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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密魯迅日記中的 “生活密碼”

    2020-01-10 07:14:02陳漱渝
    讀書文摘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李立三許廣平日記

    陳漱渝

    魯迅日記的“無趣”與“有趣”

    魯迅日記給讀者的第一印象是無趣。如1912年7月13日記:“雨。無事?!蓖?月24日記:“上午寄二弟信。午后赴錢稻孫寓?!彼?,有一位著名作家曾致函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魯迅著作編輯室,認為出版 《魯迅日記》 是浪費紙張,毫無意義。

    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老社長、原魯迅著作編刊社負責人馮雪峰卻不這么看。他在第一部 《魯迅日記》 的影印本出版說明中寫道:“這是研究魯迅的最完滿和最真實的史料之一,也是屬于人民的重要文獻之一。所以,盡早地影印出版又是必要的;并且作為研究的材料,也是影印最能夠免去鉛印所可能有的排版上的錯誤?!边@套影印本出版于1951年3月,時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國家財政尚有困難,所以初版只印了1050部,目前已成珍本。此后,《魯迅日記》 已有多種精裝本和平裝本問世,并收入了 《魯迅全集》 和 《魯迅手稿全集》。

    《魯迅日記》 中牽涉許多人物、書刊、事件……僅日記中書刊、人物的注釋條目索引就多達571頁,即今 《魯迅全集》第17卷。要把原本“無趣”的魯迅日記讀成有趣,訣竅就是要把魯迅日記跟其他體裁的作品對讀,把魯迅日記跟相關(guān)的文史資料對讀,這樣就能破譯魯迅日記中隱含的許多生活密碼。

    比如,魯迅1927年10月19日日記:“晚王望平招飲于興華酒樓,同席十一人。”這不是一次普通的就餐,而是籌備中國濟難會,以營救被捕革命者、救濟烈士家屬為宗旨。1930年2月13日日記:“晚邀柔石往快活林吃面,又赴法教堂?!边@是參加自由運動大同盟的成立大會。不過,目前對于該同盟成立的具體地點尚有不同說法。1930年2月16日魯迅日記:“午后同柔石、雪峰出街飲加菲 (即咖啡—— 原編者注)?!边@個地方指上海北四川路998號公啡咖啡店,內(nèi)容是籌備成立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中國濟難會、自由運動大同盟、左翼作家聯(lián)盟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三個革命團體,鑒于當時白色恐怖嚴酷,魯迅在日記中不能直言,只能含糊其詞。所以,考證出這些活動背后的政治內(nèi)容具有不能低估的意義。

    魯迅日記中有時會出現(xiàn)“夜失眠”這三個字,看似簡單,但其實往往隱含著許多辛酸苦楚。魯迅夫人許廣平在 《魯迅先生的日記》 一文中寫道:“有時為了趕寫文稿,期限急迫,沒有法子,整夜工作了。但是有時并不因為工作忙,而是瑣屑之事,或者別人家一不留心,片言之間,毫不覺到的,就會引起不快,可能使他眠食俱廢。在平常人看來,或者以為這是大可不必的,而對于他就覺得難堪了,這在熱情非常之盛的人,是會這樣的?!保?939年2月8日,《魯迅風》 第5期)

    但是我們也不能認為 《魯迅日記》 中的所有字句都有微言大意。并非凡吃飯、喝咖啡都是在從事地下活動,凡失眠一定都是“心事浩茫連廣宇”,凡“濯足”都有性暗示,那樣考證下去就會入魔走火。

    魯迅的兩種“日記”

