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亞清,于水
在圍繞現(xiàn)代國家的研究上,從亨廷頓到福山形成了呈內在遞進關聯(lián)的敘事脈絡,即探討現(xiàn)代國家與身份政治(politics of identity)之間的關聯(lián)。 亨廷頓與福山均著重詮釋社會成員身份對現(xiàn)代國家的形塑,在敘事上存在繼承與深化的關系。 亨廷頓的敘事重心實現(xiàn)了從關注轉型時期社會成員認同與政權整合關聯(lián)的“顯性”主題,到關注美國文化層面的國家認同與社會成員身份張力的“隱性”聚焦,最終確立了“悲觀”傾向的身份危機命題,由此被認做“文化保守主義”且廣受詬病。 這與其弟子福山受到詬病的“樂觀”的前期論調明顯不同,福山后期試圖統(tǒng)合亨廷頓前后期“顯性”與“隱性”的敘事“斷層”,將身份概念置于廣闊的歷史社會學視域和更為豐富的現(xiàn)代國家場景中。 福山認為成熟的現(xiàn)代國家建構與有效回應尊嚴訴求、克化不滿密不可分,故而其核心要素在于對身份的合理定位。 以此為契機,福山試圖修訂前期的“歷史終結論”[1]。 對于現(xiàn)代國家的探討,在亨廷頓與福山圍繞身份政治的敘事中可見一斑,二者共同印刻出歷史社會學的內在邏輯與敘事困頓。
2018 年,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以《身份:對尊嚴的需求與怨恨的政治》為代表作,確立了他對現(xiàn)代身份政治的基本敘事框架。 福山認為,尊嚴與怨恨,作為圍繞身份訴求與不滿所產生的社會心態(tài),終將顯現(xiàn)于政治活動當中。 “在五十年以來或者說全球化進程中產生的經濟不平等是詮釋當代政治的主要因素的同時,經濟上的傷痛變得日益具有尖銳性,因其傷痛實則屬于是自尊受挫和缺乏其他社會成員尊重產生的心態(tài)”[2]16。 從其論述中可知,福山認為經濟社會結構轉型中的不平衡心態(tài)實則是圍繞自我對身份的感知和社會對于身份的認同落差產生的后果,而社會場景中的心態(tài),足以詮釋政治活動中的張力。 盡管坐標定位為全球化的當代社會,然而福山從未放棄他長期堅持的概念,即現(xiàn)代國家。
福山曾言,“20 世紀政治的一個非常鮮明的特征就是對國家的規(guī)模應當有多大和國家的力量到底應該有多強爭論不休”[3]1。 對此,他試圖詮釋社會成員表達訴求、尋求認同的一系列社會現(xiàn)象,“自下而上”地從社會場景中考察身份政治與現(xiàn)代國家的關聯(lián)[3]91,即認為社會訴求“自下而上”地影響和塑造現(xiàn)代國家。 此國家觀源自于19 世紀的阿歷克西·德·托克維爾對美國社會的考察,以社情民意作為秩序重組與政權更迭的基石[4]。 這一點在托克維爾的論述中有較為清晰的呈現(xiàn),現(xiàn)代國家確立的社會基礎在于“豪壯而合法的激情,鼓舞人們同意大家都強大和受到尊敬”[5]89。 托克維爾認為正是“自下而上”的社會活動,塑造了現(xiàn)代歷史上一切重要現(xiàn)象,最核心的便是現(xiàn)代國家的誕生[6]。
在《論美國的民主》中,托克維爾作出了著名的論斷,“如果我們把社會成員的來歷都查得一清二楚,對他們歷史的最初遺存進行考察,那么,我可以肯定,我們一定會從中發(fā)現(xiàn)他們的習慣、偏見和主要情感,甚至是最終構成所謂民族性的一切主要原因”[5]46。 盡管沒有直接、明確地塑造出晚近所謂的身份概念,然而托克維爾圍繞民族特性的敘事成為晚近身份政治概念中不可缺失的內涵。 在晚近敘事中,身份可理解為持有一定文化理念、語言規(guī)范的階層、民族的社會成員在社會和政治活動中的顯現(xiàn)[7],故而托克維爾作為晚近身份政治敘事的奠基者當之無愧[8]。 托克維爾對美國政治和社會問題的考察,深刻影響了晚近身份政治研究。 若尋找托克維爾傳統(tǒng)的晚近傳承者,那么需首先直面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
如果將亨廷頓后期對堅持新教倫理、英語語言的社會成員身份與文化價值層面的國家認同關系的論述作為身份政治研究的重要節(jié)點,那么其前期對轉型時期社會成員身份的考查應被視作后期的敘事鋪墊,因為亨廷頓前期重點考察了社會成員在政治參與中對政治秩序的認同感。 如彼得等人認為的那樣,亨廷頓的《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乃是“開拓性的國家中心主義著作”①20 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以彼得·埃文斯、西達·斯考切波、查爾斯·蒂利等為代表的學者,反對“社會中心主義”在現(xiàn)代社會結構詮釋中對于國家要素的忽視,提出將“國家找回來”的觀念,這些學者將亨廷頓視作20 世紀五六十年代“社會中心主義”盛行時的例外,即“國家中心主義”的先驅。 