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美萍
(北京外國語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北京 100089)
關于岑參的生卒年并沒有明確的定論,在其50年左右的生命中,岑參兩赴西域,留下了大量關于西域風光的記載。據(jù)聞一多考證,天寶八年(公元749 年),岑參為右威衛(wèi)錄事參軍,在高仙芝麾下任掌書記并隨赴安西,至天寶十年(公元751 年)還長安。天寶十三年(公元754 年)充安西北庭節(jié)度判官,并于當年赴北庭,至至德二年(公元757 年)還長安。岑參在西域范圍內(nèi)到過安西、武威、輪臺、北庭、晉昌、酒泉等多地,他將當?shù)氐牡乩憝h(huán)境與風俗習慣以詩歌的形式記錄下來,為后世了解西域早年的地理與歷史情況提供了重要的參考。本文擬選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部分進行分析。
作為重要的駐守據(jù)點,輪臺多次出現(xiàn)在岑參的詩歌中。輪臺現(xiàn)今位于新疆烏魯木齊附近,唐代屬北庭州,是絲綢之路的要沖?!缎绿茣酚涊d:“詔焉耆、龜茲、疏勒、于闐征西域賈,各食其征,由北道者輪臺征之”[1]6230,“開元盛時,稅西域商胡以供四鎮(zhèn),出北道者納賦輪臺”[1]6265。輪臺是唐朝絲綢之路北道的唯一征稅點,位于北道的重要位置。由岑參的記載可知,輪臺應位于天山附近?!爱愑蜿幧酵狻保ā妒浊镙喤_》),“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前句中的陰山即指天山,從以上兩句可以看出,天山相對于輪臺的距離應該是在遠望的視野范圍之內(nèi)。同時,輪臺當?shù)氐臍夂颦h(huán)境極為惡劣。第一個特點是風雪多,如“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第二個特點是植被蕭條,如“雪中何以贈君別,惟有青青松樹枝”(《天山雪歌送蕭治歸京》),“三月無青草,千家盡白榆”(《輪臺即事》);第三個特點是動物稀少,如“秋來唯有雁,夏盡不聞蟬”(《首秋輪臺》),“交河城邊飛鳥絕”(《天山雪歌送蕭治歸京》),植物蕭條與動物稀少可能都是當?shù)貧夂蚝渌鶎е碌慕Y果;第四個特點是語言文字與中原有很大的差別,如“蕃書文字別,胡俗語音殊”(《輪臺即事》)。
岑參詩中有許多關于西域著名景致的描繪,其中一處景致就是火焰山?;鹧嫔浇裎挥谕卖敺璧氐谋本?,在唐代處于絲綢之路北道。通過岑參的詩歌可知火焰山位于赤亭口附近:“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云歌送別》),“火山六月應更熱,赤亭道口行人絕”(《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赤亭口即今新疆鄯善縣東北七克臺鎮(zhèn)附近?;鹕降闹匾卣魇侨紵龝r炎熱無比,產(chǎn)生濃厚的火云:“赤焰燒虜云,炎氛蒸塞空”(《經(jīng)火山》),“火山五月火云厚”(《火山云歌送別》)。極高的溫度與強大的火云導致飛禽絲毫不敢靠近:“火云滿山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火山云歌送別》)。通過岑參的詩歌,我們至少可以確定火焰山在唐代已處于燃燒狀態(tài),這對現(xiàn)代的火焰山研究具有重要的科學價值。
