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江淮官話尖團音變化探微
——以《五聲反切正韻》《古今中外音韻通例》等為視角

曹祝兵

（阜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安徽阜陽236041）

一、《五聲反切正韻》《古今中外音韻通例》等著作簡介

（一）《五聲反切正韻》

《五聲反切正韻》，清吳瑯著。該書卷首有江都程名世序，署乾隆昭陽協(xié)洽且月（乾隆二十八年六月），故一般認為該書成書于公元1763 年，序?qū)偾宕衅陧崒W(xué)著作。

該書共有六篇：“辨五聲第一”、“論字母第二”、“審縱音第三”、“定正韻第四”、“詳反切第五”、“立切腳第六”。作者吳瑯在“一本天籟”語音思想指導(dǎo)下，想通過“辨五聲”、“詳反切”，達到如實描寫當(dāng)時雅音或通語（“定正韻”）的目的。

經(jīng)過考察，該書語音系統(tǒng)包括19 個聲母、32個韻母與陰平、陽平、上、去、入5個聲調(diào)。該書音系呈現(xiàn)“泥娘歸并”、“知照合流”、“全濁聲母清音化”、“見系聲母腭化”、“零聲母擴大”、“-m 尾消失”、“-? 尾與-n 尾相混”、“入聲韻尾無-p、-t、-k 且與陰聲韻相配”等特點。該書語音系統(tǒng)及其語音特點與江淮官話相符，因而學(xué)界一般將其看做江淮官話（南京話）類韻書。

（二）《古今中外音韻通例》

《古今中外音韻通例》，清胡垣著。該書卷首有孫鏘鳴光緒丁亥序和作者光緒丙戌（公元1886年）自序，故一般認為該書成書于公元1886 年，序?qū)偾宕泻笃陧崒W(xué)著作。

該書語音系統(tǒng)包括18 個聲母、45 個韻母（包括13 個入聲韻）與陰平、陽平、上、去、入5 個聲調(diào)[1]278-280。該書音系呈現(xiàn)“泥來歸并”、“知照合流”、“全濁聲母清音化”、“零聲母擴大”、“-m尾消失”、“-? 尾與-n 尾相混”、“入聲韻尾為喉塞音”等特點。其語音系統(tǒng)及其語音特點與清代時期江淮官話相符，因而學(xué)界一般將其看做江淮官話（南京話）類韻書。

（三）《增訂合聲簡字譜》與《南京官話》

《增訂合聲簡字譜》，清末民初勞乃宣著。該書是勞乃宣為了推行拼音文字，教授南京話而作的南京話拼音簡字課本。為了讓學(xué)員能夠較快學(xué)會南京話，勞乃宣以王照《官話字母》為基礎(chǔ)，于1905 年撰成《增訂合聲簡字譜》（又稱《寧音譜》）。該書是在北京話的基礎(chǔ)上編訂而成，其體例和拼讀方法同《官話字母》一致，只是增加了6個聲母，3個韻部，形成聲母56 個、韻部15 部，聲調(diào)為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入聲。勞氏所言56母實將介音包含在內(nèi)，實際聲母為20個。

《南京官話》，德國人何美齡著，1907 年出版。該書記錄南京官話語音系統(tǒng)為：20個聲母、66個韻母（入聲韻19個）、5個調(diào)類。

二、學(xué)界對于尖團音的爭鳴

要探討江淮官話尖團音變化，先要探討何為“尖團音”，如何區(qū)分“尖團音”。目前學(xué)界對此問題看法不一：

唐作蕃先生說：“尖音是指古精、見兩組聲母在[i]、[y]前念[?]、[?h]、[?]叫團音，不念[?]、[?h]、[?]，而念[ts]、[tsh]、[s]的叫尖音。”普通話都念成[?]、[?h]、[?]，所以不分尖團[2]124。

王力先生說：“所謂尖音，指[tsi]，[tshi]，[si]等；所謂團音，指[?i]、[?hi]、[?i]等。所謂區(qū)別尖團音，并不是保存見系的[ki]，[khi]，[xi]，而是保存精系的[tsi]，[tshi]，[si]?！盵3]419