在一些既往研究中,亨廷頓的敘事方法往往被視作晚近歷史社會學的奠基。 詳見[美]彼得·埃文斯,迪特里?!斒┻~耶,西達·斯考切波.找回國家[M].方力維,莫瑞宜,黃琪軒,等,譯.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42.[9]。 亨廷頓曾如此歸納政治秩序變革之際的張力邏輯,“社會動員/經濟發(fā)展=社會頹喪;社會頹喪/流動機會=政治參與;政治參與/政治制度化=政治動亂”[10]55。 亨廷頓認為社會頹喪感緣于心態(tài)的預期與資源定位的不平衡,頹喪感與社會流動契機并存會催生政治訴求,政治訴求與國家整合則往往易于失衡。
在《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中,國家與身份兩個概念盡管并未高頻、直接出現(xiàn),然而將國家因素納入身份變遷中的邏輯已非常明顯,即“各國之間最重要的政治分野,不在于它們政府的形式,而在于它們政府的有效程度”[10]1。 亨廷頓前期關注的對象實質上是圍繞政治秩序轉型的“顯性”現(xiàn)象,詮釋轉型社會中成員訴求的樣態(tài)和國家政權應如何整合方能避免其所言的政治衰朽(political decay),即政治秩序失效的現(xiàn)象②亨廷頓論述的政治秩序失靈,即政治衰朽更多在于缺乏政治穩(wěn)定的發(fā)展中國家,即缺乏政治制度的有效建構,導致無序化的政治現(xiàn)象。 這與其弟子福山論述的發(fā)達國家缺乏國家動員能力的政治衰朽有所差別。 福山的政治衰朽概念是對亨廷頓的繼承與延伸。詳見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8:87-89.[10]87-89。 亨廷頓認為的政治衰朽,便是國家政權“自上而下”設置的政治制度無法整合社會成員“自下而上”政治參與的含義范疇。 在他看來,無法整合的背后是身份訴求與實際身份定位的落差,以及由此產生的超出政權掌控范圍的表達。 從中可見,亨廷頓前期傳承托克維爾敘事傳統(tǒng)的做法可謂實現(xiàn)對晚近歷史社會學的奠基。
依據(jù)亨廷頓的論述,“一個社會所達到的政治共同體水平反映著其政治制度和構成這種政治制度的社會勢力之間的關系”[10]8。 在亨廷頓前期的敘事中,政治秩序背后實則是社會整體邁向現(xiàn)代化的復雜、動態(tài)的變遷過程。 不難看出,比“身份”詞語更高頻率出現(xiàn)的是“政治參與”這一前期的關鍵詞,然而亨廷頓所具有的歷史社會學方法論使政治參與并非孤立于社會場景的詞語,而是要將政治現(xiàn)象置于社會場景中,這正是托克維爾式“自下而上”國家觀的體現(xiàn)。 托克維爾考察北美社情民風與現(xiàn)代國家建構關系的風格,在亨廷頓前期體現(xiàn)為詮釋社會變革中身份變化產生的訴求與國家整合的張力。 至此,亨廷頓前期對于現(xiàn)代國家與身份政治的考察基本呈現(xiàn)出清晰的輪廓,即聚焦社會變革場景中外在、“顯性”的張力。
以文化為坐標,亨廷頓后期確立起較為成熟的身份政治概念,且試圖詮釋文化價值層面的當代美國國家認同與身份危機。 盡管文化價值層面的詮釋為晚近身份政治敘事提供了新的視域,然而此嘗試并非亨廷頓首創(chuàng),需從托克維爾那里尋找緣起。 托克維爾曾表達出對于美國國家建構的核心論斷,“在美國,任何一種習慣,任何一種見解,任何一項法律,甚至我敢說任何一個事件,都能很容易地從這個國家的起源中找到解釋”[5]49。 托克維爾將美國的國家起源訴諸文化、語言層面的紐帶,即“語言的紐帶,或許是能夠將人們聯(lián)合起來的最有力的和最持久的紐帶”[5]49。 在他看來語言文化價值層面的認同是美國社會形成共同體的機制成因,此機制則“自下而上”地塑造了美國的國家認同。
若仔細比較,亨廷頓后期的敘事與托克維爾有所類似,因為亨廷頓后期的核心坐標不再是前期重點關注的外在、“顯性”的政治參與概念。 通過對托克維爾“自下而上”的、關注社情民意、聚焦文化語言的敘事傳統(tǒng)的繼承,亨廷頓將自身后期對身份政治的詮釋與文化價值層面的國家認同契合在一起,呈現(xiàn)出明顯的敘事轉向。 他關于身份政治的詳盡闡釋產生于其最終論著中,如亨廷頓所言,“各種身份/特性之間的關系是復雜的……但宗教身份很難有雙重的,一個人無法聲稱自己既是穆斯林又是天主教徒”[11]25。 若將此論斷置于思想史中考察便可發(fā)現(xiàn),亨廷頓一方面承接了托克維爾對美國國家共識與社會成員身份定位“自下而上”的考察、預測,另一方面為福山等后續(xù)的繼承者提供了成熟化的晚近身份政治概念。