此外,岑參詩歌反映了豐富的西域民族風情,尤其是西域樂舞。首先,岑參詩歌中有大量關于胡地樂器與歌曲的記載:“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琵琶橫笛和未匝,花門山頭黃云合”(《田使君美人舞如蓮花北鋋歌》),“橫笛驚征雁,嬌歌落塞云”(《奉陪封大夫九日登高》),“胡人向月吹胡笳”(《胡笳歌》)。通過這些記載可知,胡琴、琵琶、羌笛、胡笳等是當時西域地區(qū)的典型樂器,同時有專門的胡地歌曲與這些樂器相伴,這些曲樂可以用于個人消遣,也可做宴飲友人時娛樂或助興之用,亦可用于慶祝戰(zhàn)爭勝利。其次,岑參的《田使君美人舞如蓮花北鋋歌》描繪了西域的舞蹈特色,岑參在題目后注“此曲本出北同城”,可知這支舞曲可能出自西域北地的小城。通過“蓮花旋”“回裾轉(zhuǎn)袖”“左鋋右鋋” 等動作可知此舞蹈應屬胡旋舞一類,此類舞蹈產(chǎn)生于西域曠遠雄奇的地理環(huán)境與戰(zhàn)事頻發(fā)的歷史條件下,搭配的曲樂需高亢昂揚,類似《出塞》《入塞》曲,中原地區(qū)的《采蓮》《落梅》等樂曲無法搭配此類舞蹈?!按饲藗魅霛h,諸客見之驚且嘆”,這支舞曲由西域傳入中原,是中西音樂交流史中重要的一部分。岑參以親眼所見之舞為基礎進行記載,真實再現(xiàn)了胡旋舞的動作與姿態(tài),為研究西域舞曲提供了重要史料。
岑參詩歌的寫實性除表現(xiàn)在對西域風光的記載上外,亦表現(xiàn)在對西域戰(zhàn)事的記錄上。岑參經(jīng)歷了唐玄宗、唐肅宗、唐代宗三朝,其在西域時期主要是唐玄宗在位時期。因此,岑參的詩歌較真實地展現(xiàn)了唐玄宗時期唐朝與西域的戰(zhàn)事爭端,極大地補充了史書記載的不足。下面筆者參考歷來學者的研究試對岑參幾首經(jīng)典的戰(zhàn)爭詩進行整理陳述。第一首是《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以下簡稱“《走馬川》”):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
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
關于《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這首詩具體描繪的是哪場戰(zhàn)爭歷來有不同的說法,賴義輝認為這首詩作于天寶九載(公元750 年),與《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一樣所記載的同是高仙芝討石國之戰(zhàn)[2]。而從題目來看,此詩的主人公定是“封大夫”即封常清,不可能為詠高仙芝討石國。馬茂元認為,此詩所吟詠的是封常清西征之戰(zhàn),但沒有明確是哪場戰(zhàn)役。他認為岑參并未赴戰(zhàn),而是留守營中,故作詩以送封常清[3]246。有學者同意岑參留守之說,同時指出詩歌所詠是天寶十三載(公元754 年)封常清征伐大食或依附大食的中亞諸國之事。根據(jù)《新唐書》(地理七下),寧志新認為“雪?!蔽挥诎芜_嶺(今新疆烏什縣西北的別迭里山口)與熱海(今伊塞克湖)之間,而且“雪?!?方向與大食東侵所及的地理位置相合[4]。另有學者指出詩歌所詠之事乃封常清天寶十三載(公元754 年)西征阿布思余部。北庭節(jié)度使程千里于十三載三月斬阿布思之后,阿布思數(shù)千麾下仍在北庭西北。十三載三月之后,封常清代程千里為北庭節(jié)度使,為解決阿布思余部不穩(wěn)定的現(xiàn)象,故而征之[5]324-330。
