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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來讀阿城

      2020-01-08 10:17:47孫郁
      揚子江評論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阿城汪曾祺

      孫郁

      汪曾祺當年談到阿城的作品,覺得其知識結(jié)構(gòu)與人不同,那內(nèi)美也有自己不及的地方。類似的話,說了不止一次。這與其說是自謙,不如說是內(nèi)心的共鳴a。他們都是我喜歡的作家,二人其實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比如都是雜家,懂得筆墨閑情。又敏感于文體,古中國文章的流脈,被他們繼承了下來。在他們那里,也常常抵制道學的傳統(tǒng),五四后的意識形態(tài)腔調(diào),在其小說中不易見到。用一種非時代流行的話語涂抹人生,讓我們看到的是另外的風景。

      說起八十年代的文學,不能不提阿城。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那個時代文壇的例外。他的那些學問,在作家里少見。汪曾祺看到了他內(nèi)在的功夫,這恰是早就消失的傳統(tǒng)。中國文學,與文章關(guān)系很大,但舊時的士大夫玩壞了文章,是世俗小說解放了文體,將辭章救活了。懂此理者不是很多,王國維就從宋元戲曲里看到了藝術(shù)的生氣,可是新文學家不幸放棄了這個傳統(tǒng),乃至載道甚多,書寫的路子越發(fā)狹窄。而提倡大眾化的人,拒絕了智性,其實被大眾所化,文字后的歷史也沒了。

      1981年,汪曾祺從京派的路子里走來,文字像被水洗了一般的清澈。他的作品讓我們想起廢名、沈從文,自然還有明清的筆記小說。阿城則不太一樣,他是京派之外的人,很少書齋氣。京派是現(xiàn)代教育的產(chǎn)物,阿城乃野性生長出來的,學問與辭章,沒有象牙塔的規(guī)范,而帶著更遙遠的漢字的真氣而來。繞開五四的調(diào)子,直逼先秦血脈,又得宋元明的筆意,寫出的是靈動、清冷之作。而這又非遺老的舊音,也含有現(xiàn)代性的溫度,這是五四以來很少有過的類型,他在精神領(lǐng)域里,走得比汪曾祺其實更遠。

      《棋王》一問世,便驚倒眾人,一種回歸傳統(tǒng)小說的筆意直逼人心,像清新的風讓人愉悅?!稑渫酢穼χ嗌罨煦鐭o知的揭示,超出一般的模式,其實有對近代以來的社會選擇的反諷。《孩子王》通篇是荒誕的描述,但荒誕中的荒誕,則讓人看到存在的不可理喻性,另類之所以是另類,有了一個動人的解釋。

      阿城在那時候以極為個性化的方式處理著人們共有的記憶,而風景完全不同。當人們只會用公共話語表達思想的時候,他卻在不合時宜者那里看到個人化存在的可能性?!稑渫酢访枥L的失敗的英雄,將那些外來的無知青年顯得極為蒼白。集體性的無智源自于盲從,造成的結(jié)果是自然的荒涼與人性的荒涼。

      對于作者而言,寫作的過程便是克服這種荒涼的過程。給他贏得廣泛聲譽的是《棋王》,小說寫一個邊緣的青年王一生在棋中得到的樂趣。阿城筆下的歲月,流出枯寂生活里的熱流,但那不是流行的思想,不是走紅的理論,而是游于藝的古老的思維運動。《棋王》敘述故事的方式,在現(xiàn)代小說里不算新奇,只是語態(tài)是老白話式的。這里寫了幾個知青的孤苦的生活,日子像沙漠般單調(diào),但人的內(nèi)心卻有神異的智性閃爍。阿城覺得,在一個幾乎無路可走的時代,人倘還能因技藝而進入審美的愉悅和精神的愉悅的層面,則精神庶幾不得荒蕪,自有救贖的地方。這是道家與禪林中的古風,悠然于亂世之中。精神之不倒,甚或有奇跡的閃動,則可以坦然無憾的。

