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剛
一
德順老漢被迷糊迷住了。
那天恰好又是一場暴雨,還夾著雹子,德順老漢一個人去了地里,看他的烤煙,上午去的地里,晚上才回到家里。
狗子他爹在打麥場遇見了德順老漢,就喊了一聲德順老哥,德順老漢沒有理他。狗子他爹不由多看了幾眼,這一看,嚇了一跳:德順老漢臉上露著詭異的笑容,眼也不往兩邊瞅,直勾勾地忒嚇人。
狗子他爹沒敢吭氣,他越看越像被迷糊迷住了。迷糊到底是個啥?莘村也沒有人能說清楚,但大家都堅信,迷糊是真的有。有人說他就被迷糊迷過,小孩子就相信了,甚至有的小孩也說,自己被迷糊迷過。
但從來沒有人見過迷糊。如果你問那些被迷糊迷住過的人,他們則表示,都被迷糊迷住了,還能記得清他長啥樣子?而且還會告訴你自己當時的感覺,這個感覺就是沒感覺,因為他啥也記不清了,忽然之間就醒過來了。
有一點大家都是認同的,那就是假如不小心被迷糊迷住了,周圍的人萬萬不可去叫他,假如有人不懷好意的喊一聲,這個被迷糊迷住的人就會魂飛魄散,醒來之后就是神經錯亂。
所以后來,狗子他爹告訴德順老漢,那天我可沒喊你,我要是大喊幾聲,你可就危險了。德順老漢則表示,自己真的沒有被迷魂迷住,心里清楚得很,自己也根本沒有遇見狗子他爹,倒是狗子他爹有可能被迷糊迷住了,以至于在這里胡言亂語。
這兩個人為了辯清這個事情,都在詛咒、發(fā)誓,自己絕對沒有說錯。一旁的人雖然在云里霧里,但也都忍不住好笑,同時也是看熱鬧的不怕事大,還有一些幸災樂禍:這兩個老漢都是能人,看一下誰更能。最終也沒有爭出個結果,兩個人心里卻都暗暗地不美氣,回到家里盤算半天,但遇見了面子上都過得去。
村里人還都是相信狗子他爹的話,狗子他爹種的西瓜,個個都是二十五六斤的,這幾年可沒少掙錢。別人家一畝地也就三千來斤西瓜,狗子他爹能種出四五千斤,這老漢膽子也大得很,一年就種五畝。這五畝西瓜,兩萬多斤,一斤西瓜三毛錢,可就是六千多塊呢。
德順老漢也不差,他主要就是種烤煙,收入不比狗子他爹少。這老漢心細,從育苗、栽培、打藥、掐葉、串煙、烤煙、擇葉、賣煙,都要親自過手。
但老漢今年心里有些不美氣。去年縣里在卷煙廠倒閉之后,莘村這些種烤煙的人,就紛紛轉而跟上二狗他爹種西瓜。老漢卻認為,自己種植的烤煙要比一般人的好,卷煙廠你倒閉,關我屁事,我還怕我的烤煙賣不出去!誰知道今年剛把烤煙種到地里,檢煙廠也跟著關門了。
這讓老漢有點措手不及。自己的煙再好,總得有人收吧?自己堅持種烤煙是有原因的:縣上的卷煙廠雖然倒閉了,但一定會有實力更強的卷煙廠收購它的;檢煙廠不可能關門;自己的煙葉是最好的。孰料想屋漏偏逢連夜雨,壞事全趕上了,自己就是改種西瓜也來不及了。一想到自己今年基本不會有收入,而其他種瓜的人,美滋滋地數著大團結,老漢的牙都癢。
老漢被迷糊兒迷住的那天下午,老漢正怔怔地看著自己的烤煙,眼淚都快流下了,卻不料午后一場暴雨,夾著雹子劈頭蓋臉的就下來了。這天的雹子特別大,有人撿到過壯漢的拳頭那么大的,聽說有個老頭被雹子打得疼的受不了,放聲大哭。風又特別大,虎子那天正在風頭上,被風吹著走,想回過頭來都不行,等風停了的時候,人已經在三里之外的北阿場村。
雨下得時間并不長,但的確是大雨如注。從地里往回跑的人,路過西頭的長坡。因為是土路,走的人多了,中間就比兩邊低,這雨水都混成了黃色的洪水,順著路中間往下沖。個子稍微低的扁擔哥后來說,水漫到了他的腰部,50多米長的坡,他是被水沖下來的。不過他又一笑,不用人走路,水就把你送下來了!