由于缺乏明確的史料證明,難以對詩中所詠戰(zhàn)事加以絕對論斷,但從詩中可知此次戰(zhàn)爭發(fā)生于天寶十三載(公元754 年)封常清被封為御史大夫之后,作戰(zhàn)時間為九月,走馬川為岑參送行之地,征戰(zhàn)方向為輪臺以西,雙方兵力懸殊,封常清軍隊取得勝利。因此,上述的征伐大食或依附大食的中亞諸國說以及西征阿布思余部說似乎都具有一定的道理。雖則不能論斷究竟是哪次戰(zhàn)爭,但可以知道此次戰(zhàn)爭真實地存在于唐朝歷史中,隨著更多史料的出土,或許能夠明確戰(zhàn)爭的具體所指。
再來看岑參第二首經(jīng)典的戰(zhàn)爭詩《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以下簡稱“《輪臺歌》”):
輪臺城頭夜吹角,輪臺城北旄頭落。羽書昨夜過渠黎,單于已在金山西。
戍樓西望煙塵黑,漢軍屯在輪臺北。上將擁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軍行。
四邊伐鼓雪海涌,三軍大呼陰山動。虜塞兵氣連云屯,戰(zhàn)場白骨纏草根。
劍河風急雪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亞相勤王甘苦辛,誓將報主靜邊塵。
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部分學者認為,《輪臺歌》與《走馬川》所歌詠的都是同一次戰(zhàn)爭,但從本詩描述來看,其與《走馬川》所記應不是同一次戰(zhàn)爭。首先,兩次作戰(zhàn)的季節(jié)不一樣?!蹲唏R川》中明確指明其時為九月,“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戰(zhàn)馬在行軍作戰(zhàn)中出汗并結冰。而《輪臺歌》中寫“沙口石凍馬蹄脫”,在這次戰(zhàn)爭中馬蹄直接凍脫,定為嚴冬。其次,兩次戰(zhàn)爭的出兵時間不一樣?!蹲唏R川》中寫“半夜軍行戈相撥”,出兵時間為半夜,而《輪臺歌》中出兵時間為清早,即“平明吹笛大軍行”。再次,兩次戰(zhàn)爭中對方的實力不同。《走馬川》中虜騎“聞之應膽懾”“短兵不敢接”,處于弱勢;而在《輪臺歌》中虜兵的實力明顯比前者要強,“虜塞兵氣連云屯”,因此,需要“亞相勤王” 承受更多的“苦辛”。
關于此詩所詠對象亦有不同意見。聞一多認為此詩所歌詠的是天寶十三載(公元754 年)冬封常清破播仙之戰(zhàn)[6]120。有學者則根據(jù)“金山西” 方向認為詩中所描繪的是封常清征伐西突厥突騎施部之事[7]。亦有學者認為詩歌所歌詠的是封常清征伐北庭之北與金山之西的突厥族葛邏祿[4]。關于封常清破播仙之事史書失載,聞一多認為天寶十四載(公元755 年)十一月封常清還京,而詩中的征伐發(fā)生于冬天,故其必于十三載冬征伐播仙。但從《獻封大夫破播仙凱歌》一詩來看,詩中出現(xiàn)了“霜” 與“雨”,似與《輪臺歌》中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并不相符。因此,并不能斷定《輪臺歌》所描繪的征伐對象一定為播仙。根據(jù)詩中的地理位置與方向來看,征伐突厥族的可能性較大,但具體是哪一個部落一直存有爭議,尚待進一步考證。
下面來看記載封常清討播仙的戰(zhàn)爭詩《獻封大夫破播仙凱歌》:
其一:漢將承恩西破戎,捷書先奏未央宮。天子預開麟閣待,只今誰數(shù)貳師功。
其二:官軍西出過樓蘭,營幕傍臨月窟寒。蒲海曉霜凝馬尾,蔥山夜雪撲旌竿。
其三:鳴笳疊鼓擁回軍,破國平蕃昔未聞。丈夫鵲印搖邊月,大將龍旗掣海云。