      阿城成長的年代是特殊的年代,文學追求純粹的美,要高大完美。但他偏寫不高大不完美的人生。他知道那些遠離人間的假的文學,不是生命的本然。只有日常里才能見到真意,精神的偉力也恰可于世俗中得之。《棋王》有幾個場景讓人難忘,一是寫吃,香氣襲襲,平實里的玄奧頗為得體,大有《紅樓夢》遺風。那種對食欲的審美化的展示,是一種東方生命觀的凝視,只有舊式筆記小說里偶有這類片斷,但就傳神而言,阿城不亞于古人。二是寫下棋時的境界,完全忘我的幽思,內(nèi)中吞吐日月,包含天地之氣,朗朗乾坤,茫茫宇宙盡在腕下旋轉(zhuǎn)。小說通篇大俗的筆韻之下,乃塵世凡音流轉(zhuǎn),平凡得不再平凡。但雅處則渺乎如仙境之語,有天神般的莊重,妙態(tài)極焉。三是寫人的超凡之味,頗為神秘,比如撿爛紙的老頭,仿佛一個隱士,是藏著詭秘的氣息的。這些都是邊緣人,是被人輕視的存在,但越是邊緣,就越有一點深切的思想,這大概就是莊子所云的無用之用吧。

      但小說最引人者,不是寫凡人的圣化,而是那神圣背后的悲涼。王一生在棋盤上大放光彩之后,卻神傷而泣,俗身依然在塵網(wǎng)里,大家還在可憐的人間。收筆于此,不禁大吸一口冷氣,天地的不幸照例揮之不去,那種悲涼之思,我們豈能忘記?小說的結(jié)尾,頗值深思,有不盡的隱含在。汪曾祺看了這篇小說,贊嘆不已,但一面也說有些敗筆,言外是不要把玄機都露出,反而有些可惜。但我覺得似乎不是這樣,小說這樣寫,就又回到俗世,把自己的目光拉下來?!拔母铩蔽膶W就是把人物拉高,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那就高處不勝寒了。阿城要的,大概是這樣的結(jié)果。

      欣賞阿城的人會發(fā)現(xiàn),他的文章不長,作品也多為短篇。隨筆也都是點到為止,不做渲染狀。在創(chuàng)作中,往往以片段和掠影,記錄自己的經(jīng)驗。《遍地風流》寫早年記憶,就另辟蹊徑,是人間的掃描。這些系列作品,說是風俗圖也并非夸大,無論是帝都片影,還是鄉(xiāng)下民生,都栩栩如生展示出來。不過,寫這類文字,不像汪曾祺那樣沉在謠俗的趣味里,他在作品中埋了很深的批判精神,恰是五四遺風的一種。只不過是以非五四的方式重疊了五四的某些遺存。所以說,這里有不是五四的五四,說是對于遺忘的歷史的記錄,也是對的。

      他的小說《彼時正年輕》 《雜色》多為小人物的記錄,手藝人、書鋪人、跑堂的、獵人、右派、知青、士兵等等,各自有著不同的苦路。這些人在五六十年代如何生活,官方記載甚少,革命文藝對于他們也是漠視的。如今要了解那個時代的人與事,阿城提供的素材,都十分的珍貴。作品有時候仿佛是傳奇,也似錄異之作,各類人等,悉入筆端。有些故事,驚心動魄,有的則是反諷之圖,閱之不禁生嘆。他對于人間的惡,有敏銳的認識。但寫這些人與事,不是訴苦,而是自然的坦露,告訴讀者生活的本樣。一些思想,也埋得很深。在故事暗喻了人間的苦樂,對于事態(tài)的理解,有著魯迅的某些遺風,只是顯得更為含蓄罷了。

