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年英《河畔老屋》的原生態(tài)敘事

陳 洋

（黔南民族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貴州 黔南 551300）

潘年英是新時期貴州侗族代表作家之一，因求學、工作等原因，他經(jīng)歷了從侗鄉(xiāng)到城市，從依山傍水的美麗村寨走向城市喧囂的人生軌跡，無論身在何處，故園永遠是他最牽掛的地方，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盤村”就是以故鄉(xiāng)盤杠村為原型而創(chuàng)作的。2018年，繼“故鄉(xiāng)三部曲”（《木樓人家》《故鄉(xiāng)信札》和《傷心籬笆》）之后，《河畔老屋》經(jīng)由王銘銘、安妮·居里安、劉再復、韓少功等人聯(lián)袂推薦，這一心血力作得以問世。

一、“老屋”的敘事與個體身份的確認

中國是傳統(tǒng)的以農(nóng)業(yè)立國的國家，中國人有著深厚的戀土情結，歷來十分注重“居者有其屋”“安身立命”“葉落歸根”等。在中國人的觀念中，房屋不僅僅是居住的場所，更是安身立命之所，是人的根之所在。正如列維納斯在《整體與無窮》中所說：“房子最與眾不同的作用就是，它不是人類活動的終結，而是人類活動的條件，從這一意義上來說，它是人類活動的肇始?！保?］

在《河畔老屋》中，潘年英按個人成長經(jīng)歷和家庭搬遷軌跡描寫了4處房屋，作品采用倒敘的手法，通過居住房屋的變遷，展示家庭、房族的代際更迭，折射出侗民族文化和生存狀態(tài)的變化，窺探時代文明的新貌。

“半島老屋”，因房屋矗立在一處半島一樣的巉巖上，故此得名。從時間上來看，“半島老屋”承載了潘年英進省城讀書直至現(xiàn)在的時光。作者在半島老屋居住時間較久，感情較為深厚。從生產(chǎn)隊時期修房寫起，有火塘間的溫暖，有推開窗看到的繽紛世界。潘年英在作品中寫道：“而自從那次分家之后，我們那一個曾經(jīng)讓人艷羨不已的大家庭，也由鼎盛開始轉(zhuǎn)入衰敗?！保?］25面對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樹木被砍，水田荒蕪，坪子荒草萋萋，那個曾經(jīng)詩意與美好的家園，早已破敗不堪，寫出了作者深深的無奈。

“竹林老屋”，因門口茂密的竹林而得名，是典型的吊腳木樓。從時間上看，竹林老屋承載了潘年英從童年到進省城讀大學的生活時光。正如作者所言：“竹林老屋于我的記憶有許多昏暗而曖昧的細節(jié)，其不僅沒有隨著歲月的流失而模糊褪色，反而是越來越清晰而鮮活了?！保?］72竹林邊終日流淌的盤江，推開窗就可以觸摸到的竹葉，有和姐丹、姐小“辦家家”的游戲，有大黃狗，有小花貓，有發(fā)酵的甜酒，有父母溫暖的懷抱，有搗谷子的勞作，也有父親的書，還有青春期的憂郁與叛逆，時間的腳步在這棟老屋留下了深深的痕跡?，F(xiàn)在的竹林老屋只剩下一片竹林了，令人傷懷的不僅僅是竹林老屋，還有時光的無情，更有曾經(jīng)熟悉的面孔，而現(xiàn)在早已物是人非了。

“食堂老屋”，因被生產(chǎn)隊用作公共食堂而得名。從時間上看，食堂老屋承載了潘年英從出生到讀小學的生活時光?！拔摇彪m在食堂老屋出生，但因在此生活時間不長，加之年齡較小，更多的細節(jié)多靠母親的轉(zhuǎn)述和年長后的重訪，故對食堂老屋沒有什么較深的細節(jié)記憶。雖然作者此后也曾在食堂老屋讀過幾年書，但更多是陰森恐怖的記憶和不懂新課程帶來的恐懼與絕望。潘年英在食堂老屋經(jīng)歷了人生的巨大磨難，雖保住了一條命，卻留下心理的創(chuàng)傷。作品用不少的篇幅講述了盤村的家譜，食堂老屋有作者一家的變故。

“河邊老屋”，因距離盤江河比較近而得名。從時間上看，河邊老屋是潘年英父親及其爺爺主要生活的居住場所。河邊老屋本是一座氣質(zhì)高雅、卓爾不群的房子，是青磚瓦的木樓，有精致的雕花，有寬敞的房間，處在盤江河邊，孟嵐寨的橋頭邊上。但后來因為爺爺?shù)膯栴}，導致父親和“我”都受到影響，父親成了一個時代的“棄兒”，“我”也從未佩戴過一次紅領巾。河邊老屋經(jīng)轉(zhuǎn)手賣給地主子女，最終被大火吞噬。

