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宗陳
(淮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旅游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呂思勉,字誠之,筆名駑牛、程蕓、蕓等。漢族,江蘇常州人。呂思勉是我國近代著名的歷史學家,公認的史學巨匠、國學大師,與章太炎齊名。其學術成就極高,自成一派,與錢穆、陳垣、陳寅恪并稱為 “現(xiàn)代中國四大史學家”[1]15-18。他1951 年入華東師范大學擔任歷史系教授。此外,他是一位出色的文學家,曾創(chuàng)作出中國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偵探小說——《中國女偵探》。
從本質(zhì)上來講,呂思勉仍然屬于比較恪守傳統(tǒng)和國粹的舊式史學家,所以他的作品基本仍然遵循舊時的創(chuàng)作之法,以文言文書寫,讀起來較為晦澀難解。他生平唯有一部以白話文書寫的通俗性歷史作品,就是這本《三國史話》。
首先,呂公作為史學大家,其實是個通才,中國各階段的歷史他都有涉獵,并有自己獨特的造詣。他對于三國史的研究其實集中在另一本文言文作品《秦漢史》中,嚴格來說,這本《三國史話》應該算作對《秦漢史》的一個補錄。所以,此書的第一個特點就是短小精悍。它只有20 章,每章短者500 字,長者亦不超過1 000 字,全書只10 萬字有余。不過,濃縮的都是精華,呂公行文言簡意賅,不拖泥帶水,所寫內(nèi)容雖然短小但讓人讀之即懂,不會覺得粗略不明而心生厭惡。
其次,呂公眼光獨到,研究歷史往往劍走偏鋒,常從獨特角度入手,得出新穎結論,并且能借古諷今,借三國事論述當世事。他敘述這段三國史時既沒有依照傳統(tǒng)史家的觀點直接從曹魏的創(chuàng)業(yè)建國講起,也沒有依照新文化運動當時很流行的 “要尤其重視社會史” 的觀點,花費大量篇幅描述三國時代的風土人情,而是另辟蹊徑,從大多數(shù)史家較少注意到的東漢戚宦之爭的角度入手。先以兩章篇幅介紹長期把持東漢政權的外戚、宦官集團,再以此為引子論述封建皇帝制度、感慨國人見識多淺薄,往往只對人卻看不到背后制度的弊病。如書中說:“所用的外戚,沒一個有好結果,然而一個外戚去,一個外戚又來。正和辛亥革命以前,一個皇帝被打倒,又立一個皇帝一樣。當一種制度的命運未至滅亡的時節(jié),雖有弊病,人總只怪身居其位的人不好,而不怪到這制度不好。譬如我們現(xiàn)在,天天罵著奸商,卻沒有人攻擊商業(yè)制度一樣。”[2]11
再次,呂公知道對廣大民眾而言,他們更喜歡的是作為民間通俗文學的各類戲劇小說,而不是隱藏在浩如煙海的史料背后的歷史真相。尤其是三國史,大眾更清楚的是以《三國演義》為代表的文學作品,并且很樂意相信那里面寫的就是真正的三國歷史,即百姓心中自有一個歷史。這本書是要給大眾看的通俗讀物,所以他特地以豐富的歷史知識為基礎,將歷史上的真實存在與三國文學中塑造的人物、事件等,進行了深入的剖析和分辨,明確區(qū)分了歷史人物和事件在文學作品和真實歷史中的區(qū)別,既展示了歷史人物的歷史形象,又展示了他們的民間形象,提醒大眾不可混為一談,最后更提出對史書記載和文學記載不可盡信的觀點。
首先,呂思勉注重排比史料,分類札記,長于綜合研究和融會貫通,又廣泛閱讀新出報刊和從西方引進的新文化、新思想及研究方法。寫書時,經(jīng)常羅列證據(jù),然后給出一些暗示;證據(jù)不足時,卻不強說出結論,而是留待來者。呂思勉相信,仔細讀古書是可以一定程度地挖掘真相的,這也是他被稱為史學、國學大師的原因。所以,他在本書中體現(xiàn)的第一個史學觀點便是高度重視文獻學,尤其是對史料的研究。