丁聲樹、李榮先生解釋說：“分不分‘尖團音’是指古聲母精組（精清從心邪）和見曉組（見溪群曉匣）在今細音前有沒有區(qū)別說的。所謂‘分尖團’是說精組和見曉組在今細音前有分別，讀音不同。所謂‘不分尖團’是說精組聲母和見組聲母在今細音前沒有分別，讀音相同?！盵4]6-7

楊劍橋先生說：“尖音指精[ts]、清[tsh]、從[?]、心[s]、邪[z]五個聲母，跟i[i]、ü[y]起頭的古韻母相拼而成的音節(jié)，……團音指見[k]、溪[kh]、群[g]、曉[x]、匣[?]五個聲母，跟i[i]、ü[y]起頭的古韻母相拼而成的音節(jié)，……現(xiàn)代漢語有的方言保留尖音或團音的古讀并且分尖團，……有的方言不保留尖團音的古讀并且不分尖團，……保留尖團音古讀最完整的是閩方言和客家方言，如廈門話‘精’[?i?]、‘經(jīng)’[ki?]?！盵5]

勁松、瞿靄堂先生說：“細音前的精組字語音發(fā)生變化自成一類的，成尖音；細音前的見組字語音發(fā)生變化自成一類的，稱團音。”[6]

諸家說法“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尖團音到底應(yīng)該指什么，需要從其原始文獻中的用法角度去解讀。一般認為，尖團音的概念最早出現(xiàn)在清無名氏的《圓音正考》（公元1743年），“追溯尖團用辭之淵源，尖音、團音的名稱最早見于清乾隆年間《圓音正考》”[7]。

《圓音正考》尖團音具體是針對細音前的精見組字而言的，即尖音就是精清從心邪在細音前的音，團音就是見溪群曉匣在細音前的音。那么，分尖團就是精組和見曉組在今細音前有分別，讀音不同。不分尖團是說精組聲母和見組聲母在今細音前沒有分別，讀音相同。

根據(jù)原文用法，我們贊同丁聲樹、李榮先生的看法。其實，尖團音的對立在現(xiàn)代方言里主要是以兩種方式存在的，王力先生說：“在能分辨尖團音的現(xiàn)代方言中，又有兩種主要的不同情況：一種是見系齊撮字已經(jīng)變成了?、?h、?,但精系字仍舊保持ts，tsh，s，如吳方言；另一種是見系保持k，kh，x，精系保持ts，tsh，s，如膠東半島?；浄窖?、閩方言、客家方言都屬第二種或接近第二種。”[8]161

三、《五聲反切正韻》見、精組腭化之討論

《五聲反切正韻》序?qū)偾逯衅陧崒W(xué)著作，其有無尖團音之別呢？我們需考察吳氏對精、見二組聲母的安排。吳氏將見組（見、溪母）字置于縱音第一、第二位，將精組（精、清、心母）字置于縱音第十、第十一、第十二位，我們系統(tǒng)考察縱音二十圖中見組、精組字的安排，具體列表如下：

見組 精組 見組 精組第一圖陰公空宗聰松第六圖陰茲 疵陽從陽慈上拱孔搃 聳 上 子此去貢控縱 送 去 字次入入則 測第二圖陰 穹第七圖陰基欺 妻陽窮 陽其齊上上幾啟濟去去記氣萕妻入入極乞集七第三圖陰岡康臧倉喪第八圖陰歸虧 催陽藏陽 葵上 慷 愴顙 上鬼傀嘴去摃亢葬 喪 去貴匱醉翠入入國闊第四圖陰姜腔將槍箱第九圖陰居驅(qū)疽蛆陽強墻 陽渠徐上講強蔣槍想 上舉去 取去絳 醬 相 去句去聚娶入入橘曲第五圖陰光匡第十圖陰孤枯租粗陽狂 陽 殂上 廣上古苦祖楚去誑曠 去固庫祚醋入入榖酷足促