      雖是經(jīng)歷了革命,而人間的奴性未減,苦態(tài)越發(fā)深了起來。那些在底層勞作的人,常有意外之災,精神趴在地下,不能飛將起來。在小人物的系列里,他嘲諷失調(diào)的人間變態(tài)的思想,刀刀見血,內(nèi)含弦外之音。阿城善于寫畸形人,或者畸形生活里的苦人?!敦瑝簟分械睦嫌釔坌Γ趩挝徊辉撔Φ臅r候也笑,大家覺得頗不嚴肅。原來他一直做噩夢,笑了才能好一點?!杜f書》中的吳慶祥,是古書鋪里的送書人,在民國時代有自己特有的生活,但到了1950年,卻自殺身亡。何以如此,作者沒有交代,卻讓人思之再思。《回憶》寫一個戰(zhàn)士“文革”的經(jīng)驗,有多重的隱含,令人發(fā)笑的地方,恰是最為沉重之處,余音繚繞里,看出歲月的荒誕。在世間一種顏色的時代,他看到了多色之景,不同人等的選擇,也是無奈里掙扎,更多是木然的人們。不過,期間也有特別之人,比如《平反》中的老毌,就是另一番精神,組織上要為其平反,她卻堅持自己的定性,精神是硬朗的。阿城的小說不像張愛玲那么拘于男女恩怨,有更為廣闊、復雜的人生,也非汪曾祺那么溫和,在日常性里認同儒家的遺風。他像是世間的審問者,在世俗社會看到了古老的幽魂里的可怖,要還原這些遺存,而一切都在不動聲色之中。這些故事背后,站著敘述者“我”,于祥和中看見不安,在笑態(tài)里露出苦意。扭曲的時空里人間的一切原形畢露。

      關(guān)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生活,現(xiàn)在的青年知之甚少,那些被道德話語覆蓋的領(lǐng)域的本真,倒是他以另類的筆觸刻在時光里。人如何在不由己的環(huán)境里存活,底層百姓的一切,都非時代的大詞可以描述。他卻以一種陌生化的詞語,記載了那些非常態(tài)的人生?!冻防锏内w衡在動蕩年月聽唱片,那些精美的藝術(shù)音符,跳動在無聊歲月,無意間給普通百姓帶來心的慰藉。《縱火》寫集郵愛好者在批四舊時的恐懼,藝術(shù)品毀于火中,連同人的夢。《被子》中的主人公張武常的死,在先前的作品亦未曾見過。這些互不關(guān)聯(lián)的作品,是串起來的立體的人間畫卷,彼此是在一個鏈條里的。這是報刊不記錄的片影,也非時髦詩人歌詠的意象。阿城在“立此存照”中,給特殊年月的生活,留下了社會學家要尋找的影像。

      我以為這是他最有價值的書寫。雖然作者并不看重那時候的文字,但比起那些逃逸記憶的人,其筆下的一切都有不可小視的價值。京派文人憶舊之作,多有一種身份之感,或?qū)I(yè)的積習的流露,或門戶里的情思,精神常常束縛在知識論的話語里。阿城沒有這些痕跡,因此關(guān)于民間文化的描述和儒雅的文人不同,是有田野之氣,和山林之色的。他有意抵擋著知識群落的積習,外在于學院派和作家團體的調(diào)子,于是都市與鄉(xiāng)村的風景是露在風雨里的。但又不似鄉(xiāng)土作家的惆悵的渲染,與對象世界拉開了距離。仿佛是我們時代的外來人,又那么貼近地面的生命。那些呼吸、笑聲、顏色,都逼真地與我們面對著。而在他的鏡子里,我們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在談到自己的小說時,他坦言自己受到《史記》的影響很深。作品短小精悍,以形傳神的本領(lǐng),其實都與漢代的遺風有關(guān)。漢語記人、寫史,司馬遷達到極致。后人雖有進步,但都在枝葉上延伸,骨干與氣韻長進不多。司馬遷簡樸的文字,方寸之間有廣遠之氣,這也是阿城走的路。從章法看,點線清晰而刻印深深,有“骨力”而無“媚趣”,多“古質(zhì)”而少“今妍”。新文學的作家,“媚趣”“今妍”多了,失去的往往是古風。五四以后的京派文人,多以六朝為起點運筆使墨,佛家的風致隱約閃動。但阿城欣賞的是周秦漢的風度,方直之跡,不刻而工。這也就使他遠離了柔軟之調(diào),在點滴之間折射思想,暗喻歷史,傳神、生動、有趣,也別于翻譯腔調(diào)中的各類表達。