    在 《華蓋集續(xù)編·馬上日記》 一文中,魯迅談到有兩種不同寫法的日記:一、寫給自己看的流水賬式的日記,如某年某月某日,得A信,B來,收C校薪水,付D信。二、把日記當著述,寫作之初就打算通過借閱或出版的方式給別人看。晚清李慈銘的 《越縵堂日記》 就屬此類,它長達數(shù)百萬字,涉及經(jīng)史、紀事、讀書、詩文等,是繼顧亭林《日知錄》 后的又一座學(xué)術(shù)寶庫。魯迅應(yīng)劉半農(nóng)之約,在 《世界日報》 副刊連載的 《馬上日記》 《馬上支日記》 《馬上支日記之二》,應(yīng)該也屬第二種。其特點是一有感想就馬上寫下來,但因為動機是給別人看,所以,對自己不利的事情未必會寫。魯迅還準備寫一種“夜記”,也應(yīng)屬第二種,惜未完成夙愿。

    現(xiàn)存 《魯迅日記》 是指魯迅1912年5月5日從南京抵達北京當日,直至1936年10月18日逝世前一日在上海的日記,共計24年零5個多月。日記是用毛筆豎寫在印有“烏絲欄”或“朱絲欄”的毛邊紙稿紙上,每年合訂為一本,共計25本。1941年,李霽野聯(lián)系許廣平,準備在他籌辦的 《北方文學(xué)》 上發(fā)表一些片段。許廣平為穩(wěn)妥起見,從銀行保險箱中取出原稿,另行摘抄,準備用謄抄稿付印。不料當年12月太平洋戰(zhàn)爭發(fā)生,日軍進駐上海租界,從許廣平寓所抄走了這批手稿,并逮捕了許廣平。翌年3月,許廣平被保釋,發(fā)還手稿時,丟失了1922年全年的日記。幸虧許壽裳編撰 《魯迅年譜》 時摘錄了1922年日記中的47則,另書賬1則,現(xiàn)作為附錄收入2005年版 《魯迅全集》 第16卷。數(shù)十年前,我曾聽到魯迅1922年日記尚存人間的傳言,有人說為日本某人收藏,有人說為上海某人收藏。我希望這些傳言有朝一日會變成現(xiàn)實。

    將 《魯迅日記》 跟魯迅本人的 《馬上日記》 對讀就會發(fā)現(xiàn)許多趣事。

    魯迅1926年6月28日日記:“晴,上午往留黎廠?!薄傲衾鑿S”即北京琉璃廠文化市場。而據(jù)《馬上日記》 記載,他當天上午從阜成門西三條21號寓所出發(fā),看見滿街掛著五色國旗,軍警林立,走到豐盛胡同中段就被軍警趕進一條小胡同中,原來是交通管制。少頃,一輛輛軍車駛過,隱約可見車中人戴著金邊帽,但看不清人臉;士兵站在車邊上,背著扎紅綢的軍刀。人群肅穆,直到軍車開過,魯迅繼續(xù)趕往西單大街,滿街也都是軍警林立,掛著五色國旗。一群破衣襤褸的小報童在賣“號外”,方知原來是歡迎吳佩孚大帥入京?;丶液?,魯迅看報紙才知道吳佩孚率兵從保定起程之后有人為他算了一卦,說他28日入京大吉大利。所以,吳故意在途中滯留了一日。北洋軍閥的囂張氣焰、愚昧心理,從魯迅的上述描繪中躍然紙上。

    同日日記記載:“往信昌藥房買藥。”對照 《馬上日記》 方知,買藥是魯迅此次出行的主要目的,買的是胃藥,用稀鹽酸,又加些純糖漿,喝起來更加可口,能治胃痛。信昌藥房是一家較大的藥房,即使加上人力本資,藥費也要比醫(yī)院便宜3/4。不過同一藥店同一配方的藥,每次喝起來味道和療效都會有些不同。藥房有外國醫(yī)生坐堂,店伙都是服飾潔凈美觀的中國人。店伙開價八毛五,八毛藥費,五分瓶子錢,但魯迅自帶藥瓶,便將售價砍到了八毛。魯迅鑒于此前的教訓(xùn),當場服用,發(fā)現(xiàn)稀鹽酸分明過量,口感太酸。原因是店伙配藥水懶得用量杯,這就是魯迅批評中國人辦事兒的馬馬虎虎。好在酸了可加水稀釋,魯迅就沒再說什么。