二
德順老漢并沒有急著往回跑,他鉆進了小林家瓜地的瓜棚。瓜棚是用八根粗壯的木頭搭成的,兩邊兩個三角形豎起來,離地一米高的地方,橫著再放一根粗木棍。當然,要把它們全部用鐵絲擰起來,這框架就成了;往橫木上放幾塊寬的木板,這就拼成了一張床。兩邊掛上麥草編成的簾子,固定好;前后也要掛,但是活動的,就成了前后門。
這瓜棚是相當簡易的啦,但它極有用。首先不怕烈日暴曬,刮風下雨;晚上住在這里也能防寒保暖,如果天氣熱,前后簾子往起一挑,這就又通風了。八九十年代,不管到這里的哪個村莊,隨處可見這樣的瓜棚,各家各戶都有,在瓜田里成為一道景觀。當然也有熟人互相暗暗的比較,誰的手巧,做的瓜棚結實耐用,誰做的簡直算不上瓜棚,就像個狗窩。
關中的天,小娃的臉,說變就變。起風的時候,村里人就趕快往回跑,根據經驗,肯定要下大雨了,云可是從東邊上來的!德順老漢他不著急,往瓜棚里一鉆,暗暗地笑,都往回跑吧,不等到家把你們全都淋濕了,有瓜棚不用,你們腦子是不是都養(yǎng)魚了?
但老漢很快就后悔了,這風大的出乎他的預料,一扇簾子“嗖”的一下就被吹跑了,風一下子鉆了進來,老漢只感覺自己就像沒穿衣服。還沒反應過來,瓜棚就倒了下來。
來不及罵小林這手太臭,做的瓜棚不夠結實,老漢被壓在了瓜棚下面,連忙往出鉆,剛伸出頭去,就被一個雹子差點打蒙了,連忙又縮了回去,心里暗暗叫苦。幸好這雹子只下了幾分鐘,要不然老漢真的要被打死在地里!緊接著大雨噼里啪啦的,老漢就索性躲在倒了的瓜棚下面,這雨下不了多久,一會兒就沒事了。老漢不斷地自己安慰自己。
雨停之后,老漢鉆了出來,不由驚喜萬分:滿地半熟的西瓜都泡在水里,有的西瓜明顯被雹子打爛了。沒打爛的,也是傷著了,看樣子是長不大了,今年這幫貨也甭想賺錢!二茬子瓜也指望不上,長不大,客商看不上。自己的烤煙慘不忍睹無所謂,反正今年也指望不上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老頭得意地想哼哼,更不敢回家去,自己臉上的得意會出賣了自己的,要是讓旁人看到了,可大大的不妙。
其實,旁人也都不難受,反正大家的瓜都指望不上了。小林給二狗說,你家的瓜都哈了(壞了),你大(爹)也不摔碟子摔碗?二狗說,又不是我一家,家家的瓜都哈了,難不成家家都把碗碟摔了!扁擔哥插話說,德順老漢沒有瓜!小林說,那他有煙沒有,他的煙,也哈了!二狗他爹走過來,嘿嘿嘿地笑:煙哈了,么啥,反正今年他指望不上。這老漢心不正,說不定偷偷地笑咱的瓜呢。今天雹子大,可不要把老漢讓雹子打死了!