      因了古風的熏染,他的文字是克制的,收放自如,多留空白。有時又有遠思的流淌。在審美的深層領(lǐng)域,也帶出狂放之風,仿佛漢代石刻里的人神之舞,精神是蒸騰的。他寫邊地的山與荒蠻之地的雄鷹,蒼冷里有熱流涌動,天地茫然之色里,蕩然之氣噴吐,大有英雄情懷。威發(fā)于麒麟,氣成于龍虎。且看《溜索》寫得何等奇險、雄肆:

      不信這聲音就是怒江。首領(lǐng)也不多說,用小腿磕一下馬。馬卻更覺遲疑,牛們也慢下來。

      一只大鷹旋了半圈,忽然一彎身,扎進山那側(cè)的聲音里。馬幫像是得到信號,都止住了。漢子們?nèi)徽f話,紛紛翻下馬來,走到牛隊的前后,猛發(fā)一聲喊,連珠脆罵,拳打腳踢。鈴鐺們又慌慌響起來,馬幫如極稠的粥,慢慢流向那個山口。

      一個鐘頭之前就感聞到這隱隱悶雷,初不在意,只當是百里之外天公澆地。雷總不停,才漸漸生疑,懶懶問了一句。首領(lǐng)也只懶懶說是怒江,要過溜索了。

      山不高,口極狹,僅容得一個半牛過去。不由得緊了心,準備一睹氣貫滇西的那江,卻不料轉(zhuǎn)出山口,依然是悶悶的雷。心下大惑,見前邊牛們死也不肯再走,就下馬向岸前移去。行到岸邊,抽一口氣,腿子抖起來,如牛一般,不敢再往前動半步。

      萬丈絕壁飛快垂下去,馬幫原來就在這絕壁頂上。轉(zhuǎn)了多半日,總覺山低風冷,卻不料一直是在萬丈之處盤桓。b

      這都是刀刻般的文字,不像一般文學家那么鋪陳,然而只言片語之中,氣象已出。當代作家寫奇山險河,多受了西洋藝術(shù)的影響,張承志筆下的牧場,是列賓式的油畫,色彩炫目;王蒙寫新疆的風雨,有柴可夫斯基式的行板;而阿城之作則像漢代造像般,簡約之中帶出雄奇之氣,他寫自然之景,“象”中帶“意”,描摹人的心緒,“意”里多“象”。這都是古中國的詩文里才有的滋味。

      領(lǐng)略到此點,我們才恍然發(fā)現(xiàn),沒有繪畫的修養(yǎng),大概不會如此吧。阿城是畫家,文章里有畫風,這彌補了詞語傳達意象的不足。他的隨筆、散記,除了畫面功夫,也有學養(yǎng)的閃動。陳丹青對于其感悟力,就大為贊佩,覺得文字間多是妙悟。我當年讀他的《威尼斯日記》,嘆其筆致多樣,歷史遺物,一個個活了起來,像電影似地展示著時光里的林林總總。他知道漢語的短長,行文放得開,又能止于恰當之所。域外樓臺中,處處是歷史的鏡子,照出故鄉(xiāng)的形影,還有風塵里的秘密。這個時候,我們的作者是畫家、攝影家,也是考古者。但隱沒的片刻,又覺得他是詩人,吟哦中已得古人之趣,天寬地闊,人愜意其間,遠去的幽魂也被一點點召喚回來。