    同日日記又云:“訪劉半農(nóng)不值,訪壽山?!备砂桶偷木艂€字,其實背后的經(jīng)歷頗有趣。劉半農(nóng)是魯迅 《新青年》 時代的老友,又是約他寫稿的編輯,但看來彼此串門并不多。魯迅當天到劉半農(nóng)家吃了一個閉門羹,問小當差,說劉出門了,午飯后才能回。魯迅餓了,想等一等,趁頓飯。小當差說:“不成?!濒斞赣行擂危闾统鲆粡埫?,叫小當差稟告劉太太。等了半刻,小當差出來回復(fù):“也不成。劉先生下午3點鐘才回來,你3點鐘再來吧?!濒斞葛嚹c轆轆,只好頂著毒日,冒著塵土,來到另一位朋友齊壽山家,總算見到人了。齊壽山自己吃面,請魯迅用奶油刮面包吃,還喝葡萄酒,另加四碟菜,結(jié)果被魯迅一掃而光。二人連吃帶聊,直到下午5點。像這些生活細事兒,在魯迅寫給自己看的日記中當然不會出現(xiàn)。

    “余懷范愛農(nóng)”

    “風雨飄搖日,余懷范愛農(nóng)。”這是魯迅 《哀范君三章》 的首句,初刊于1912年8月21日紹興 《民興日報》。該詩附記中寫道:“我于愛農(nóng)之死,為之不怡累日,至今天未能釋然?!笨梢婔斞赴У恐闃O深。十四年后,魯迅又創(chuàng)作了一篇回憶散文? 《范愛農(nóng)》,初刊于1926年12月25日《莽原》半月刊l卷24期,后收入 《朝花夕拾》,為讀者廣為傳誦。

    范愛農(nóng),名肇基,字斯年,號愛農(nóng),浙江紹興人。從魯迅的文章中可得知,他是徐錫麟所辦大通師范學(xué)堂的學(xué)生,曾赴日本留學(xué),性格孤僻高冷,歸國后受著輕蔑、排斥、迫害,靠教幾個小學(xué)生糊口。辛亥革命之后,他一度對光復(fù)后的紹興抱有希望,但現(xiàn)實的紹興是外貌雖有改觀,但“內(nèi)骨子是依舊的”,讓范愛農(nóng)的幻想迅速幻滅。

    魯迅任紹興師范學(xué)校校長時,范愛農(nóng)任監(jiān)學(xué),工作認真努力。魯迅去北洋政府教育部任職之后,校長由一個頑固派兼任,范愛農(nóng)境遇困頓,于1912年7月10日落水而死。

    1912年5月15日,魯迅日記記載:“上午得范愛農(nóng)信,九日自杭州發(fā)?!毙疫\的是,這封信以及范愛農(nóng)同年3月27日和5月13日的其他兩封信都保存在北京魯迅博物館,從信中可以了解他跟魯迅分別之后的真實情況。范在5月9日致魯迅函中說,他在紹興師范學(xué)校的監(jiān)學(xué)一職已被“二年級諸生斥逐”,導(dǎo)火線是學(xué)校食堂的飯菜問題,但根本原因是傅勵臣任校長期間的敷衍了事、對學(xué)生放任自流,發(fā)生問題之后又處置不當,再加上一個叫何幾仲的教員在背后挑唆,興風作浪,致使局面難以收拾。當年4月28日是星期六,范顯章與朱祖善這兩名學(xué)生晚起,自己耽誤了早餐時間,卻叫廚役補做。廚役因未接到教務(wù)室及庶務(wù)員的指示,予以拒絕。雙方產(chǎn)生了矛盾。4月29日一早,學(xué)生以飯中發(fā)現(xiàn)蜈蚣為由鬧事,范愛農(nóng)當即訓(xùn)斥了廚役,并調(diào)換了飯菜,但學(xué)生仍不依不饒,當天下午以飯冷菜少為由罷食。4月30日,學(xué)生再次以罷課手段進行要挾,迫使范愛農(nóng)于5月1日辭職離校,一度漂泊到了杭州。