二狗立即喊道:大,你趕緊回屋里去。都在本門前,你說這話,讓人知道了,可不是事嗎?!二狗他爹給小林說,叔剛才說啥了?你說說看!小林心領神會,陪著笑說,叔,你啥都么說。小林回到家給他老婆說,二狗他大這人真的不咋樣,你跟德順叔不對勁,也不能咒人死么!這老漢今兒個在地里還么回來,不敢真的讓雹子打死了。
德順老漢回到家,老婆子看到他雖然一身泥巴,臉上卻是有喜色,忍不住問,你這死老漢,得是讓雹子打瓜了?身上都成了啥了,還得意啥?趕緊把衣服換了,你以為你還是小伙子,也不怕感冒!雨停了這么久了,也不見你死回來!德順老漢忍不住得意,你隨后就曉得了。我自己換衣服,你給咱趕緊做一碗燃面,我么事,就是餓得慌。我給咱女子寫個信,你把原來的信封找出來,我要看看上面的地址。
老婆子嘖嘖稱奇,又咋了?你可很少給女子寫信,又有啥事了?德順老漢不耐煩,你不要管,到時候你就曉得了,這會兒不能說,你喔嘴不牢實。
三
村里人都說,德順老漢那天肯定被迷糊迷住了。
這老漢怪得很,自家的烤煙賺不到錢了,也不生氣,整天樂呵呵的,就像有啥喜事了,不是迷糊迷住了,就是腦子進水了。
開春之后,大家不約而同的去種子站買西瓜種子——還是“金珠冠龍”。聽說這些西瓜種子,可不能自己留種,自家留的種,來年西瓜長不大,這就叫知識產權保護,你只能用人家的種。所有人都去買了,你敢不買嗎?你敢用自己留的種嗎?萬一真的長不大,這半年可就白忙活了。一年之計在于春,冬天地里也長不了西瓜,其實也就是這一年都白忙活了!
狗子他爹五畝西瓜,要買八罐種子。他在育種的時候,打開第一個罐子,孫子跑過來看這個鐵皮罐罐,指著里面一行字念道:再來一罐!這一下可不得了,全村人都知道狗子他爹中獎了,跑到跟前看,都說那就是免費再領一罐種子,這一罐種子可不得八十元?!就連德順老漢都跑來了,這讓狗子他爹感動,畢竟兩個人一直都不帶勁,尤其德順老漢竟然還說了,你老弟的確能行的很,干啥都能行,就連買個種子都能中獎!
但村里人還是覺得德順老漢不對勁,大家都覺得狗子他爹說的對,這老漢真的那天被迷糊迷住過,等小林聽見老漢在他家整天還唱著《周仁回府》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這老漢可能去年烤煙被冷子打日塌了,么掙上錢,心里難受,憋屈得慌。要不然大家都忙著育西瓜種子,這老漢也不著急,也不見栽烤煙,他到底想干啥?他么有被迷糊迷住過,那就見鬼了!
大人整天背后說,娃娃聽見了,上學的時候也就跟上八卦,有個娃不知道哪兒聽來的,竟然唱上了:德順老漢愛言傳,迷糊迷的轉圈圈。誰讓你一天愛皮干,稀屎拉了一河灘……
德順老漢的孫子小武不干了,兩個為這個打了一架,回到家見了他爺難免有怨氣,說,爺,你給咱家丟人了……人家都說你叫迷糊迷住了,人家家家育西瓜苗,咱家啥也不干……去年咱家的烤煙讓冷子打完了,人家都說你受了刺激……
德順老漢心里對狗子他爹又是一陣不美氣——除了他還有誰背后說我!但他在孫子跟前不愿多說,只是問孫子:咱家烤煙么掙錢,那他們家西瓜呢?
孫子說,冷子那么大,誰家的西瓜能撐???當然都打么了!德順老漢說,那就是了,他們笑咱,咱家烤煙去年也賣不了錢,卷煙廠都關門了,誰要咱家的烤煙?冷子打了,正好免得還要爺收拾。我把烤煙全烤好,一個人能吃完那么多烤煙?冷子打得好,他們的西瓜可是全打么了,那可是能賣錢的!你說到底誰吃虧了?他們笑我,我還笑他們都是瓜皮呢!
小武聽他爺這么一說,確實是有道理,但他不懂,為啥我爺讓迷糊迷住了,這迷糊到底是個啥嘛!
德順老漢大聲呵斥,碎娃娃不敢胡說!迷糊也是你說的?!你看咱們當地人,經常就有人被說是叫迷糊迷住了。迷糊兒其實就是鬼,娃娃能對老人不孝順,把老人的生日和忌日都忘了,沒有給他們燒紙錢。他們沒錢花,當然就在那邊過得不好,在野地里亂竄,誰剛好路過就被撞上了,就讓迷糊迷住了,就啥也不知道了……
小武忍不住問,爺,你那天到底被迷糊迷住了沒有?
德順老漢氣得抓起一把掃帚就打,小武趕快就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問:爺呀,人家都在育西瓜苗,咱家今年到底種啥呀?