在人的內(nèi)心與外在之間的交流中，房屋是最深沉的隱喻，成為人靈魂的棲身之所。“老屋”的際遇就是作者的際遇、家族的際遇和民族的際遇，在它的身上，集中反映了一個家庭、一個族群、一個民族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化的過程。作者將家族故事、民族發(fā)展和時代進步融入“老屋”的敘事中，既體現(xiàn)出故事的豐富性，也再現(xiàn)了作者人生軌跡的曲折?！拔摇睂Α袄衔荨钡南蛲瑢嵸|(zhì)是對家園的追尋，如今“老屋”或是被父親變賣，或是被損毀，或是被遺棄，這些都是作者無能為力的，沒有了“老屋”，其實就是一種無根的狀態(tài)，沒有了人生歸屬感，沒有了精神寄托，個體身份的焦慮與困惑隨之而來。

二、“父親”的敘事與家族身份的斷裂

在中國，家庭是組成社會的最小單位，是通過婚姻關系和血緣關系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家庭關系中，每個人有明確的職責和身份。換言之，每個人的身份，是通過父母的身份和家庭的存在得以證實的。

在一個家庭里，孩子的健康成長離不開父親的關愛和教育。《河畔老屋》中，關于“父親”的一生，作者大致通過父親的身世、父親的形象和“我”與父親的關系幾方面向讀者全面展現(xiàn)。

爺爺去世后，父親主動退學，肩負起家里的重擔。在那個階級仇恨異常慘烈的年代，父親成為一個時代的“棄兒”，被強行趕出家門，投靠同母異父的兄弟，也被拒之門外，遭受了肉體與心靈的雙重打擊。作品中多次提到“父親是一個極有生活創(chuàng)造能力的人”［2］29，或許是生活所迫，或許是出于無奈，父親掌握了多種生活本領和技能，他樂觀向上，相信自己的努力與付出終會換來幸福的生活。

在“我”的童年記憶里，父親的形象一直都是肅穆而嚴厲的。除了有因砍伐樹木遭到的斥責，還有生牛痘時被父親抱在懷里，感覺到他那寬厚而溫暖的胸膛，也有因“我”偶然考了一個好成績，讓父親激動不已，半夜把“我”搖醒。念了高中，“我”性格開始叛逆，也不再聽從他的召喚。他教會“我”想吃李子就自己去栽李子樹，否則就永遠吃不到李子。

父親對于“我”來說是一種向往，他對待生活的堅毅樂觀令人敬佩，“我”渴望得到父親的關愛與認可，他的精神是“我”一生寶貴的財富，但父親的逝去，不僅使我失去了與家的聯(lián)系，還使“我”感受到無根的人生狀態(tài)，“我一直覺得，只有在我父親和我的幾個堂哥都還在世的時候，我們那個房族才可以說是一個真正的房族。而如今的房族，則早已名存實亡”［2］20，進而產(chǎn)生了對家族身份的焦慮與困惑。

隨著至親家人的離世，家人之間的親密關系出現(xiàn)斷裂，人的記憶也會慢慢消逝，人的身份也將蕩然無存，這對人類來說是最為可怕的災難。

三、“火塘”的敘事與民族身份的維系

人類對火的使用具有重要意義。侗族作為少數(shù)民族之一，火在日常使用中必不可少。在侗家人民的生活中，火塘不僅具有烹飪、取暖、照明、會客、保存火種、維系親情等功能，而且還具有象征生產(chǎn)生活、家庭倫理、族群關系、宗教觀念、社會制度等功能?；鹛劣袌F結人心的凝聚力，這種凝聚力帶來了歡樂祥和的生活景象，是侗家人民互相交流、延續(xù)久遠的民族文化。

在《河畔老屋》中，作者對火塘進行了比較詳細的描述。傳統(tǒng)的侗鄉(xiāng)建筑是沒有會客廳的，火塘間就是侗鄉(xiāng)的會客廳?；鹛辆S系著人與人的關系，維系著族群的命運，延續(xù)著家族的生命。

人的一生都在火塘邊轉(zhuǎn)悠，火塘是人一生重要的生活空間。作者及其祖祖輩輩，因火塘獲得溫飽，延續(xù)生命。“火塘”的敘事，向人們展現(xiàn)了在物質(zhì)極端匱乏的年代，人們精神生活的極大豐富性?；鹛僚c民族的生活習慣，以及家族之間的緊密關系，是作者對那個溫暖的家園的向往和留戀。

由于和侗家生活聯(lián)系緊密，火塘已然成為侗家人民獨具代表性的民族文化符號，成為漂泊在外的侗族兒女寄托對故鄉(xiāng)無限思念的象征，是確立一個人民族身份的重要依據(jù)。但是，隨著現(xiàn)代化和城市文明的發(fā)展，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生活也悄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而使火塘的功能逐漸弱化?！拔幕冞w是指一個社會或群體中大多數(shù)成員逐漸放棄舊的行為選擇標準體系而接受和形成新的行為選擇標準體系的過程，是社會變革和人與人之間關系結構的重新組合?！保?］面對火塘的逐漸消逝，我們在為侗族火塘文化惋惜的同時，也要看到這是社會進步、時代發(fā)展的必然，也是改善人類居住環(huán)境的必然。