從文化價值層面的考察中,亨廷頓明確地闡釋了現(xiàn)代國家中的身份危機命題,即21 世紀美國正面臨圍繞國家認同的、由身份異質性、共識基礎弱化導致的困境。 對此,他孜孜不倦地敘述了20 世紀以來美國社會移民帶來的諸多影響。 盡管肯定了移民對于美國社會財富的貢獻,然而他提出了一個極具憂慮的概念,即“解構美國”[11]119。 亨廷頓認為對于美國的解構實質在于“解構”對現(xiàn)代國家文化價值層面的認同,或者說是移民人口在身份上不再將國家“想象”為一個共同體。 在他看來,移民人口已然形成了可能顛覆美國原有身份定位的“亞民族”,或者說是“國民語詞以下的身份”[11]121。 亨廷頓認為外在化的財富與經濟貢獻難以抵消內在化的“想象破滅”,而這種文化、語言、宗教層面的想象正是身份危機的核心邏輯。
亨廷頓認為近期的危機是“9·11”事件之后美國移民人口身份異質性對于共識基礎的挑戰(zhàn),即穆斯林等非英語、非新教身份的出現(xiàn)[11]148。 他談到,“2001 年‘9·11’事件引人注目地使國民身份/國家特性重新受到重視”[11]1。 與其弟子福山一樣,亨廷頓后期敘事試圖以歷史社會學方法,去詮釋美國現(xiàn)實場景中突發(fā)性的危機事件。 亨廷頓認為,在21 世紀與其擔憂發(fā)展中國家的“顯性”張力,不如反思美國自身在國家認同上直接、迫切卻更為“隱性”化的困境[12]。 不難看出,亨廷頓晚期已從對發(fā)展中國家的學理聚焦,轉向了對美國社會現(xiàn)實危機的切身擔憂[13]。 現(xiàn)實的危機,則需從“隱性”的文化價值層面去分析,然而這種文化概念只是歷史演進過程中的某種變化結果,其蹤跡是可考證、可追尋的。
可考證、可追尋,意味著國家認同的文化價值層面是可以在記憶回溯中被肢解的對象。 亨廷頓在此借鑒了本尼迪克·安德森的觀念,或者可以說亨廷頓在對21 世紀美國社會的考察中得出了與安德森共同的結論,即西方現(xiàn)代民族國家莫過于由語言、宗教所“想象的共同體”。 安德森認為,“資本主義、印刷術與人類語言宿命的多樣性這三者的重合,使一個新形式的想象的共同體成為可能”[14]。 這一點在亨廷頓的后期作品中有直接的體現(xiàn)。 亨廷頓表示了對于安德森論斷的贊同,即“國家是一群想象出來的群體,更具體說,是一種存在于記憶之中的群體,一種具有想象得到的歷史群體,由它的歷史記憶予以界定”[11]98。 國家認同既然屬于文化的范疇,同樣也會因為語言、宗教的變遷,從而發(fā)生深刻改變,背離原初的“想象”。
亨廷頓由此展現(xiàn)出兩重維度的轉變,一是完成了從對“顯性”張力的關注到對文化問題的“隱性聚焦”[15],二是從關注發(fā)展中國家的政治秩序轉化為擔憂美國自身的身份政治危機。 這兩重轉變共同聚焦于其最終作品中,使之敘事最終定格于文化價值層面的國家認同與身份政治,也使之遭受諸多研究的猛烈批判。 批評者認為,從亨廷頓對于“盎格魯-新教文化”的過分執(zhí)著暴露出他對于異質文化的驚恐和固守“盎格魯-新教文化”核心性的狹隘①在亨廷頓的敘事當中,其前后期的分水嶺一般為眾所周知的、為人所詬病的“文明沖突論”,在亨廷頓《我們是誰?》中受到“文化保守主義者”的批判往往源自于此,然而“文明沖突論”與其最終作品仍有邏輯上的差異性。 眾所周知,亨廷頓的最終作品明顯地縮小了關注重點,從國際場景轉向了美國自身的現(xiàn)代國家問題。 轉向的原因或許有既往概念自身的局限性,即“文明沖突論”相對淡化了國家要素,使此概念無法解釋現(xiàn)代國家中身份政治的基本命題。 亨廷頓認為,盡管“民族國家”會因不同語言、信仰的移民人口而具有脆弱性,或者說易于被解構,但是探討“文明沖突”最終無法回避現(xiàn)代國家這一韋伯式“暴力合法化壟斷”的基本框架。 詳見塞繆爾·亨廷頓:《我們是誰? 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zhàn)》,程克雄,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05 年,第90-91 頁。[11]90-91。 按照亨廷頓自身的說法,他的最終作品“強調盎格魯-新教文化對于美國國民身份/國家特性始終處于中心地位”[11]27。 無論如何論爭,可確認的是亨廷頓懷著所謂“民族國家脆弱性”的憂慮在最終作品中正式確立了圍繞晚近身份政治的敘事。
針對批評言論,亨廷頓一再表示,自己并非強調“盎格魯-新教的人重要”,“強調的是盎格魯-新教的文化重要”,然而其保守立場正是充分展現(xiàn)在此類辯解中[11]3。 在他看來,美國國家認同的共識基礎正在于此種類型的文化對于美國社會成員的身份界定,使美國社會成員完成了某種政治社會化的過程,從而維護在現(xiàn)代歷史演變中最終形成的由語言、宗教所共同塑造的所謂共識,以之作為自身身份的核心。 一言以蔽之,亨廷頓后期關于身份政治的“遺產”可解讀為略顯“悲觀”的身份危機命題。 無論他本人如何辯解,其文化保守主義傾向已在此命題中暴露無遺。 亨廷頓以“隱性”的、文化價值層面的現(xiàn)代國家與身份政治為基本坐標的詮釋可理解其敘事的最終歸宿,然而這類論述在邏輯上存在較為明顯的“斷層”。
