(fēng)完全不同的官員。
“長君之惡”與“逢君之惡”
元狩年間,漢朝和匈奴戰(zhàn)事最為激烈,朝廷財政吃緊,張湯和漢武帝商量出“白鹿幣政策”以籌措軍費。即諸侯王朝賀天子時要進獻一種蒼璧,蒼璧下還要用一種特別的白鹿皮做墊子,而這種白鹿皮只有皇帝的上林苑有,定價四十萬錢一張。
這樣一來,諸侯王就要額外再上繳四十萬錢。顏異作為大農(nóng)令,相當(dāng)于今天的財政部長,在聽說這件事后說了一句“本末不相稱”,這顯然是站在了諸侯王那一邊。在國家最缺錢的緊要關(guān)頭,如此不配合決策層工作,漢武帝遂起殺心。此時張湯弄出一個“腹誹”的罪名,前提是漢武帝本就想置顏異于死地,以此來震懾那些有異議的官員。
除白鹿幣外,張湯還幫漢武帝制定了不少籌措軍費的改革方案。但在改革初期,人民身上的剝削加重了,朝廷卻沒有獲得多少好處,好處都被中間經(jīng)手的官吏拿走了。
于是,張湯開始為漢武帝培養(yǎng)一批新型官員,這些人才更符合我們印象中的“酷吏”:他們出身卑微,青少年時代活得壓抑,沒有為人生做長遠(yuǎn)規(guī)劃的興趣,只是享受大權(quán)在握的爽感。他們就像一顆顆炸彈,張湯利用他們將朝廷向社會汲取資源的阻塞通通炸開,以獲得金錢支撐漢武帝開疆拓土的雄心。
一時間,“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咸指湯”,張湯成了社會各階層的千夫所指。
孟子言:“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必瀼貓?zhí)行君主交代的壞任務(wù)為“長君之惡”;君主有了壞想法卻還沒想好怎么做,你替他把方案拿出來,這叫“逢君之惡”。如果說其他酷吏只能算“長君之惡”,那張湯這樣一位掌握財經(jīng)、法律、意識形態(tài)的全方位高手,就是真正的“逢君之惡”。
張湯的遺言
張湯如此聰明,一定會意識到,事態(tài)這么發(fā)展下去,自己很危險。從他的角度而言,最好當(dāng)然是滿足皇帝意愿的同時又盡量少得罪人,但漢武帝更愿意把各種得罪人的事都交由張湯。
《史記》記載:“湯為御史大夫七歲,敗?!北扑缽垳挠腥蓜萘Γ阂皇腔实鄣男值?、趙王劉彭祖,檢舉張湯在策劃大陰謀;二是另一位酷吏減宣,查到張湯曾陷害過一個叫李文的官員;三是丞相府的三位長史,檢舉張湯泄露朝廷機密給商人賺錢,和他們分贓。
張湯被迫自殺了,留下遺言:“我也沒什么功勞,人生最大的幸運就是得到皇帝提拔,做了這么大的官。陷害我的人,是丞相府的三位長史?!?/p>
張湯死后,他的兄弟、侄子想厚葬他,但他的母親說:“張湯是天子大臣,被人用污穢惡毒的言語中傷而死,哪里用得著厚葬?”于是用牛車把他的尸體拉到墓地,下葬時有棺無槨,也就是普通士人的待遇。顯然,張湯的母親是想用這種寒酸的方式表達(dá)自己的不滿。
漢武帝聽后感嘆:“非此母不能生此子?!庇谑桥扇苏{(diào)查張湯的家產(chǎn),總共不過五百金,以御史大夫這種級別的高官來說,自然算窮的。且這五百金都能說清來源,與商人串通發(fā)財?shù)氖录儗僮犹摓跤小S谑?,漢武帝將三長史全部處死,丞相也被嚇得自殺。
張湯的報仇聽起來不夠徹底,三股勢力,他只報復(fù)了1/3。而這也正是張湯的明智之處。他的臨終遺言,不提劉彭祖,因為特別講究“親親之道”的漢武帝不會因冤枉了一個酷吏而去動自己的手足;也不提減宣,那個案子證據(jù)確鑿,提了只能證明罪有應(yīng)得;只有三長史這邊,自己確被誣陷,集中焦點于此更能激起皇帝的憐憫之心。但其遺言重點不在報仇,而是為兒子鋪路。
到昭帝、宣帝時代,其子張安世被封為富平侯,貴盛無比。后班固寫《漢書》時將張湯從酷吏中抽出來單獨立傳,倒不是他覺得張湯并非酷吏,而是“漢興以來,侯者百數(shù),保國持寵,未有若富平者也”,他們一家世世代代混得太成功,和別人擠在一篇傳記里放不下。
摘自《環(huán)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