見組 精組 見組 精組 見組 精組 見組 精組 見組 精組斯第十一圖陰 皆第十六圖陰昆坤尊村孫第二十一圖陰捐圈詮第二十六圖陰瓜夸第三十一圖陰鳩邱啾秋修陽陽存陽 拳 全旋 陽陽求囚死 上解楷 上袞閫 筍 上卷犬 上寡上 九 酒四 去 戒去棍困 去眷勸 旋 去卦跨 去救 就色 入入入入 刮入覺卻爵雀削西第十二圖陰該開哉猜腮第十七圖陰 君第二十二圖陰交敲焦鍬蕭第二十七圖陰 家第三十二圖陰鉤彄鄒搊搜陽才陽群 荀陽喬憔 陽迦 陽 愁洗 上改慨宰采灑 上迥上皎巧勦悄小 上假上茍口走 叟細 去蓋槩在菜賽 去郡 遜 去教竅醮俏笑 去駕去彀扣縐湊瘦錫 入格客賊坼色 入入入甲恰 入雖第十三圖陰 乖第十八圖陰干堪簪參三第二十三圖陰高 糟操騷第二十八圖陰隨 陽陽喒讒 陽 曹 陽瀡 上掛噲 上敢坎趲慘散 上稿考早草嫂 上碎 去怪快 去幹看贊燦散 去告 皁糙埽 去入入入入葛渴雜擦撒胥第十四圖陰根鏗曾撐森第十九圖陰關(guān)寬鉆 酸第二十四圖陰歌苛第二十九圖陰些陽曾陽攢陽陽邪上?？显踱鈸p 上管欵纂 上 可 上 姐且寫絮 去艮掯贈寸滲 去慣 鉆篡算 去個去借 謝戍 入入入閣殼作撮索 入結(jié)挈接妾洩疎第十五圖陰斤輕精青心第二十圖陰堅謙煎千仙第二十五圖陰鍋科 磋莎第三十圖陰嗟陽擎情 陽乾前 陽陽數(shù) 上謹頃井請醒 上減蹇剪淺鮮 上果顆左 鎖 上素 去敬罄進靚信 去見欠賤茜線 去過課佐剉逤 去速 入入入郭括 入厥缺絕 雪

從上圖可以看出，在縱音二十圖中，見組和精組字安排井然有序，見組、精組之間，無相混現(xiàn)象，這表明，見組、精組字母無論是拼讀洪音還是拼讀細音，都是有區(qū)別的?？梢姡?dāng)時見組、精組未同時出現(xiàn)腭化現(xiàn)象。

這是否表明《五聲反切正韻》見、精組均未出現(xiàn)腭化現(xiàn)象呢？我們可以從吳氏的論述中找到答案。吳氏在“論字母第二”中論述三十六字母并為十九母時說：“又見母于東韻，不能切‘宮’，欲切‘宮’字，于三十六母中，竟無母可用；又如溪、群二母，于東韻只切得‘穹’、‘窮’二字，欲切‘空’字，即無母可用，可見其掛漏處正多也?！?/p>

吳氏專門對此論述，表明當(dāng)時見（曉）組字的拼讀出現(xiàn)了變化：如果見（曉）組聲母擬為k、kh、x，那么就不能切細音之字；如果擬為?、?h、?，那就切不出洪音之字。這表明當(dāng)時見（曉）組聲母拼讀細音時，已出現(xiàn)腭化現(xiàn)象，已有k，kh，x 與?、?h、?之分。

至于吳氏未將見（曉）組按k、kh、x 與?、?h、?分立，除了“不欲增母以亂字母之法，為人所非議，不如舉而去之”[9]492的原因之外，我們認為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當(dāng)時見（曉）組母腭化還處于發(fā)展之中，并沒有最終完成。

精組字在細音之前有無腭化，吳氏在書中并未論及，且未發(fā)現(xiàn)見組、精組字相混的現(xiàn)象，因此，我們認為《五聲反切正韻》之精組字在細音前尚未腭化，仍為塞擦音、擦音。

四、清代江淮官話尖團音變化之探討

耿振生先生將《西儒耳目資》、《五聲反切正韻》作為不同時期江淮方言的代表作[10]191-195，葉寶奎先生將《古今中外音韻通例》、《增訂合聲簡字譜》和《南京官話》作為清代后期南京音（江淮官話）代表作[1]278-280。本文以此五部韻學(xué)著作之語音系統(tǒng)為準，探討清代江淮官話尖團音的發(fā)展變化。

《西儒耳目資》（公元1626 年），明末金尼閣所作，本書基礎(chǔ)方言依魯國堯、耿振生先生觀點，定為明末江淮官話之南京音。該書聲母21 個，見組、精組未出現(xiàn)腭化現(xiàn)象?！段魅宥抠Y》成書于公元1626 年，距離清朝建立時間非常之近，考慮到語音發(fā)展速度較慢因素，可將其納入清初江淮官話考慮。

