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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沒有資格寫徐勇的。我只不過寫一寫自己的過往。
我本來答應了自己和朋友,不再熬夜,但明早的追悼會,我若是不曾為你寫下一篇文,又有何面目見你。
我想,明天的八寶山殯儀館東禮堂,縱使是黑白的,也必放著金光。因為,我以為的徐勇,是哪怕死了也仍然熱血沸騰的人。
你要傳遞的,必不是哀傷,而是新聞人的精神光芒,是闊別已久的激情、搏命、夢想與榮光。
我曾說,從20日傍晚在宣武醫(yī)院急診樓,到太平間,再到今天,我作別的是徐勇嗎,我作別的是自己整個青年時代。從20歲第一天進新華社,到現(xiàn)在35歲,整整15年。
我這輩子遇到的第一個領導是你,是幸也不幸。我那時候才20歲,白紙一張,第一天怯生生上班,你說不要叫老師,要直呼名字叫徐勇。
我2004年入社進專特稿。那一年,很特殊,剛取消發(fā)放稿費。一下子,再沒有其他處室的人給專特稿寫稿。專特稿迫不得已勒緊褲腰帶,過最苦最難的日子。
我反正沒見過有稿費的日子什么樣,也沒見過其他輕松的工作什么樣,來了沒幾個禮拜就開始上大夜,從晚上10點通宵達旦寫稿。一個大夜班3個人,6條千字稿、10條消息,上廁所都跑著去,寫得慢要上午九十點才能下班。
你在給時任《瀟湘晨報》國際版編輯的郵件里說:“其實我們是在死亡線上掙扎。如果不是因為有一份忠誠,對純粹新聞的忠誠,我們無以支撐。我們內部的變化,你可能沒有辦法從近期稿件質量角度判斷。這是我的成功?!?/p>
大家靠你精神力量的感召支撐。很難抱怨,因為你在以玩命的姿態(tài)工作,比我們更辛苦。你仿佛住在社里,從早到晚不著家??粗?,沒人好意思抱怨。
你給我們煮粥,給我們刻CD盤,給我們拖地。你煮好銀耳蓮子羹,一碗碗端到我們電腦前;你拖地拖到我面前,我唯一要做的是抬腳。
上通宵大夜,偶爾忙得過來的時候,會有同事出去填肚子,回來給我?guī)б煌朊?。我熬夜胃口不好,稿子又寫不完,吃幾口不吃了,你就把我剩的半碗面吃了。居然有這樣的領導嗎?
你隔三差五請吃飯,自掏腰包,票當面撕掉,決不報銷。下了班,你經常開車挨個兒把我們送回家。
你不但給我們送各種玩意兒,還給每個人爸媽送。誰家里幾口人你全記得。一會兒給我爸媽送個電燉盅,一會兒又給誰家娃送個安全座椅。是領導,還是圣誕老人?
稿子有錯是要被罵的。誰都怕你,絕大多數(shù)被你罵哭過,包括我在內。雖然我15年只被罵過一次。
通宵夜班上完都上午九、十點了,我兩眼發(fā)直,出新華社南門時看見有車來都不躲。走到馬路對面,接到電話,被暴罵一頓,當場哭了。
“的”字能不用就不用,要用短句,少用形容詞,多用直接引語和白描,不能有一句廢話,這些耳提面命已深入骨髓。
你是嚴父,是慈母,是恩師,但這些形容你都不準確,你更像一只老母雞,每天“咯咯咯”叨個沒完,把我們都護在你翅膀底下。
我在前方的時候,你是后方亢奮的明燈,果斷告訴我怎么做,打來一劑又一劑強力雞血針。澎湃的激情和熱血會感召,會傳染。
你曾重批一名前方記者。你特生氣:“他居然說‘我也要睡覺啊’!睡什么覺!這個時候還睡覺!”我記憶猶新,是因為我當時太驚訝。原來遇到重大突發(fā)事件,連睡覺都是可恥的。
湖南省新邵縣“5·31”特大山洪,100多人死亡。我在災情最重的太芝廟鄉(xiāng)馬家?guī)X村,7小時徒步30公里山路采訪,手腳并用地爬。你就是我手里的紅色三星翻蓋手機,前后幾百條短信,告訴我怎么做。你一直都在。
我3000字的大特稿,全是直接引語和白描。只有詳實的采訪和扎實的稿子,才對得起你。
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你派下專特稿數(shù)隊人馬,在各省采訪八九十歲的抗日老兵,在最后關頭,搶救性留下大量珍貴史實。因為,絕大多數(shù)老兵都活不到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