    魯迅在 《范愛農(nóng)》 一文中寫道:“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還是自殺?!濒斞笐岩傻脑蚴欠稅坜r(nóng)生成傲骨,不肯鉆營,又不善鉆營,故不容于濁世。他在1912年3月27日致魯迅信中寫道:“如此世界,實何生為!蓋吾輩生成傲骨,未能隨波逐流,惟死而已,端無生理。”現(xiàn)存魯迅日記起始于1912年5月5日從南京抵達北京當天,故這封信未見著錄。

    喧鬧的端午節(jié)

    魯迅對端午節(jié)的印象似乎并不太好。魯迅在北洋政府教育部工作期間經(jīng)常被欠薪,他不僅參加了索薪斗爭,并且以索薪為題材創(chuàng)作了一篇題為 《端午節(jié)》 的小說,發(fā)表于1922年9月上海 《小說月報》 第13卷第9號。

    1925年6月25日,《魯迅日記》 的記載是:“晴,端午,休假?!边@一天是星期四,因過節(jié)放一天假。單看“休假”二字,這一天似乎過得平淡無奇,實際這一天魯迅家中卻是熱鬧無比,原因是來了四個嘰嘰喳喳的女生:許廣平、許羨蘇以及魯迅租賃北京磚塔胡同61號時房東的女兒俞芬、俞芳兩姐妹。

    許羨蘇和俞氏姐妹都是紹興人,能陪魯迅母親說家鄉(xiāng)話,還常幫她寫信。所以,深得“太師母”寵愛,難免“仗勢欺人”。許廣平是女師大風潮中的學(xué)生骨干,已被守舊的校長楊蔭榆視為“害群之馬”,在魯迅面前也調(diào)皮搗蛋。

    單憑日記上“端午休假”這四個字怎能了解休假的細節(jié)呢?開始,筆者試圖去查 《兩地書》,想看魯迅、許廣平當時的通信,但 《兩地書·三二》僅存魯迅致許廣平的半封信,開頭注明“前缺”,信末注明“此間缺許廣平二十八日信一封”,《兩地書·三一》 信末注:“其間當有缺失,約二三封?!?/p>

    這些信真“缺失”了嗎?未必。多半是魯迅當時不想公開示人。后來 《兩地書》 原信公諸于世,我們才知道,魯迅1925年6月28日致許廣平信“前缺”的那一部分題為“訓(xùn)詞”,完全是用開玩笑的口吻記述了端午節(jié)那天許廣平那四位小姐大鬧魯迅府邸的情景。簡而言之就是當天上午這四位小姐灌魯迅酒,迫使他“喝燒酒六杯,蒲桃酒(即葡萄酒——原編者注) 五碗”,魯迅酩酊之中按了許廣平的頭,又對俞家姐妹揮拳示警,嚇得這四位小姐“抱頭鼠竄”,跑到魯迅寓所附近的白塔寺逛廟會去了。當天下午2點,魯迅又喝了酒,自己去逛了白塔寺。魯迅在 《訓(xùn)詞》 中寫道:“且夫天下之人,其實真發(fā)酒瘋后,有幾何哉,十之九是裝出來的……因為一切過失,可以歸罪于醉,自己不負責任,所以雖醒而裝起來。但我之計劃,則僅在以拳擊‘某籍小姐兩名之顴骨而止,因為該兩小姐們近來依仗‘太師母之勢力,日見跋扈,竟有欺侮‘老師之行為。倘不令其喊痛,殊不足以保架子而維教育也。然而‘殃及池魚,竟使頭罩綠紗及自稱‘不怕之人們,亦一同逃出,如脫大難者然,豈不為我所笑!”