此“斷層”在于前后期變化之間的銜接之處,即文化價值層面的論斷是否具有厚重的現(xiàn)實感,是否具有“顯性”的現(xiàn)代國家場景得以支撐? 亨廷頓對身份危機論斷之初衷具有濃烈的現(xiàn)實呼吁性。 然而若仔細考察其后期敘事,現(xiàn)實感或許略有不足。 既往對亨廷頓的批評多少具有一定合理性,即其最終作品更多表達的是一種驚恐的態(tài)度、一種對現(xiàn)實場景的呼吁。 盡管亨廷頓一再強調歷史演進的基礎性功效,然而受制于后期文化保守主義傾向與現(xiàn)實政策咨詢的敘事立場,他在最終作品中對歷史演進的論述遠非一種成熟化的敘事,這個遺憾為晚近歷史社會學留下了得以探討、深化的空間。 在亨廷頓與世長辭之后,其文化價值層面的隱性聚焦與前期顯性關注的“斷層”統(tǒng)合成為晚近歷史社會學急需承擔的任務。
故而可將視角轉移到福山對現(xiàn)代國家與身份政治命題的繼承。 與亨廷頓相類似,福山亦經歷過前后期的邏輯轉換,然而若僅憑“歷史終結論”(end of history),福山無法實現(xiàn)如亨廷頓那樣在學理詮釋上的巨大成就,亦難以彌合亨廷頓前后期的“斷層”。 既往研究較多聚焦于前期福山與后期亨廷頓的共同點,即文化保守主義的傾向,然而眾所周知“歷史終結論”無論是學理詮釋還是現(xiàn)實支撐均顯得尤為不足[16]。 無論是因復制尼采、黑格爾概念所表現(xiàn)出的索然無味②就概念而言,“歷史終結論”并非福山首創(chuàng),而是源自于黑格爾式的“正反合”史觀,且盧梭、尼采同樣有過類似的表述。 盧梭、黑格爾、尼采相關觀點的引用,亦見于其前期代表作《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 如諸多批評者認為的那樣,福山前期以經驗敘事的方式引述“歷史終結論”,力圖佐證美國在現(xiàn)代國家中的話語主導地位,其邏輯存在諸多漏洞。 一方面其概念的提出具有鼓吹傾向,無創(chuàng)新可言;另一方面其將實證主義的經驗敘事與哲學的思辨路徑相混淆,存在敘事場域的模糊不清等問題。 可參見張踐明,馬炯.福山“歷史終結論”證偽[J].湖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1).,還是21 世紀美國現(xiàn)實場景中的危機使之難以自圓其說,“歷史終結論”終究與所謂“盎格魯-新教文化”一樣廣受詬病[17]。 除文化保守主義的共同點之外,“歷史終結論”對福山與亨廷頓邏輯聯(lián)絡的唯一意義在于,二者確立了圍繞現(xiàn)代國家的兩種相距甚遠的論斷。
此兩種論斷在于導師后期略顯悲觀的預測與弟子前期截然不同的樂觀判斷。 所謂“悲觀”與“樂觀”之分野,可見于亨廷頓自身的表述,他與福山的預測幾乎形成了“歡欣而和諧”與“我們和他們”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趨向③見于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重建》中的表述,其認為當前階段對于世界各國趨勢的預測已然形成“一個世界:歡欣而和諧”、“兩個世界:我們和他們”兩個論斷。 亨廷頓認為第一個論斷是以福山的“樂觀派”為代表,即倡導“普遍的同質化國家”,第二個論斷則擔心來自文化理念層面的分裂所帶來的潛在威脅。 亨廷頓本人持有第二種觀念。 詳見Samuel P. Huntington, 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and The Remaking of World Order[M].New York: Foreign Affairs, 1993, pp31-32.[18]31-32。 亨廷頓表示關于“歡欣而和諧”,“受到最廣泛討論的對此模式的闡述是弗朗西斯·福山提出的‘歷史終結論’的命題”[18]31-32,而他自身闡釋的則是“我們和他們”的略帶憂慮、悲觀情結的預測。 從國際視野的“文明沖突論”到“盎格魯—美利堅”文化主導下的美國國家認同的提出,亨廷頓在最終確立身份政治敘事體系的過程中,不變的是憂慮的心態(tài)和消極的論斷。 相反,福山的“歡欣而和諧”則是對“普遍的同質國家”的預測。 與亨廷頓擔憂的異質化身份“解構”文化價值層面的國家認同不同,福山前期認為美國主導的話語終將馴服不同身份的訴求[19]221。