其四:日落轅門鼓角鳴,千群面縛出蕃城。洗兵魚海云迎陣,秣馬龍堆月照營。
其五:蕃軍遙見漢家營,滿谷連山遍哭聲。萬箭千刀一夜殺,平明流血浸空城。
其六:暮雨旌旗濕未干,胡煙白草日光寒。昨夜將軍連曉戰(zhàn),蕃軍只見馬空鞍。
《獻封大夫破播仙凱歌》共有6 章,所記為封常清討播仙之事,大多數(shù)學者認同此次戰(zhàn)爭發(fā)生在天寶十三載(公元754 年)。播仙為舊時且末城,在樓蘭國西方。《新唐書》對其有記載:“又西經(jīng)特勒井,渡且末河,五百里至播仙鎮(zhèn),故且末城也,高宗上元中更名?!保?]1151播仙當時處于吐蕃勢力范圍內(nèi),所以封常清征伐播仙實則是中原與吐蕃的一次對陣。玄宗時期,吐蕃勢力正值強大,范文瀾指出:“吐蕃是中唐時代西方的勁敵,奪唐地最多。”[8]326由此可見,當時封常清征伐播仙之戰(zhàn)對于唐朝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與軍事意義?!东I封大夫破播仙凱歌》表現(xiàn)了兩軍的激烈對戰(zhàn)與封常清軍隊的英勇,對于封常清討播仙這一歷史事件來說,此詩是對史書的重要補充。
與前兩首相比,此詩格調(diào)尤為昂揚激越。第一組詩直接寫出戰(zhàn)爭的勝利,從“捷書先奏未央宮”可知朝廷對于此次戰(zhàn)爭的重視。第二組詩點明軍隊的前進方向與作戰(zhàn)環(huán)境,“官軍西出過樓蘭” 正是前往播仙的方向,同時,從“曉霜” 可以看出此次戰(zhàn)爭應不是嚴冬時節(jié)。第三組詩寫班師回營的氣勢之盛,通過“鳴笳疊鼓” 可知其時已有通過鳴奏樂器來慶祝戰(zhàn)爭勝利之傳統(tǒng)。第四組詩寫播仙方投降,封常清取得勝利。戰(zhàn)爭結束于日暮時分,晚上封常清軍隊還在返回營地的途中,“云”“月” 再次證明此次戰(zhàn)爭的季節(jié)不是嚴冬。第五組與第六組詩追述戰(zhàn)斗場面,軍隊連夜戰(zhàn)斗,蕃軍慘敗,“蕃軍” 再次說明對方即為吐蕃。同時,觸目驚心的戰(zhàn)斗場面也反映了當時中原與西域戰(zhàn)爭的必然性與殘酷性。《獻封大夫破播仙凱歌》6 組詩雄渾壯美,意義深遠,為后世了解封常清討播仙之戰(zhàn)提供了重要信息。
岑參兩赴西域,在西域的時間有數(shù)載之余,其西域詩歌慷慨激揚、莊重豪偉,陸游讀罷岑參詩曾嘆曰:“誦公天山篇,流涕思一遇”??梢姡瘏⒃谠姼柚姓鎸嵵噩F(xiàn)了曠遠雄奇的西域世界。岑參詩歌的寫實性主要表現(xiàn)在對西域風光與戰(zhàn)爭情況的記錄上。首先,岑參的詩歌展現(xiàn)了大量的西域風光,涉及環(huán)境氣候、地理景致、植物物種、音樂舞曲等多方面內(nèi)容,不僅具有詩歌美學方面的意義,而且在歷史學、地理學、民俗學方面更是發(fā)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同時,作為右威衛(wèi)錄事參軍與節(jié)度判官,岑參詳細記載了在西域期間中原軍隊與西域各族間的戰(zhàn)事情況。通過岑參的詩歌,我們可以判定一些戰(zhàn)爭發(fā)生的時間、季節(jié)、方位與征伐對象等,這對于研究唐朝與西域的戰(zhàn)爭情況具有重要歷史意義。西域多地位于絲綢之路要沖,唐朝與西域往來互動頻繁,而許多事跡史書失載,在這種情況下,以詩觀史不失為一種有效的途徑。岑參詩歌中有大量關于西域的描繪與記載。因此,岑參詩歌對于唐朝的西域研究具有重要意義,是不可忽視的一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