    這就是生活中有血有肉的魯迅。

    并不神秘的“H”君

    有一位代號叫“H”的人,從1912年至1929年在 《魯迅日記》 中總共出現(xiàn)了76次。有人神秘兮兮地說,在許廣平之前,還有一位叫H君的女性出現(xiàn)在魯迅生活中,這有魯迅日記的記載為“證”。1925年7月1日 《魯迅日記》 寫道:“晴,午后得許廣平信,晚H君來別?!贝撕?,魯迅跟這位“H君”就改為用書信方式聯(lián)絡(luò)。此說如能成立,魯迅就成了在戀愛過程中“腳踏兩只船”的人。

    這就是典型的胡扯。其實魯迅日記中出現(xiàn)的這位“H君”一點也不神秘,他就是周作人的妻弟羽太重九,在魯迅日記中亦寫作“重君”。周作人妻羽太信子出身貧寒,做過“下女”“酌婦”,弟弟羽太重九身體不好,無固定職業(yè),32歲尚未成婚,多年來一直受到魯迅接濟。即便在魯迅跟周作人夫婦失和之后,這種接濟也仍未間斷。1925年8月26日 《魯迅日記》 中記載:“夜寄H君信。”同年魯迅因支持北京女子師范大學(xué)學(xué)生運動被北洋政府教育部部長章士釗免去了僉事職務(wù)。魯迅將此事函告羽太重九,同年10月13日魯迅日記記載:“得H君信?!边@是羽太重九于10月7日寫的復(fù)信,現(xiàn)存北京魯迅博物館。魯迅將羽太重九稱為“H君”,是因為在日文中“羽太”二字的發(fā)音近似“Hada”,“H”正是取其第一個字母。

    羽太重九在信中寫道:“上月蒙兄長給予及時補助,非常感激。長期以來,有勞兄長牽掛,真是無言可對。對您長年以來的深情厚意和物資援助,真不知說什么才好?!庇终f:“我打算在近期內(nèi)開鋪子做買賣,但是小本經(jīng)營,不但生意很難做,也難以找到合適的地點。但無論如何,我還是想在十一月份做買賣?!庇鹛鼐诺木唧w想法是開一家專門經(jīng)銷新雜志的書店,如籌措1000元資金,據(jù)說可盈利一成到一成五。他希望魯迅和他的朋友能協(xié)助訂貨。談到魯迅被免去僉事之職,羽太重九在信中寫道:“究竟為什么要罷免兄長這樣的人呢?我不能不為教育部而感到惋惜。受到教育部的罷免,即使生活上不會有什么困難,但那些家伙實在叫人氣憤。為了給那些混賬東西一點顏色,望兄長今后更加努力奮斗?!笨梢?,在羽太重九心目中,魯迅是一位品德高尚的人。

    蜜月旅行中的“電燈泡”

    魯迅1928年7月12日日記:“晚同欽文、廣平赴杭州,三弟送至北站。夜半到杭,寓清泰第二旅館,矛塵、斐君至驛見迓?!?/p>

    這里記載的是魯迅跟許廣平同居之后的一次蜜月旅行,也是他一生中難得的一次游憩。1909年,魯迅從日本留學(xué)歸國之后曾在杭州浙江兩級師范學(xué)堂任教一年,但游西湖僅有一次,因為他對旅游不感興趣,覺得西湖十景“平平而已”,杭州吸引他的只有浙江圖書館里的孤本秘籍。此次來杭是受到許欽文、章川島 (矛塵) 等青年朋友的“慫恿”,也是對許廣平婚后辛勞的一種回報。

    魯迅一行之所以選擇乘坐夜車是為了避開日曬,圖個清涼。不料,車上卻發(fā)生了一件讓他們掃興的事情。原來,車上有兩個獐頭鼠目的憲兵,從魯迅的手提箱中嗅到一股香味,誤以為是鴉片煙,便勒令開箱檢查,遭到拒絕后,憲兵便自己動手揭開箱子蓋,結(jié)果一無所獲,悻悻而去。