圍繞樂觀的“同質國家”及悲觀的“脆弱的民族國家”,前期的福山與后期的亨廷頓均以恪守“盎格魯-新教”文化為前提,卻得出了截然不同的兩種論調。 一方面,“樂觀”的福山部分肯定了亨廷頓前期的考察,認定社會在轉型時期的穩(wěn)定性有賴于圍繞國家政權的某種共識,在此其引用了亨廷頓的經典論述,他表示正如亨廷頓所言,“每個國家的公民和他們的領導人,對社會公益和他們的政治共同體賴以立足的那些傳統(tǒng),都有共同的觀點”[19]11。 另一方面,此引用卻并非福山的邏輯主線,而是基于20 世紀后期國際場景變遷對現(xiàn)代國家進行重新敘事的鋪墊。 福山認為文化價值層面的所謂“普遍同質國家”終將出現(xiàn)于“歷史終結處”[19]199-210,然而在此之后其“樂觀化”論斷發(fā)生了自相矛盾的內部變化,這亦是福山修補亨廷頓“斷層”的開始。 變化的節(jié)點在于福山開始聚焦對現(xiàn)代國家的詮釋。
依據(jù)福山本人提出的詞匯,那便是國家建構(State Building)。 此概念傳承于“找回國家”學派且在福山后期文本中高頻出現(xiàn)①福山后期以民主、法治和國家建構作為考察現(xiàn)代國家的三個層面。 其中,國家建構層面旨在考察國家是否具有強有力的動員能力,福山認為這是現(xiàn)代美國的缺失之處,而發(fā)展中國家則是法治不健全問題。 所謂民主則成為福山恪守所謂“民主依然站立在歷史終結處”的文化保守主義借口。 詳見Francis Fukuyama. 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 From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to the Globalization of Democracy[M].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Press, 2014: 43.[20]43。 以此為契機,福山展開了一種新的趨向,那便是對美國自身現(xiàn)代國家能力的懷疑。 他認為美國缺乏現(xiàn)代國家應有的強大的動員能力,這源自于美國自身的國家建構傳統(tǒng),即對權威的過分懷疑、敵視②通過引用李普賽特的觀念,其論斷“美國的國家制度是特意按照削弱或限制國家權力的思想去設置的”。 詳見Francis Fukuyama. State Building: Governance and World Order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M].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4: 7-8.[3]7-8。 不難看出福山在此實現(xiàn)了與亨廷頓前期相近似的論述,亨廷頓在論述現(xiàn)代政治轉型之時,曾將“權威的合理化”作為現(xiàn)代政治首要的準繩,他將現(xiàn)代美國的國家權威定位于近似英國中世紀“都鐸政體”那樣較弱的、受到擔憂的存在,然而福山提出此觀點的初衷早已不僅像亨廷頓前期那樣聚焦于發(fā)展中國家的政治轉型,而且更關注美國弱化的國家動員力量可能帶來的政治秩序失靈。
在福山看來,政治秩序失靈的原因正在于缺乏強大有力的國家建構。 如果說福山在《國家建構》中只是初步比較了各國國家能力的強弱,那么2010 年之后金融危機的治理困境使他開始直接對美國自身的國家建構問題表達出強烈的焦慮。 按福山的說法便是“衰敗的美利堅”(America in decay)。 《衰敗的美利堅》一文極具歷史社會學風格,回溯了美國19 世紀以來歷經各類場景變革所確立的現(xiàn)代政治秩序,將之前行之有效的秩序看作是在21 世紀阻礙強有力國家建構的原因[21]。 美國最嚴重的問題是“國家能力沒跟上”,缺乏統(tǒng)一動員資源能力的國家無法真正適應社會場景變革,亦無法有效應對場景變革中的身份訴求,“即政府被各路精英們暗中操控,不再真實的反映大眾的利益訴求”[21]。
福山在論述政治衰朽之時并未直接提及身份政治,然而他對美國國家建構與政治衰朽的詮釋可解讀為他最新作品中論述身份危機的前奏與鋪墊。 福山詮釋的政治衰朽,正是亨廷頓前期相應概念的延伸。 他贊成了亨廷頓所言的“政治秩序也會走向衰朽”[20]27,與亨廷頓不同的是,政治衰朽內涵已轉為美國自身的國家建構弱化問題。 如果說在亨廷頓那里走向衰朽的政治秩序意指國家在現(xiàn)代轉型中對身份訴求的整合失靈,那么福山在論述身份政治之前要重點突出的則是強大動員能力的現(xiàn)代國家的重要性。 福山認為亨廷頓一再強調的“權威的合理化”已成為美國國家建構中的癥結。 福山將亨廷頓對發(fā)展中國家現(xiàn)代國家建構的擔憂轉移到美國社會的場景中,由此開始了統(tǒng)合亨廷頓前后期“斷層”的關鍵步驟。
此步驟在于豐富國家建構的“顯性”內涵,為詮釋身份政治的緣起奠定了更為廣闊的歷史社會學視域。 21 世紀以來福山不再純粹基于歐美場景評判現(xiàn)代國家生成,他認為擁有強大動員能力的國家政權應最早產生于中國,而“在歐洲,擁有龐大規(guī)模的軍隊、征稅能力和一整套有能力對遼闊的領土行使主權的官僚機構的現(xiàn)代國家,其歷史要近得多,至今只能追溯到的是五百年前的法蘭西、西班牙、瑞典三個君主國的建立”[3]1。 基于此邏輯,福山開始修訂前期所謂“普遍的同質國家”的斷言,并將歷史社會學的視域進一步貫穿到更為多元的非歐美國家中。 此邏輯在2011 年之后的現(xiàn)實危機中得到了進一步的延伸,福山痛定思痛,淡化對“歷史終結論”的執(zhí)著,從而追溯更為久遠的現(xiàn)代國家歷史,并以貼近亨廷頓的憂慮論調開始反思美國社會。