      吸引阿城的是人類遺跡里的溫度。我們何以如此,路在何方,要去什么地方去,便有了追問。《威尼斯日記》看似寫意大利的今昔,實則是認識中國史的心得。在遙遠的地方讀中國,讀得天地通透,明暗互轉(zhuǎn)。比如唐詩發(fā)達,可能與西亞音樂有關(guān),描述之間,不覺夸張,確然的地方很多。再如,談論猶太人在中國的歷史,資料翔實,儼然帶考據(jù)家的樣子,滄桑之色里是人間苦味。那篇威尼斯與揚州對比的日記,關(guān)于《揚州畫舫錄》的解讀,非史學家不能為之,但又不生硬,有色彩的飄動,這可能是作者有筆墨經(jīng)驗的緣故吧。阿城談風景,有學識,有趣味,還多了哲學式的感覺,那是卡夫卡、薩特才有的靈思。有一天,他的日記寫道:

      在一座橋邊看到墻上的一塊石碑上刻著莫扎特曾在此住過,可后來不知道為什么找不到那座橋了。c

      時空里的遺跡,在此動了起來,且模糊、轉(zhuǎn)動,須臾離去,有多種意象的疊加。木心也善于寫這類感覺,但他過濾得太凈,修辭的痕跡略重。而阿城則不動聲色,歷史的銹色和泥土氣還殘留在辭章的深處,妙思散出,引人駐足觀望,好似博物館里的舊物,被鑲嵌在櫥窗里。

      我喜歡他談天的文字,一面敘述,一面議論,風景、學養(yǎng)、見識都在其間飄動,他的才華,在這類文體里表現(xiàn)無余?!锻崴谷沼洝泛芏蹋竦谋旧珟缀醵荚谶@里了。電影的元素,繪畫的元素,學者的元素不經(jīng)意地閃爍其間。短的篇幅,卻延續(xù)了漫長的歷史之徑,這是古人才有的筆致。有時候這種吝嗇的筆墨,讓人覺得與人有點疏遠,寫作的時候,不是俯就讀者,而是一路走去,不管你跟得上否。片刻之中,他在岸的那邊,我們在岸的這邊。

      五四之后,文人要另起爐灶,建立現(xiàn)代人的語體文,而成功者寥寥。汪曾祺、阿城都不喜歡五四腔,他們覺得胡適等人把古老的文脈破壞掉了。汪曾祺希望恢復辭章的韻律,注意句子與句子、詞與詞的搭配。古語、方言、書面語悉入筆端。與汪曾祺略微不同,阿城不喜軟性的表述,而是頓挫之間,氣爽文酣。他覺得先秦思想者都有文氣,可惜后來的讀書人銜接不了那些遺存,調(diào)子不對了。但民間的表述,有這個東西。他在漢代造像、器皿里,感受到了這種遺緒。臺閣間的美物,最初還在民間,是有品位的。后來不接地氣,遂落得孤寂之狀,那是文化的悲哀。

      無論小說還是隨筆,他都靠物來說話,自己的詞語是節(jié)制的。那些人與物,在自然的打開中各顯其意。這套本領(lǐng),不是人人皆有,古中國的淳樸之氣,就這樣徐徐流來,沐浴著蒼白的我們。阿城認為中國的小說最有生命的地方是世俗性,從明清小說到張愛玲作品,都是這樣。但他眼里的世俗性,不是粗鄙的存在,乃有生命力的風景。如果說《紅樓夢》在世俗里多了詩魂,張愛玲在繁花里窺見了冷意,那么阿城則在蕓蕓眾生的再現(xiàn)里,多了智性。他的文本的背后不是唐人的歌賦,也非明人的散章,而是知識與學理的輻射。小說家有學問的不多,當代作者,惟金庸、汪曾祺少數(shù)人等有此本領(lǐng)。阿城的學問,雜而深,他的歷史學、文學、社會學、美學的修養(yǎng),在七十年間的文壇,我們見到的不多。