《五聲反切正韻》（公元1763 年），見（曉）組字母出現(xiàn)腭化，精組字母未出現(xiàn)腭化，k、kh、x 與?、?h、?未完全分立。

《古今中外音韻通例》（公元1866 年），形式上列22 聲母，實際聲母僅有18 個[9]668或19 個[10]191-195，?、?h、? 均未獨立成母。但此并不表示見組聲母未出現(xiàn)腭化現(xiàn)象，據(jù)方環(huán)海先生考證，《古今中外音韻通例》中見（曉）組已出現(xiàn)腭化，“這三個喉音聲母的音讀可以擬成舌根音k-、kh-、x-。這種構(gòu)擬只是在見、溪、曉三母與開口、合口兩呼的介音拼合時才如此，在與齊、撮兩呼介音之前則稍微有所變化，受到前高不圓唇音的影響，該系聲母的發(fā)音部位有所前移。這就是說，在《音呼聲韻總譜》的二十二母中，見、溪、曉母業(yè)己發(fā)生了腭化現(xiàn)象?！盵11]但他也贊成不將?、?h、? 獨立成母，“不過我們?nèi)匀话选兑艉袈曧嵖傋V》中的根、鏗、亨三母合成一類，擬成k-（?-）、kh-（?h-）、x-（?-），而不擬成兩類，對腭化聲母只在括號中予以標(biāo)示，表示在該韻書反映的音系中?-、?h-、?-等腭化音尚未完全形成獨立的聲母音位。”[11]至于精組聲母，方環(huán)海先生根據(jù)書中“削”的兩種反切“思約切”、“心約切”，認為精系舒聲字的齊、撮二呼似乎應(yīng)該說已經(jīng)完成腭化的程序或處于腭化程序中的一個階段[11]。我們贊同方環(huán)海先生見（曉）聲母腭化的分析，但對精組是否腭化的分析，我們認為僅有1個例證是不夠的，胡氏將揚州音的“思約切”和滁州、六合音的“心約切”并存，當(dāng)是為了涵蓋“古今中外語音”之故。

《南京官話》（公元1907 年），該書嚴格區(qū)分尖團：“見曉組開口二三四等字已經(jīng)腭化，讀[?][?‘][?]，也有一些未腭化，如‘港’[ka?]、‘給’[ki]；精組在細音前仍讀[ts][ts‘][s]。如[見曉組]雞[?i]欺[?‘i]希[?i]≠[精組]躋[tsi]妻[ts‘i]西[si]?！盵12]

《增訂合聲簡字譜》（公元1905年）見（曉）組聲母已經(jīng)完成腭化，且獨立成母，而精組聲母并未腭化?！对鲇喓下暫喿肿V·例言》說：“原本《官話字母》為京音而設(shè)，京音輕齒音之齊齒撮口呼與牙音無異，故用?i，?hi，?i，?y，?hy，?y六母已足。南音則不能不分，故于牙音之外別增輕齒音tsi，tshi，si，tsy，tshy，sy六母以配之，共為五十六母?！?/p>

具體見下表：

著作《西儒耳目資》（1626年）《五聲反切正韻》（1763年）《古今中外音韻通例》（1866年）《南京官話》（1907年）《增訂合聲簡字譜》（1905年）見組未出現(xiàn)腭化現(xiàn)象見組在細音前出現(xiàn)腭化現(xiàn)象，但?i、?hi、?i未獨立成母見組在細音前出現(xiàn)腭化現(xiàn)象，但?i、?hi、?i未獨立成母見組在細音前出現(xiàn)腭化現(xiàn)象，?i、?hi、?i獨立成母見組在細音前出現(xiàn)腭化現(xiàn)象，?i、?hi、?i獨立成母精組未腭化未腭化未腭化未腭化未腭化

五、結(jié) 語

清代江淮官話尖團音變化經(jīng)歷一個長期的過程，通過對《西儒耳目資》、《五聲反切正韻》、《古今中外音韻通例》、《增訂合聲簡字譜》、《南京官話》的比較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其變化發(fā)展經(jīng)過——見組、精組均未腭化（清初）→見組腭化、精組未腭化，但?i、?hi、?i未獨立成母（清中期）→見組腭化、精組未腭化，?i、?hi、?i 已獨立成母（清晚期）——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