其次,呂公雖重視史料和文獻,但他并不盲從史料和所謂的專家、正史、前輩。在此書的序言中,呂公就指出三國是中國少有的全程撲朔迷離的歷史階段,因為常年戰(zhàn)亂,野蠻的軍閥打來殺去,滿世界都是長槍大戟,很多史料都遺失或被毀了。蜀漢偏偏不設史官和史館,所以蜀史極少;魏史明顯有被司馬家篡改過的痕跡,本來夏侯湛有一部《魏書》,卻被他自己燒了;吳史只有一本韋昭寫的《吳書》,但此人是孫吳的太史令,寫史時明顯有為本國遮掩涂抹的痕跡。研究三國史的主要史料是二十四史最優(yōu)秀的前四史中的《三國志》和《后漢書》,呂公卻不盲目信之。如這兩本書都把官渡之戰(zhàn)尤其是袁曹雙方的斗智寫得精彩紛呈,但呂公明確說:“《三國志》上所說的兵謀,大都是靠不住的。這大約因軍機秘密,局外人不得而知,事后揣測,多系附會之談,而做歷史的人所聽見的,也不過是這一類的話之故?!保?]35-36他還說:“古人的環(huán)境我們固然不能全知道,也不會全不知道。因而古人所做的事情,我們決不能全了解,也不至于全不了解?!保?]17關于這一點,呂公在書中舉了很多例子。如208 年曹操南征荊州,劉備攜民撤退,途徑襄陽?!度龂尽酚涊d:“諸葛亮說先主攻琮,荊州可有。先主曰:‘吾不忍也。’” 諸葛亮給劉備出主意,說我們趁劉表剛死、劉琮新立荊襄人心浮動之際攻城,只要除掉劉琮,荊襄之地盡入我們之手。劉備說,唉呀,我不忍心啊,不忍心。這個事情是見于正史的,但是呂先生認為靠不住。呂先生提出了自己的疑問:“這話也未必確實。當時的襄陽,人心自然不定,攻破它自然是容易的,轉瞬曹操的大兵來了,卻如何能守呢?‘諸葛一生惟謹慎’,怕不會出這種主意罷?”[2]41-42的確,從邏輯上來說,拿下襄陽也沒時間布置城防,安定人心,而且眾寡懸殊,如何抵擋近在咫尺的曹軍?那么拿不拿下襄陽又有什么意義呢?以諸葛亮一向不冒險的謹慎性格來看,他的確不應該出這種主意。呂先生勇于質(zhì)疑,提的疑問也是有理有節(jié),讓人信服。再如:諸葛亮病逝五丈原,《三國志·蜀志·楊儀傳》和《三國志·蜀志·蔣琬傳》記載,諸葛亮生前一直看好的接班人是蔣琬,臨終前秘囑蔣琬做蜀漢的下一任宰相。然而,呂先生質(zhì)疑道:“這件事,《三國志》上說:諸葛亮生時就密表后主,說我若死了,便將后事交給蔣琬。這也不是實情。諸葛亮做事是很積極的。他在生前,似乎并沒有預料到自己要死。假如他預料到自己要死,那可先行布置的事情多著呢?以他的地位聲望,一切公開囑咐了,也不怕什么人反對,而且可使身后的事情更妥貼,何至于密表后主,只保薦了一個蔣琬呢?《三國志·蔣琬傳》說:諸葛亮死后,新喪元帥,遠近危悚,蔣琬處群僚之右,既無戚容,又無喜色,神色舉動和平時一樣,眾人因此漸服,可見得蔣琬初繼諸葛亮的任時,眾人還不很信服他。假使諸葛亮生前預行指定他為自己職務的后繼人,就不至于此了?!保?]48-49所以呂先生得出結論:《楊儀傳》和《蔣琬傳》所記載的不實,諸葛亮北伐時雄心萬丈,并未預想到自己會在這場戰(zhàn)爭中去世,因此沒有做選定接班人之類的身后事,蔣琬并不是他生前就看好的接班人。這種說法邏輯上來說也通,實在是很大膽又合理的推測。由此可見,呂先生雖屬傳統(tǒng)史學家一脈,學貫古今,但也認可胡適等新史學派 “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 的 觀點。
再次,呂先生讀書極細,世人相傳他把二十四史從頭到尾閱讀過三遍。由于他寫書有時只列舉證據(jù)不寫結論,也有人批評他寫書有抄書之嫌。不過,這一點在此書中并未過多體現(xiàn),呂先生有時不寫結論,也許是覺得沒有過硬證據(jù)而不敢妄下結論,留待后人研究。
最后,呂先生是敢大膽創(chuàng)新的人,對于傳統(tǒng)史家一向推崇不已的周瑜、魯肅,呂先生一樣敢評價:“周瑜、魯肅,亦皆可謂為好亂之士也。徒以二三剽輕之徒,同懷行險徼幸之計,遂肇六十年分裂之禍,豈不哀哉?!保?]49他從力主統(tǒng)一、減少人民痛苦和世間紛爭的角度批判了周魯二人,稱他們?yōu)槟鏆v史潮流的罪人。當然,這里牽涉英雄觀和正確歷史觀以及歷史人物評價的復雜問題,在此不表。
窺一斑而知全豹,得一葉而知秋??偠灾?,《三國史話》雖是小書一本,但依然可以從中窺見呂思勉重視材料、敢于大膽質(zhì)疑、力主小心求證、出奇而不造奇以嘩眾的史學觀點。其人能與狂傲不羈的章太炎齊名而留美名于后世,誠不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