德順老漢停住了不追,心里卻在嘀咕著,女子從大荔寄的種子就快到了吧?
四
莘村人驚訝地發(fā)現,就在其他人都栽種西瓜的時候,德順老漢帶著孫子在地里打壟,不由都是嘖嘖稱奇——看樣子他是要上薄膜了,難道今年種的又是烤煙?但他打的壟要比烤煙的壟寬,行距也寬,都是搞不懂。這老漢平日里比較精,這次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傍晚時分,下地歸來,狗子他爹和虎子假裝過去拉家常,德順老漢正吃一碗荷包蛋。狗子他爹心里癢的,又張不了口,恰好虎子問德順老漢,叔呀,你把我們可都全弄糊涂了,你今年到底打算種啥呀?
德順老漢啥也沒說,把后院的燈打開,指給兩個人看,兩個人看到后院的空地里,是一盤一盤整齊的西瓜秧子,不由都說,原來你也種西瓜?
德順老漢說,是。
虎子問,那你打壟上薄膜干啥呀?
你看你喔腦子,烤煙能上薄膜,西瓜就不能上了?都是為了保墑啊,我今年就要種薄膜地里的西瓜。一邊說,一邊斜著眼看了看二狗他爹。
二狗他爹說,德順哥呀,這么好的事,你咋不給我說?德順老漢問他,我說了你聽嗎?再說了,我就是被迷糊迷住了,說了你們也不相信……
還沒來得及種西瓜的人,跟著德順老漢,都用上了薄膜;種的早的人,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但嘴上還都在說,薄膜地里種西瓜,沒聽過也沒見過,不見得都好吧?
很快村里人驚訝地發(fā)現,德順老漢的瓜蔓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樣;緊接著碧綠的西瓜長出來,窩在瓜蔓里,也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樣;等長到拳頭大的時候,大家才發(fā)現,這死老漢的瓜是綠油油的,而當地人的西瓜都是黑皮兒的金珠冠龍;等西瓜快成熟的時候,所有人更是目瞪口呆,其他人的瓜一個也就20斤左右,這老漢的瓜竟然一個老有30斤重!
一畝地產上5000斤,這老漢卻能達到6500斤。根據去年的價格,一斤西瓜三毛錢,這老漢一畝地比別人要多收入450元。而他的綠皮兒西瓜,也引來了好多人前來觀看,方圓十里八鄉(xiāng)的人,無不艷羨,嘖嘖稱奇。
德順老漢那段時間天天唱秦腔,唱得最多就是那一段:后帳里轉來了諸葛孔明……
沒有人再說這老漢被迷糊迷住過,就連二狗他爹也都不敢再說。大家很好奇他的西瓜,問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總是不肯說。
那天,二狗他爹故意說,你這西瓜不對勁,是變異的吧?就好像人得了白癜風一樣。你看所有人都是黃皮膚,得白癜風的人皮膚就變得蒼白;大家都是黑頭發(fā),有時也能看見喔黃頭發(fā),哈了,哈了,你這是白癜風的西瓜……
德順老漢明明知道他是故意的,本來還是不打算告訴他,但那天人多,小林、二狗、虎子都在,還有一伙婆娘,這再不說,臉上可就掛不住了。
德順老漢掃了一眼眾人,然后瞪著二狗他爹:把你們這些么文化的,就知道種瓜、種瓜,別人怎么種你們就怎么種,那別人都種不出好瓜來,你們也跟著他們,不是那么一回事兒。你們都知道大荔縣嗎?
大家紛紛點頭說,誰還不知道大荔,咱們臨縣么。
那大荔的沙地瓜人家可是全國有名的,其實地嘛,和咱當地的有啥不一樣的,關鍵是人家的西瓜品種不一樣。咱們老種這黑皮的金珠冠龍,那是人家大荔前幾年的品種,這兩年人家都改種綠皮兒的新紅寶了,也就是我這西瓜。
西瓜得了白癜風?虧你們也能想得出來!種地種地,門道兒多著呢。不動腦子,光知道看別人干啥,自己跟上干,那你永遠也干不到別人前面去。
就像前幾年咱們這人種烤煙,那是學人家澄縣人!你們不相信,過幾年還要有人種花椒,那肯定又是學人家韓城人!