    清泰第二旅館在西湖邊,開窗即可欣賞灑在湖面的銀色月光。章川島跟他的妻子孫斐君事先在旅館預(yù)訂了一間樓上的三人間,并到杭州火車站迎接魯迅一行。魯迅擔心川島夫婦的孩子在家中無人照顧,便催促他們早走,而執(zhí)意把許欽文留下當“電燈泡”,跟他們同住一室。魯迅跟許廣平分睡一左一右的兩張床,許欽文睡中間那張床,魯迅跟許廣平在杭州住了五夜,許欽文就在旅店一直陪伴了他們五個晚上。魯迅堅持這樣做,固然是因為許欽文是當?shù)厝?,萬一遇到意料不到的麻煩,他可以協(xié)助解決,但度蜜月讓一個學(xué)生輩的青年擠在中間,多少總讓人們覺得有些費解。不過,魯迅跟許廣平當時就是這樣處理問題的。如果不讀許欽文的回憶錄 《伴游杭州》,而只看魯迅日記中幾句簡單記載,人們肯定不會了解這些歷史細節(jié)。

    同一件事的三種回憶

    魯迅1930年5月7日日記:“晚同雪峰往爵祿飯店,回至北冰洋吃冰其林?!薄把┓濉奔瘩T雪峰,爵祿飯店在上海西藏路、漢口路附近。單看字面意思似乎是一次普通的吃喝休閑活動,殊不知其中有重大的政治隱情。

    原來馮雪峰是陪同魯迅去秘密會見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人李立三。1928年—1930年,李立三曾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兼秘書長和宣傳部部長,1930年3月—7月,李立三受共產(chǎn)國際錯誤主張的影響,在短期內(nèi)推行了一條“左”傾路線,想通過攻打大城市等盲動行動掀起中國革命新高潮,并引發(fā)世界革命新高潮。

    關(guān)于這次會見的內(nèi)容,許廣平在 《魯迅回憶錄》 中是這樣記述的:“在上海時期,就是自由大同盟成立的前后,黨中央研究了魯迅在各階段的斗爭歷史以后,認為魯迅一貫站在進步方面,便指定李立三同志和魯迅見面。這次見面對魯迅有極其重要的意義。當時,黨著重指示兩點:一、革命要實行廣泛團結(jié),只有自己緊密的團結(jié),才能徹底打敗敵人;二、黨也教育魯迅,無產(chǎn)階級是最革命、最先進的階級。為什么它最先進、最革命?就因為它是無產(chǎn)階級。經(jīng)過那次會見以后,魯迅一切的行動完全遵照黨的指示貫徹執(zhí)行了?!薄遏斞富貞涗洝?撰寫于1959年,1961年公開出版,當時李立三任中共中央委員、工業(yè)交通工作部副部長。許廣平的回憶應(yīng)該是根據(jù)李立三本人提供的情況,說明他會見魯迅不是個人行為,而是組織安排。李立三對魯迅是下達指示,魯迅完全“貫徹執(zhí)行”,可見當時接受教育的人是魯迅。

    然而作為當事人之一的馮雪峰又有另外一種說法。1972年12月25日,馮雪峰應(yīng)北京魯迅博物館之邀接受了一次訪談。1975年8月,又將這份訪談記錄認真修改了一次。關(guān)于陪同魯迅會見李立三的情況,馮雪峰是這樣介紹的:“李立三的目的是希望魯迅發(fā)個宣言,以擁護他的‘左傾機會主義那一套政治主張。魯迅沒有同意。談?wù)撝欣盍⑷岬椒▏骷野捅热驗樵谶@之前,巴比塞發(fā)表過一篇宣言式的東西,題目好像是 《告知識階級》。但魯迅說中國革命是長期的、艱巨的,不同意赤膊上陣,要采取散兵戰(zhàn)、塹壕戰(zhàn)、持久戰(zhàn)等戰(zhàn)術(shù)。魯迅當時住在景云里,回來后他說:‘今天我們是各人講各人的。要發(fā)表宣言很容易,可對中國革命有什么好處?這樣我在中國就住不下去,只好到外國去當寓公。在中國我還能打一槍兩槍?!闭振T雪峰的說法,這次會見不是李立三“指示”魯迅,反而是魯迅教育李立三了。