血戰(zhàn)孤城的機槍手李超、調查日軍細菌戰(zhàn)罪行的陳玉芳、南京大屠殺中滿門被害的夏淑琴……全是珍貴的口述歷史,篇篇精品。
那是我記憶中你最意氣方遒的時候,坐帳軍中,指揮若定。我們做的是多么有意義的事情,那些是在歷史長河中不會褪色的新聞。
寫常德會戰(zhàn)那一篇,我開篇一句:“南門外,常德城,62年前?!蔽姨貏e不放心地給你發(fā)短信,要你千萬別改成“62年前,常德城,南門外。”你回:“放心。我有品位?!?/p>
你常說做新聞要有品位。你對文字、對稿件近乎刻薄的要求,都是因為你要做的,是最有品質的新聞。
海地地震,20多萬人死亡,8位中國維和英烈犧牲。殉職的第八支中國駐海地維和警察防暴隊政委李欽,多么像你。
防暴隊汽車修理員兼駕駛員王鉍說李欽:“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做什么都想著別人。每位隊員家里有什么親戚,家里有什么事情,他全都清清楚楚,對每一位隊員都愛護有加?!?/p>
是不是像你?
防暴隊一分隊指導員李治全說李欽:“政委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常說‘事不過夜’,每天睡不到4個小時?!?/p>
是不是像你?
李治全說李欽:“為了這塊營地,政委付出了無數(shù)心血……能感覺到他對營地有著無限的牽掛、無限的留戀?!?/p>
是不是像你對專特稿?
十年前,我發(fā)回中國駐海地維和警察防暴隊員追憶政委李欽的大特稿,你親手改。末了,你還把專特稿每個人叫到17層來看這條稿子。
當時防暴隊員王潤澤跟我說李欽:“你知道吧?他是我們的老大。我們沒有老大了。”
十年后,行了,我們也沒有老大了。
11月20日下午,在心梗胸痛癥狀明顯的情況下,你還在改稿子。14時34分46秒,你提交了用生命改的最后一條稿子。半小時后,15時05分,你發(fā)微信說:“1702,需要急救?!?/p>
最快速度送到醫(yī)院。醫(yī)生痛惜不已!
20日晚,多少人自發(fā)趕來宣武醫(yī)院送你。急診樓3層樓道里站滿了人,個個在哭。我沒在哭,我在數(shù)人,數(shù)啊數(shù),怎么也數(shù)不清楚。
人潮浩浩蕩蕩地從急診樓送你去太平間。那夜寒風如刀,太平間外露天站著的人卻轟都轟不走。
21時左右,光站著不動的,我就數(shù)到了59人,再加上來往奔忙幫助操持后事,以及絡繹不絕趕來的人,我估摸總數(shù)在100人左右。
醫(yī)院的人沒見過這種架勢,都在打聽,是什么樣的人,能讓這么多人大晚上、冒著嚴寒,趕去醫(yī)院看他最后一眼。
人心是最好的墓碑。我為你驕傲。
好了,天蒙蒙亮了。我也不用睡了,直接去八寶山向你交稿吧。
你走了以后,我好好反省了自己。
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現(xiàn)在才來追悔,就沒有好好關心過你。我反省自己,一日日頹靡,以前對新聞的激情哪里去了?
逝者已矣。我還是做好兩件事:一是在身體里重燃你留下的信念之芒,像你一樣振奮拼搏;二是按照你的期望,盡可能純粹,盡量不世故。
這幾天看你的稿子,還是喜歡你寫張純如逝世十周年那一篇。你自己用作結尾的那首詩,想必是你現(xiàn)在想對我們說的話:
“請別佇立在我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也沒有長眠不醒
請別佇立在我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也從來沒有離開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