追溯現(xiàn)代國家歷史從而反思現(xiàn)代國家的認同困境,可謂亨廷頓提出卻未完成的任務。 2011 年到2014 年,福山先后在《政治秩序的起源》與《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朽》中勾勒了現(xiàn)代國家生成邏輯與現(xiàn)實樣態(tài)的全景圖像,并充分展示了與亨廷頓間的藕斷絲連。 在《政治秩序的起源》的序言中福山毫不避諱自身寫作的兩種目的,一是“源于我的恩師哈佛大學的塞繆爾·亨廷頓請我為他1968 年的經典之作《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的再版擬寫新序”[22]1,二是“現(xiàn)實世界中國家過于薄弱和最終衰敗的問題”[22]1。 福山的論述盡顯對亨廷頓邏輯的回應與對現(xiàn)實感的重視。 以此為契機,福山后期試圖以更為豐富的國家建構概念在歷史緣起中統(tǒng)合亨廷頓前期顯性的“政治秩序轉型”與后期隱性的“脆弱的民族國家”之間的轉換與“斷層”。
在對“斷層”的統(tǒng)合性嘗試之中,福山“樂觀”的心態(tài)亦逐漸轉為焦慮。 其與亨廷頓在最終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的論斷逐漸相互吻合。 伴隨著統(tǒng)合“斷層”與論斷轉換,福山亦由此逐漸淡化“歷史終結論”的空洞論調,轉而逐漸確立起更為廣闊的歷史社會學視域。 盡管在2014 年《衰敗的美利堅》《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的兩篇重要作品中,對身份政治的詮釋并非重點,然而福山后期的敘事因圍繞國家建構的概念解讀而日益“豐滿”,現(xiàn)實感得到了提升。 若按歷史社會學的方法論,文化價值層面的國家認同與身份政治關聯(lián)不應止步于某種觀念性的論斷。 福山的做法則可視作對亨廷頓后期正式提出卻并未最終貫徹的、以現(xiàn)代社會歷史演進的脈絡詮釋身份政治緣起與危機的思路加以成熟的嘗試。
在嘗試中福山對于身份給出了兩重的界定,分別是尊嚴的訴求(demand of dignity)與怨恨的政治(politics of resentment)。 福山以此作為他最新作品的主題,命名為《身份:尊嚴的訴求與怨恨的政治》[2]1-2。 福山認為身份的內涵實質在于社會成員在理念上的自我認知與社會共識對于其主體地位的價值界定,無論是訴求尊嚴還是以怨恨為心態(tài)的政治活動,皆屬于現(xiàn)代社會變遷當中價值理念生成、變遷的范疇。 “與物質上的個人利益同樣重要的在于,人類的行為亦會被其他的動機所推動,此動機可解釋當前階段一些全異的現(xiàn)象,這或許可稱作為怨恨的政治”[2]13-14。 福山認為,怨恨的政治實則緣起于對于尊嚴、認同的訴求心態(tài)。 因為當此種訴求心態(tài)受到扭曲、羞辱以至于獲得與預期較大反差的分配時,不滿乃至怨恨方能滋生[2]14。
為了佐證此邏輯,福山試圖駁斥古典經濟學以來的“理性經濟人”假設。 他斷言“問題在于經濟理論對于某一層面幾乎不具備預見力,即偏好并不局限于物質利益,如追求收入和財富”[2]18。 福山認為,現(xiàn)代經濟學的局限性在于僅詮釋外在、“顯性”的經濟利益,其遮蓋了人類的價值理念和社會發(fā)展變遷當中的文化要素。 在福山看來,一切“自下而上”影響現(xiàn)代國家的社會活動,均受到文化價值的觸動。如他所言,“相較于僅追求經濟利益的社會成員而言,受羞辱的群體追求的尊嚴包含更多的情感分量”[2]14。 為了剝離經濟利益的“顯性”外表,福山進一步佐證道,既往研究所理解的經濟動機并非對金錢財富和物質資源的直接反映,相反,金錢實質反映的對象莫過于“社會地位的烙印和對尊重的購買”。不難看出,這是福山統(tǒng)合“顯性”的身份定位與“隱性”的身份訴求的體現(xiàn)。
在此統(tǒng)合中,亨廷頓后期所遺留的“斷層”終于獲得了彌補。 在彌補過程中,福山試圖以更為豐富的歷史社會學方法論,予以身份更多層面的現(xiàn)實感。 在最新作品中,福山既沒有放棄對文化價值層面的聚焦,亦沒有放棄對現(xiàn)實場景中發(fā)生要素的考察[2]14。 可以這么理解,他所孜孜以求的在于完善亨廷頓后期所提出卻沒有貫徹的、基于歷史社會學的現(xiàn)實感考察身份政治文化價值層面的任務。 在此作品中,福山回溯了一些國家自20 世紀后期在經濟上取得的成就,包括發(fā)展中國家貧困率、兒童死亡率的下降等,然而亦直截了當?shù)刂赋龃俗兓安⑽椿菁懊恳粋€人”[2]11。 基于對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變遷的考察,福山試圖從此類“并未惠及每一個人”的、不平衡的結構變遷之中,尋覓身份政治的社會根源,又最終聚焦于文化價值層面的內涵與作用。