    對馮雪峰的這次訪談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他本人受到?jīng)_擊,而李立三已于1967年被迫害致死。所以,李立三跟魯迅的談話即使有正確成分,馮雪峰也不可能如實進行轉(zhuǎn)述。馮雪峰回憶中“在中國我還能打一槍兩槍”這句話在胡愈之的回憶中又有了戲劇性的變化。同樣是在1972年12月25日,在北京魯迅博物館的那次座談會上,作為魯迅和馮雪峰共同的朋友,胡愈之講了另一番話。他說魯迅曾經(jīng)告訴他,李立三要在上海搞武裝斗爭,并要發(fā)給魯迅一支槍,請他帶隊。魯迅回答說:“我沒有打過槍,要我打槍打不倒敵人,肯定會打到自己人?!比绻媸沁@樣,那李立三是委任魯迅擔任民兵隊隊長。胡愈之承認自己把魯迅跟李立三的談話內(nèi)容漫畫化了,因此疑點更多。

    同樣一件事三個人的回憶有三種版本,充分說明了對回憶錄進行鑒別的必要性。

    “失記”引發(fā)的風波

    魯迅寫日記堅持不輟,毅力驚人,但也有“失記”的時候。比如1932年2月1日—5日,日記上就連續(xù)五次出現(xiàn)了“失記”二字。筆者近年來也在寫極其簡略的日記,同樣也有失記的情況,主要是因為當天沒有值得一記的事情或者沒有靜坐寫日記的條件。但魯迅是名人,受名人之累,因此,一旦日記中出現(xiàn)“失記”二字,就有些居心叵測的人絞盡腦汁做文章,力圖顛覆解構(gòu)魯迅的形象。

    1972年底至1973年初,香港報人胡菊人就在 《明報》 上連篇累牘發(fā)表文章攻擊魯迅,居然以“失記”為“罪證”,力圖把魯迅誣蔑為向日本當局提供情報的間諜。他煞有介事地質(zhì)問:“既然50天都有記日記……為什么卻唯獨2月1日至5日‘失記呢?”他因此做出兩個判斷:一、“魯迅自己真的沒有記,他不想讓人知道,甚至到死后也不想讓人知道”;二、“魯迅有記,但是給他的后人毀掉了,或者是給共產(chǎn)黨的編輯消滅了”。

    實際上,那“失記”二字是魯迅的親筆,并非魯迅后人毀掉原件之后找人補寫的字跡。許廣平視魯迅手稿為生命,甚至將他扔進紙簍的棄稿都妥善保存,這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筆者有幸參加1981年版的 《魯迅全集》 日記部分的編注工作,所有工作人員對魯迅作品的歷史原貌都高度尊重。即以 《魯迅日記》 為例,不但任何編輯人員都未擅改,就連日記中出現(xiàn)的古字、異體字乃至筆誤都保留了原貌,至于說他記“失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隱情,那更是荒謬。

    當時的歷史真相是:1932年“一·二八”事變爆發(fā),魯迅租賃的北川公寓對面就是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的司令部。當晚11時許,魯迅家突然停電,他跑到曬臺上,只見戰(zhàn)火彌天,子彈穿梭,回到房間,發(fā)現(xiàn)書桌旁有一顆子彈已洞穿而入。第二天,終日置身于槍炮聲中。魯迅說:“中華連年戰(zhàn)爭,聞槍炮多矣,但未有切近如此者?!保?932年2月29日致李秉中信) 第三天凌晨,大隊日軍沖進了北川公寓進行搜查,理由是發(fā)現(xiàn)有人在樓內(nèi)向日軍放冷槍。于是,魯迅一家只得遷往內(nèi)山書店三樓避難。直到2月6日,魯迅一家連同三弟周建人一家才遷到英租界的內(nèi)山書店支店避難。因逃難時魯迅只“攜衣被數(shù)事”,所以,日記“失記”是一件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豈能成為魯迅“里通外國”的“證據(jù)”!