學就學吧,你要走到人前面去,要把最新的品種種上,要知道人家城里人需要哪些東西,喜歡哪個品種……
五
德順老漢的瓜地,經常會有人來,坐在一起抽煙,喝茶,聊天,他的瓜棚里也能坐幾個人。
每年西瓜快成熟的時候,每天晚上,各家各戶的瓜棚里都會住人,辛苦幾個月,就要收獲了,這個時候被賊偷上幾十個瓜,那可就損失大了。
而這賊也很討厭。你感覺不到他偷瓜,但等你感覺到的時候,可能上千斤的瓜都沒了。他們偷西瓜可不會說一次偷你那么多,他就是每天后半夜,到你家地里,兩個腋下各夾一只瓜,然后偷偷地就跑掉了。反正都是黑皮兒西瓜,不管誰拿到自己家,看起來都是一樣的,你就是懷疑人家,也不能就說這是自家的瓜,你叫西瓜,西瓜也不答應啊。
但沒人敢偷德順老漢的,他家的瓜都是綠皮兒瓜。盡管如此,西瓜一種到地里,德勝老漢就立刻做了一個瓜棚。
他這瓜棚,可不是一般的瓜棚。別人家的瓜棚都是用木頭、麥草桿做的,德順老漢卻拉了一車磚,直接和泥蓋了一間10余平米的瓜棚!他的瓜棚可很結實,刮風下雨,連理都不用理,甚至瓜棚外面還用鐵皮桶做了一個爐子,拿上鍋碗瓢盆就可以生火做飯。西瓜快成熟的時候,總會有人偷瓜——你總得回家吃飯吧。賊可精得很,瓜棚里只要沒人,等你回來再查點西瓜,一般都會少兩個的。
德順老漢和他老伴,總會有一個人在瓜棚里。要是到星期天,小武不上學,那他們家三個人,干脆就住在瓜棚了。
德順叔,你們家的瓜就不用看,你們家的瓜是有記號的,誰能把你們家的瓜偷走!你還做了那么一個瓜棚,有必要嗎?
德順老漢就嘿嘿地笑了:說你們這些人沒眼光,我這綠皮瓜,也就這一年。你們不信等著看,明年咱村可就全成了綠皮瓜了。你們這都是一窩蜂……
這一天,二狗他爹去找長德順老漢,想抽一鍋子煙——老漢的煙就抽不完,那幾年烤煙,老漢給自己留了不少,找他抽煙,那他很大方,從來不會說沒有煙的時候。
但二狗他爹驚訝地發(fā)現,德順老漢家的瓜棚里今天沒有人。這老漢愛死他的瓜了,天天守著他的西瓜,就好像守著金元寶,今天竟然舍得離開他的瓜!八成又被迷糊迷住了?
黃昏回家,路過德順老漢家的時候,順便進去了一下,德順他老婆子和小武正在吃蒜蘸饃。問德順老漢,老婆子說進城了,看起來不太高興。
這讓二狗他爹心里又犯了嘀咕:這死老漢老是很奇怪,這又唱的是哪一出戲?西瓜眼看就熟了,客商這兩天也就該來了,不守在地里等著賣西瓜,跑什么跑?你這一地西瓜,可賣不少錢勒,別人雖說不敢偷你家的瓜,拿出去賣,人家也認得出來,那人家把你家瓜偷去吃了,把瓜皮扔了。自家的瓜不就省下了,那還不等于拿你家的瓜賣錢了?這死老漢,真是啥都不懂,關鍵時刻就掉鏈子……
想到這兒,二狗他爹吃完晚飯,迅速跑到德順老漢家瓜地里,抱了個西瓜,趁黑回到家,一家人嘗了一下綠皮西瓜,你還別說,那是真的甜,新品種還就不一樣。吃完后,把瓜皮直接扔進豬圈里,家里那頭老母豬幾口就啃光了。給他來個死無對證,二狗他爹邊走邊想……
六
那日午后,二狗他爹正在瓜棚里睡覺,小林踅了進來,悄悄地說,德順叔又被迷糊迷住了……
二狗他爹嚇了一大跳,心里嘀咕著,不至于吧?就偷了他一個瓜啊……一邊想一邊迅速跳下床,看見小林神情緊張,眼睛不停往德順老漢的瓜地里瞅。
兩個人一起鉆進了小林家的瓜棚里,從麥草桿做成的簾子縫隙里往外看。此時驕陽似火,綠油油的瓜田里,肥大的西瓜葉子似乎都蔫了,德順老漢家的西瓜,就像一個個綠色的大籃球,肥嘟嘟地從葉子里面鉆出來,炫耀著自己在這一片土地上的與眾不同。
德順老漢就像中了邪,也沒有帶他那頂破涼帽,臉曬得通紅,一手拿著他那根長大旱煙鍋子,低著頭,在瓜地里走來走去,走來走去……一邊走,嘴里還念念有詞,并用旱煙鍋子挨個指著西瓜。
小林說,叔呀,你看他是不是被迷糊迷住了?誰不愛自家種的瓜?誰沒在自家瓜上下大力氣?看他愛到這個份上,可不是被迷糊迷住了?