四、身份的失落與追尋

潘年英曾言：“不瞞大家說，我是一個生活在農(nóng)業(yè)時代的人，我的感情和思想依然停留在農(nóng)業(yè)時代，我只對鄉(xiāng)村、泥土、自然感興趣，而對于城市，對于工業(yè)或后工業(yè)文明，我是很隔膜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的確是太不與時俱進了，太落伍于這個時代了。”［4］261

因離家在外多年，故鄉(xiāng)已然沒有自己當年生活的痕跡，而那些逝去的人生歷程只能留存在記憶的深處。當“老屋”不在，“父親”逝去，“火塘”改變，“我”試圖想去維護這種關系，尋找自己在故鄉(xiāng)的“身份”。在作品中，“我”展開了三次身份的“尋找”。

第一次是關于父親的三幅畫像，第一幅是當?shù)赝廉嫾耶嫷奶慨嬒瘢拔摇庇X得一點也不像，但是母親卻說這個是最像的一幅；另一幅是“我”早年給他拍攝的照片，但所有看到照片的人都說“太不像”；還有一幅是油畫，大家看了也說不像，尤其是母親，她堅決否認這畫上的人是父親。當所有人都質(zhì)疑的時候，“我”由此產(chǎn)生深深的挫敗感，“我”與家族的斷裂顯而易見，這種身份的追尋顯然是失敗的。

第二次是二弟幾次想把老屋賣掉都被“我”拒絕，作者認為他的兄弟們已經(jīng)在感情上遺棄了老屋，其實作者害怕的不是在情感上遺棄老屋，而是“我”怕被遺棄。因為老屋伴隨著作者的成長，而作者已經(jīng)離開家鄉(xiāng)多年，害怕再也看不到老屋，沒有了情感的歸宿。

第三次是“我”決定回鄉(xiāng)修建風雨橋，可是卻意外遭遇鄉(xiāng)親的阻撓，再次遭遇身份確認的失敗。后來，家里的屋基被別人霸占修建房子，“我”想重建竹林老屋也以失敗告終。

潘年英遠離故土，卻又未能在城市找到自己的棲身之地，所以他不停地往返于城鄉(xiāng)之間，“一有空，我就從城里駕車千里迢迢往老家趕，目的就是想在那灶房上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上一覺”“我就覺得，再也沒有比這更令我心安的地方了”“使我疲憊的身心倍感溫暖，感到靈肉均有所皈依，進而對之無限依戀和掛懷”［2］157-158。

五、故園追思與民族記憶

所謂故園，一方面指血緣和族親的認同，即地理環(huán)境或行政區(qū)域上的家園；另一方面指文化和價值上的認同，即精神家園。

在《河畔老屋》中，潘年英突出了一種難以割舍的詩意化的故園情懷，通過自然、真誠的原生態(tài)描寫，向世人展示了盤村原生態(tài)文化的和諧美好。他曾在《故鄉(xiāng)信札》中寫道：“我要說‘故鄉(xiāng)’于我是難以超越的，那個生我養(yǎng)我哺育我成長的盤村家鄉(xiāng)，是我認識世界和生命成長的搖籃，也是我全部學術和文字的支點?！保?］4王銘銘在評價潘年英的《在田野中自覺》時曾寫道：“潘年英將他的故園想象成‘人類疲憊心靈的最后家園’，他的很多文章表達了他對他的家園的愛，我以為這種深摯的愛并不多見，是這個嘈雜世界的心靈殘存。我欣賞這種深摯的故鄉(xiāng)之戀，也希望借這個機會表達對它的向往?！保?］

鄉(xiāng)村文明的沒落是全社會不得不面對的事實。隨著全球化浪潮的迅速波及，人們對于事物的認識發(fā)生了新的改變。在對“原生態(tài)”文化的認識方面，具體表現(xiàn)為，以前被看作是“原始”“落后”的文化習俗，現(xiàn)在被認為是自然的、純真的、原生態(tài)的，反而被視為現(xiàn)代文明下僅存的文化精華。

潘年英的小說具有鮮明的民族敘事特點，他筆下的“老屋”“火塘”“父親”，除了有作者的人生經(jīng)歷外，還有鮮明的民族特色。“潘年英和他的侗族同胞作家一樣，從山村來到陌生的現(xiàn)代城市，用漢語的文字來陳述自己的故事，結束了侗族沒有文字而沉默或者被他者表述的境地，同時又竭力不使本民族的文化消融在他族的文化傳統(tǒng)中。”［7］“火塘”邊侗家人的生活場景，“老屋”里的家族故事，“父親”與我的人生軌跡，這些都是作者對城鄉(xiāng)文明沖突的思考，對故園的追思和對民族文化的認同，是對文化之根的追尋?，F(xiàn)如今，少數(shù)民族文化旅游開發(fā)越來越多地吸引著全社會的關注，現(xiàn)代城市文明對鄉(xiāng)村的“入侵”越來越嚴峻，如何保護好少數(shù)民族原生態(tài)的文明，如何留存好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記憶，真正實現(xiàn)看得見山、望得見水、記得住鄉(xiāng)愁，需要全社會共同思考，共同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