    “奴隸”之愛

    作家蕭軍、蕭紅夫婦跟另一位左聯(lián)作家葉紫組織了一個文學(xué)社團,命名為“奴隸社”,取意于國際歌中的首句歌詞。蕭軍說:“奴隸和奴才在本質(zhì)上有所不同,奴隸要反抗,奴才要順從……”他征詢魯迅的意見,魯迅回答說:“‘奴隸社這個名稱是可以的,因為它不是‘奴才社,奴隸總比奴才強!”

    1936年10月6日,即魯迅逝世前13天,他日記中出現(xiàn)了這樣一條記載:“上午得芷夫人信,午后復(fù),并泉五十?!薄败啤焙汀白稀敝C音,芷夫人即葉紫夫人湯詠蘭。湯詠蘭致魯迅信似未存,但魯迅的復(fù)信現(xiàn)已收入 《魯迅日記》 第14卷第162—163頁,全文是:

    詠蘭先生:

    來信收到。

    肺病又兼?zhèn)L,真是不太好,但我希望傷風是不久就可以醫(yī)好的。

    有錢五十元,放在書店里,今附上一箋,前去一取為荷。

    豫 上 十月六日

    葉紫是一位湖南籍作家,當年雖然只有24歲,但要過飯,當過兵,行過醫(yī),做過教員和編輯。作品不多,但產(chǎn)生了國際影響。魯迅在 《葉紫作(豐收) 序》 中寫道:“作者還是一個青年,但他的經(jīng)歷卻抵得太平天下的順民的一個世紀的經(jīng)歷,在轉(zhuǎn)輾的生活中,要他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是辦不到的?!比欢且驗槟贻p,所以葉紫也辦過一些少不更事的事情。比如,他不僅經(jīng)常要求魯迅為自己修改文稿,而且還讓魯迅為他的朋友寫書評。那書名叫 《殖民地問題》,而魯迅對政治并無研究,更沒有專門研究過殖民地的問題。所以,魯迅感到“像讓他批評諸葛武侯八卦陣一樣無從動筆”。葉紫甚至轉(zhuǎn)請魯迅為清華大學(xué)的一個文學(xué)社團寫招牌,讓魯迅哭笑不得。在1936年上海文藝界的“兩個口號”論爭過程中,葉紫站在跟魯迅對立的一方,以“談公事”的名義,盛氣凌人地約病中的魯迅外出談話,并在信中責備魯迅未能及時回信。魯迅在同年9月8日致葉紫的信中寫道:“我身體弱,而瑣事多,向來每日平均寫回信三四封,也仍然未能處處周到。一病之后,更加照顧不到,而因此又須解釋所以未寫回信之故,自己真覺得有點痛苦。我現(xiàn)在特地聲明:我的病確不是裝出來的,所以不但叫我出外,令我算賬,不能照辦,就是無關(guān)緊要的回信也不寫了?!?/p>

    葉紫雖然不通人情事故,但由于貧病交加,魯迅仍持續(xù)不斷地給他經(jīng)濟上的幫助。據(jù)統(tǒng)計,在《魯迅日記》 中有27次提到葉紫缺錢。葉紫只要向魯迅求助,他都會幫忙解決,甚至懷揣剛出爐的燒餅來到葉紫租賃的亭子間,將還冒熱氣的燒餅分別遞給葉紫那兩個饑腸轆轆的孩子。1936年10月6日,葉紫因肺病和肋膜炎并發(fā)住進醫(yī)院,湯詠蘭再次寫信向魯迅求助。魯迅自己雖然重病在身,而且當時跟葉紫的關(guān)系鬧得很僵,但還是刻不容緩地通過內(nèi)山書店送上五十大洋,展現(xiàn)出他豐富的人性,表達了他深厚的“奴隸之愛”。

    (選自《縱橫》2019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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