與亨廷頓后期一致,福山重點披露了美國等發(fā)達國家自身的問題,表達了考察身份政治與此之前提出的美國國家建構中政治衰朽概念之間的聯(lián)系。 在福山看來,身份政治在美國社會現(xiàn)實場景中的問題正是源于美國國家動員能力的不足,從而導致政治秩序的衰朽問題,他表示“特朗普贏得大選之前,我已斷言美國的政治秩序正在衰朽,因為其國家政權正逐漸被強大的利益集團所俘獲,且被鎖定在僵化的、難以自我變革的體制怪圈中”[2]5。 盡管不排除福山作品中側重于現(xiàn)實咨詢的特質,然而其身份研究的學理性較亨廷頓的最終作品更為明顯,這來自于福山對歷史社會學方法論的忠實貫穿。 福山身份危機主題的詮釋是建立在詮釋美國國家能力缺失導致政治衰朽的基礎之上。 在身份危機的主題的孕育中,現(xiàn)代國家一直是在場的詞匯。
福山對身份危機的敘事并未脫離托克維爾以來“自下而上”的國家觀傳統(tǒng)①仔細考察文本可發(fā)現(xiàn),托克維爾的國家觀傳統(tǒng)在從亨廷頓到福山的敘事中并未中斷。 這在《政治秩序的起源》中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 福山多次印證了托克維爾的論述,如其在考察法國現(xiàn)代國家建構之時,將法國政治秩序的變革根植于法國社會自身的社會差別與社會排斥。 詳見Francis Fukuyama. 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From Prehuman Times to The French Revolution[M].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351.[22]351。 在他看來,此危機實質在于文化價值層面的尊嚴認同落差所導致的面向國家政權的怨恨問題。 缺乏國家動員能力,將會導致難以有效地動員、整合國家內外部資源投入政治秩序的自我調適以及社會結構的重組,從而致使“自下而上”的尊嚴訴求難以在現(xiàn)代社會的變遷中獲得滿足,而尊嚴訴求的難以滿足則將產生身份預期的落差與怨恨的積累。 福山認為法國大革命的爆發(fā)便是新舊交替中尊嚴訴求的體現(xiàn),而當前各國尤其是美國同樣面臨此類問題[2]36。 “尤其在發(fā)達的民主國家中,不公正以驚人的速度擴散”[2]12,福山認為國家能力失效、尊嚴訴求與怨恨的政治活動實則構成了美國等諸多現(xiàn)代國家的“死循環(huán)”。
在對“死循環(huán)”的考察中,福山逐漸完成了相較亨廷頓前期詮釋的兩種演變。 一是將場景演變?yōu)楹嗤㈩D后期同樣關注的美國社會。 二是將亨廷頓前期更為關注的、“顯性”的政治秩序變革邏輯,轉換為更為隱性的文化價值層面問題。 關于前者,與亨廷頓一樣,福山對21 世紀以來的美國國家問題充滿擔憂,他認為特朗普的施政做法終將加劇美國政治秩序衰朽,無法真正促進國家能力的自我調適,更遑論對身份訴求的回應與整合。 福山認為特朗普莫過于“政治衰朽的產兒,亦是政治衰朽的貢獻者”[2]5。 關于后者福山一方面堅持文化考察,另一方面則比亨廷頓更為緊扣美國社會變遷的現(xiàn)實場景,他認為特朗普利用尊嚴訴求的不滿情緒試圖重塑民族國家認同的努力,莫過于極端化的民粹主義的荒謬邏輯[2]6。福山在此試圖向亨廷頓后期的文化層面的國家認同靠攏,卻大有不同。
不同在于對“盎格魯-美利堅”文化的態(tài)度。 很明顯福山后期在對政治衰朽和對此起彼伏的身份訴求的考察中已無心執(zhí)著于“民族國家的脆弱”,更無心倡導所謂“同質國家”的“樂觀”論調,在他看來文化層面的國家認同已不再是維護所謂美國社會成員身份的基石,反而成為文化保守主義者利用身份訴求的尊嚴落差與怨恨積累嘩眾取寵和加劇政治衰朽的原因。 福山認為特朗普重塑民族主義的做法只會使國內一系列治理困境“更糟糕”[2]5。 在他看來,真正值得擔憂的并非是否需要堅持美國在文化層面的國家認同,換言之身份危機的根源并非文化層面的所謂“解構美國”,而是各方社會勢力均利用國家認同表達偏執(zhí)的身份訴求,使“顯性”的現(xiàn)代國家在動員能力上受到弱化。 身份一詞已成為多元化社會思潮賴以存在且面向現(xiàn)代國家孕育不確定行為的文化基點[2]13。