      文學中的古今問題,百年間一直是個難題。五四那代人似乎覺得自己解決了此難題,其實不那么簡單。這讓人想起章太炎的遺產(chǎn),太炎先生在晚清的學術(shù)精神之一,便是引文學到復古的路,這復古不是回到單一的儒家秩序,而是覓出漢文明的遺珠。古人的智慧被功利主義覆蓋后,剩下的多為萎縮、低矮的存在。在《論式》一文,章太炎說:

      晚周之論,內(nèi)發(fā)膏肓,外見文采,其語不可增損。漢世之論,自賈誼已繁穰,其次漸與辭賦同流,千言之論,略其意不過百名……

      ……漢世獨有石渠奏議,文質(zhì)相稱,語無旁溢,尤可為論宗。后漢諸子漸興,訖魏初幾百種。然其深達理要者,辨事不過《論衡》,議政不過《昌言》,方人不過《人物志》。此三家差可以攀晚周。其余雖嫻雅,悉腐談也。d

      阿城對于先秦文字也是推崇的,他說:

      講哲學,莊子用散文,老子用韻文,孔子是對話體,兩千年來,漢語里再也沒有類似他們那樣既講形而上也講形而下的好文章了?,F(xiàn)在是不管有道理沒道理,都敘述得令人昏昏欲睡。間或有三兩篇好的,就一讀再讀,好像多讀就會多出幾篇來。e

      從這個角度看,阿城是看重古風的,越遠古的風氣,越有率性的表達。漢代以后腐儒不知道這個道理,以時文為要,萎靡之音漸生,不復有骨氣和真意了。章太炎曾寫信給錢玄同,就譏諷當時流行的文風,認為梁啟超、林紓的文體,害了讀者,因為有做作的痕跡。而在他看來,六朝以前的文章才好,因為有心中的期盼和焦慮,并非裝腔作勢的表白。這個看法,給錢玄同那代人不小的啟示。章門弟子在新文化運動中的話語方式,就多從《訄書》那里來,顯得奇異而有趣。魯迅后來的成功,就是避開了那個時代的話語,連思維也變了。這個規(guī)律,在汪曾祺、阿城那里也有體現(xiàn)。他們的心心相通,實在也是必然的。

      存有元氣的藝術(shù),在桐城派的文章里不易看到,清代學人對于古人的認識,也不免有皮毛的一面。文章學里的套路,易成為八股的一部分。故有靈性的人,不會上腐儒的當。中國的語言,是特別的存在,漢字本身的表意功能,決定了辭章的多變性。而這變化中的美,非辭藻的堆砌,實在也有神異的章法在。原始的表達,沒有外在的東西,阿城喜歡談薩滿教、儺,都與初始的力之美有關(guān)。他研究苗族的圖騰,也看到了這些存在,搞考古研究,未嘗不是尋那生猛的氣韻。而文章表達,帶一點拙、土、笨的句子也非壞事,因為更接近人的本態(tài)。阿城說:

      好文章不必好句子一路下去,要有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之后而來的好句子才似乎不費力氣就好得不得了。人世亦如此,無時無刻不聰明會叫人厭煩。f

      這也解釋了他何以把自己的文字叫作“脫腔”,因為在一個腔調(diào)化的世界里,個人的特異的聲音是多么重要。他談天的時候,也是這樣,慢條斯理,有時思維跳躍,收放之間,多為閑話。漫不經(jīng)心的表述里偶冒出奇句,成了點睛之筆。你有時會想,那些話仿佛不針對讀者而言,而是對天地說的。