二狗他爹卻心里在發(fā)虛:這死老漢還發(fā)現他的瓜被偷了?但他嘴上說,這老漢干啥愛啥,你看人家那瓜,長得的確大。不過,這么樣的愛惜,確實讓人感覺……
小林說,叔呀,咋辦?這老漢從大清早走到現在了。
二狗他爹又是吃了一驚,但他還是告訴小林,咱們兩個閃人吧,千萬不敢叫他,叫一聲就把他的魂叫散了,醒來之后神經就錯亂了。這老漢也可憐,兒子兒媳那一年在韓城……
兩個人坐在瓜棚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無話。
小林有些好奇,叔,你說今年風調雨順的,家家的西瓜個兒都長得大。你那五畝西瓜,估計能有三萬多斤吧?這可就是一萬元嘞,你這一年就成了萬元戶了!
二狗他爹卻說,沒人家德順老漢的多啊,他那瓜大,賺得更多。再說了,萬元戶也不稀奇,你不聽報紙上說,十萬不算富,百萬才起步……對了,你說往年,這個時候客商就來了,今年咋還不見有人來收西瓜?
這時聽見瓜棚外面有人喊小林,聽聲音是德順老漢的。兩個人對視了一下,小林趕快應了一聲,二狗他爹卻覺得頭皮有點發(fā)麻,這老漢要問誰偷他家西瓜了……
德順老漢看起來面無表情,他把兩個人叫到自家的瓜棚里,拿出煙葉,遞過一張報紙:自己卷著吃。兩個人都沒人接。
德順老漢嘆息了一聲說,我想去韓城。兩個人都沒敢接話,德順老漢接著說,這莊稼是種不成了,我昨天去城里,韓城那邊有個工地在招瓦工,說是蓋樓房,一天給十塊錢,我的手藝還沒有荒廢,想去干一段時間。小武沒大沒媽,總有人養(yǎng)他,去年沒有收成,今年吃老本,今年再沒收成,明年吃啥呀?
二狗他爹說,這西瓜馬上就可以賣了,這收入不就來了?
德順老漢搖了搖頭,你們不覺得奇怪嗎?今年為啥沒有客商來?我昨天去城里可了解情況了,西安的客商一到大荔、澄縣,就不往前走了,畢竟人家那邊近啊。人家種西瓜,咱們也種西瓜,人家早改種早熟品種了!而且那邊今年大面積種植西瓜,西瓜多的就吃不完,就沒人收。人家在那邊收西瓜,才給一毛二,咱這邊一斤只給八分錢,還沒有人愿意來……
村里人驚訝地發(fā)現,二哥他爹和小林也被迷糊迷住了。兩個人在這一地西瓜里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大家都覺得,這還會傳染,誰讓你們兩個和德順老漢走的近……
德順老漢給老婆子叮嚀,不管咋,看得賣了就行了。自己背了一床被子,二十斤烤煙葉子,拿上旱煙鍋子,趁著夜里涼快,準備翻越太棗溝。
臨走前又看了看自家的西瓜,心里一陣陣難受,又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兒媳,自己就要去他們曾經待過的地方打工了,竟然差點掉下了眼淚。
老婆子說,村里人都說,二狗他爹和小林也被迷糊迷住了,都是你身上帶著邪氣。
德順老漢長嘆一聲,等著吧,他們也快都要被迷糊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