福山對于文化基點的考察未止步于20 世紀以來美國社會的短暫變遷,而是面向世界場景中更為久遠的現(xiàn)代國家生成歷史。 福山將文化層面國家認同與身份政治關聯(lián)的歷史追溯到法國大革命爆發(fā)的18 世紀、德意志古典哲學伴隨市場發(fā)展、工業(yè)革命而充分孕育的19 世紀,將世俗民族國家的生成邏輯定位于對身份的追求,即對尊嚴的合理界定。 如福山所言,“他們(訴求國家文化認同層面的身份概念的社會群體——引者注)將群體尊嚴的訴求作為質詢社會的內容,對他們進而采取的政治運動,我們冠以民族主義或是伊斯蘭主義的標簽”[2]48。 福山認為“自下而上”地面向國家政權的身份表達與現(xiàn)代社會相伴相生,此邏輯在美國和中東國家同樣適用,美國在國家建構與政治秩序的自我調適中,需認清此邏輯,并合理定位身份。
在福山看來,合理定位身份是身份政治敘事的最終歸宿。 福山在此與亨廷頓后期一樣貼近安德森“想象中共同體”的敘事思路,卻不強調“想象”的重要。 其目的是試圖凸顯身份的意義,打破民粹主義的偏執(zhí)“想象”,強調合理定位身份的重要性。 福山認為,無論是宗教改革以來對于身份的富有浪漫主義情結的民族國家的“想象”,還是19 世紀以來追求尊嚴認可的社會運動,均需擺脫對身份過分的執(zhí)著從而引發(fā)的現(xiàn)實場景的過激行為。 福山評價道,“身份可被用于分離,亦可被用于融合”[2]128。 不難看出福山更為強調的是融合,而非文化保守主義的排斥。 在不同于亨廷頓的結論中,福山開始尋求合理定位身份的路徑。 很明顯,此路徑不在于文化保守主義的“想象”與排斥,而是美國國家認同范疇之外的其他邏輯。
克化的邏輯緣起仍然得益于歷史社會學視域之下現(xiàn)代國家概念的豐富。 福山依托歷史的回溯,開始寄托于中國等國家在現(xiàn)代化轉型之時對身份的合理定位,并寄托于技術發(fā)展對身份訴求的解決。 他試圖關注如何以整體化、動員化的方式依托信息技術革命優(yōu)勢、權威化的統(tǒng)一整合人口訴求,減少其偏激表達對現(xiàn)代國家的損害。 在“樂觀”立論時信心滿滿的福山,不得不在后期多次認可中國在現(xiàn)代化轉型中取得的成就[2]127。 作為學理闡釋的成果,福山的最終作品并不過分強調身份危機克化的具體路徑,而是強調一種邏輯,即通過廣袤的現(xiàn)代社會演變脈絡的考察,從而詮釋現(xiàn)代國家框架內身份危機的緣起與克化。 在這一過程中,福山最終以身份一詞為落腳點,完成了對“斷層”的邏輯統(tǒng)合。
福山后期認為文化層面的國家認同與身份危機莫過于“自下而上”的尊嚴訴求與不滿在政治上的話語塑造。 據(jù)此邏輯亨廷頓式“解構美國”的威脅乃是社會場景變遷中的現(xiàn)實張力在語言文化宗教問題上的濃縮。 如福山所言,“理念對于理解民族主義的興起故而重要,然而經濟與社會變遷同樣在發(fā)揮重要作用”[2]50。 一方面,唯有著眼于文化價值層面,方能聚焦身份訴求與現(xiàn)代國家張力的內在成因。此張力緣起于現(xiàn)代社會結構變遷,平衡張力的標識則最終體現(xiàn)為社會成員對國家的文化認同。 另一方面,現(xiàn)實感乃是亨廷頓后期“脆弱的民族國家”所應基于的視域。 福山對“自下而上”的身份訴求與現(xiàn)代國家能力薄弱的論述,回應了亨廷頓后期的身份危機命題,并在對身份緣起與克化的脈絡梳理中試圖化解亨廷頓后期所謂的擔憂。
通過對“斷層”的嘗試性統(tǒng)合,福山力求傳承并豐富亨廷頓遺留的身份政治命題。 亨廷頓在從前期到后期的視角轉換中逐漸明確地提出了身份危機的晚近命題。 亨廷頓詮釋身份政治的宏圖在最終作品中顯而易見卻未最終完成,也因此其為弟子福山留下了統(tǒng)合“顯性”與“隱性”之間“斷層”的任務。 在修正“歷史終結論”的執(zhí)念中福山一方面依托“顯性”的方式提出并豐富國家建構的概念內涵,另一方面他并未放棄在文化理念上對身份的“隱性”聚焦。 將文化理念的訴求視作現(xiàn)代國家與社會變遷的現(xiàn)實場景的縮影,是福山確立起成熟敘事的標志。 托克維爾“自下而上”的國家觀傳統(tǒng)在其中若隱若現(xiàn),然而福山對敘事“斷層”的統(tǒng)合性嘗試,無法遮蓋晚近歷史社會學的敘事困頓。
此困頓在于對現(xiàn)實感的試圖接近與文化保守主義之間的矛盾。 從前期的“歡欣鼓舞”到后期的痛定思痛,福山的敘事折射出現(xiàn)實場景中的社會變遷與浮出水面的美國現(xiàn)代國家能力缺失問題。 福山淡化的是“歷史總結論”的空洞論調,在更為廣闊的歷史社會學視域中試圖使亨廷頓的命題走向成熟,然而卻并未改變自身的原有觀點,即認為其前期的“樂觀論調”依然終將“立于終結之處”,變化的只有通往“終結處”的具體過程。 因此,福山與亨廷頓一樣,從未放棄文化保守主義的狹隘立場,基于此立場的研究將無法解讀多元身份的社會成員在文化理念上的復雜趨向,從而無法真正把握文化認同的現(xiàn)實性。由此可見,文化保守主義的先驗性價值將是晚近歷史社會學研究在貼近現(xiàn)實感的過程中需進一步克服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