      當代作家有文化自覺的人甚少,故文字背后的元素亦稀。阿城說自己看重的是知識結(jié)構(gòu)和文化構(gòu)成,這是有眼光的。在主流的思維里,看不到世間另外一隅,那些被放棄的世界,可能才保留了文明中閃光的東西。作家多一點雜學,用處很大。阿城幼時出沒于琉璃廠,在古董間度過時光,有了親近歷史的慧眼。八十年代以來,一般人走出新的路子,只是一兩步:回到十七年,回到五四。他卻回到明代以及明代之前,對建筑、家具、繪畫、詩文多有研究。近來出版的《洛書河圖——文明的造型探源》,則把目光投入上古文明中。他在人類學、考古學視野里思考藝術(shù)問題,就顯出思想的格局來。遙想陳夢家由詩歌寫作進入考古領(lǐng)域,沈從文沉浸于服飾史的世界,都有深的情懷吧。逃離于鬧市的文人,比我們這些俗者要精明許多,他們有通天之眼,看出存在的有限與無限。今天的象牙塔中人,多已失去了這樣的能力。

      有一年,我與朋友邀請阿城來人民大學講演,他就談及了漢代民俗,以及那鄉(xiāng)野的藝術(shù),看得出他的審美趣味。在楚文化的謠俗里,有出奇的想象力,這是他很心儀的存在。他特別言及傳統(tǒng)與先鋒的問題,其實看出遠離時風時的心境,在看似復古的路上,也是有先鋒意識的。格非就曾說,在八十年代,汪曾祺的作品才是真正的先鋒,此語移于阿城那里,也頗為恰當。遙想尼采從古希臘、古印度的遺產(chǎn)里獲得靈感,改變了德語的格局,都證明在思想史與藝術(shù)史上,打撈遺失的精神因子,反而更能催生出新的藝術(shù)。

      我想,阿城在晚年醉心考古學、人類學,或許是為了保持精神里的元氣??此砟甑闹v演與文章,就感到尋覓古風的努力從未中斷過。作家介入考古學,自民初已經(jīng)開始。有的由金石學進入此領(lǐng)域,有的屬于藏書家趣味的轉(zhuǎn)移。鄭振鐸介紹域外考古思想,也是其文學寫作活躍時期;魯迅對于1927年西北田野調(diào)查的介入,也都是有趣的佳話。至于魯夫子對于秦漢瓦當、漢代造像的搜集研究,以及日本考古報告的搜集,都與其寫作有關(guān),其文化觀里活躍的元素,一部分來自于此。阿城后來文學作品稀少,考古的趣味增多,說是審美的位移也不是沒有道理。對于文化的認識,僅僅以文字為限,可能有些問題,繪畫、建筑、音樂都可以獲得精神的愉悅。不過,這些智性的元素,沒有在他小說里繼續(xù)延伸下來,在我看來也是一個憾事。過于冷靜的時候,詩意便減,多了學術(shù)理念的阿城,抑制了小說家的才華,對于讀者也未嘗不是損失。

      不過,我們對于他的期冀,也許恰是他不看重的部分。在泛道德化的文化語境里,無法接近阿城。他可能是我們這個時代與時風距離最遠的人之一。細細一想,阿城并不在意作家的身份,因為標簽會使人同化在無趣的詞語里。認識阿城應當看其文化理念的整體性,只有把小說、隨筆、電影、繪畫等置于一個空間來看,大約才會發(fā)現(xiàn)其全貌。這里有他的宇宙觀,在不同門類藝術(shù)的探索中,他的抱負我們未必感到。中國一直存在著一個世俗的民間社會,文化的本然的元素多隱含在其間,但在偽態(tài)的語境里發(fā)現(xiàn)不了它,倒是以古人的目光可以映照一二。他在陌生的荒原里,找到了那些參照。那有著一種元氣,它屬于遠古,也當屬于覓路的今人。阿城在意世俗的民間,但不屬于它們。這復雜的糾葛,碰撞出有意味的審美之光,那明亮的所在,也是今人可自新的地方。

      2020年7月9日

      【注釋】

      a汪曾祺:《人之所以為人——讀〈棋王〉》,《獨坐小品》,河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87頁。

      b阿城:《溜索》,《阿城文集(之二)》,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5頁。

      cef阿城:《威尼斯日記》,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第116頁、5頁、10頁。

      d章太炎:《論式》,《國故論衡》,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1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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