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簡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100871)
在對宋代文人的研究中,研究者對于士大夫身份的變化,多有關(guān)注,指出其間從門閥士大夫到科舉士大夫,從官僚文人到地方精英的轉(zhuǎn)變①①如朱剛著《唐宋“古文運動”與士大夫文學》,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村上哲見著,金育理、邵毅平譯《宋詞研究·南宋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對于士大夫的觀念的變化亦有許多討論,指出了從“先憂后樂”到自我反省的發(fā)展②②如包弼德著、劉寧譯《斯文——唐宋思想的轉(zhuǎn)型》,江蘇人民出版社2017 年版。。 但是,對于宋代士人變化中的其他層面,主流之外的支流③③文中“士人”,指讀書人、知識階層,以科舉為業(yè),包括進士及第者。 “士大夫”,指以進士及第者為中心的階層。,對新的時代環(huán)境下士人的身份差異、他們對生活的選擇,對宋元文人間的聯(lián)系,關(guān)注尚嫌不足。 在宋代,士人群體展現(xiàn)出更復(fù)雜的樣貌,生長著新的特質(zhì),隨著時間的推移,龐大的士人群體日益分化,并深深地影響著文學創(chuàng)作的面貌。 當我們在閱讀元人作品的時候,可以明顯地看到士人的分化與創(chuàng)作間的聯(lián)系,而追尋這種分化,宋初的柳永(980? -1053?)是一位頗值得關(guān)注的代表性人物。
宋朝尚文,注意對讀書人的培養(yǎng)與拔擢。 科舉作為選官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得到很大的完善和發(fā)展。 關(guān)于宋代的科舉制度,研究者已有許多精辟的闡述。 從宋太祖朝到真宗朝所展開的對科舉制度的改革,在考試程式上杜絕了場屋弊端,保證了科舉考試的“一切以程文為去留”。 隨著考試制度的健全,加上取士名額的擴大,中國社會進入了以科舉士大夫為引領(lǐng)的時代。 “自宰相以至令錄,無不擢科,海內(nèi)文士彬彬輩出焉”[1]。 王朝對文人的重視,鼓舞了整個社會的讀書熱情,人們紛紛選擇科舉仕進之途。 士人群體由此日益龐大,與之相伴的則是士人階層的分化。 一方面,他們中的許多人沒有能夠通過科舉考試,最終散入民間。 比如《茅亭客話》中的郝逢:“郝逢,字致堯,成都人。 幼好學攻詩,性柔而惰,或謂其性懦非能立事,常欲求鄉(xiāng)薦,未竟。 屬盜起于境,資産略盡,迫寒餒而無憂嘆。”[2]比如張在:“青州布衣張在,少能文,尤精于詩,奇蹇不遇,老死場屋。”[3]卷七:74另一方面,許多人在科舉考試的過程中,在身份上呈現(xiàn)出日益復(fù)雜的樣態(tài)。 比如仁宗朝的江沔,以布衣遊場屋三十年,未成名,后應(yīng)武舉中第,官至殿直。 比如北宋時的教坊藝人丁石。(宋)范公偁《過庭錄》“丁石俳戲語”云:
丁石,舉人也。 與劉莘老同里。 發(fā)貢,莘老第一,丁第四。 丁亦才子也,后失途在教坊中。 莘老拜相,與丁線見同賀莘老。 莘老以故,不欲廷辱之,乃引見于書室中,再三慰勞丁石。 丁石曰:“某憶昔與相公同貢,今貴賤相去如此,本無面見相公。 又朝廷故事不敢廢,誠負慚汗。”線見因白啓相公曰:“石被相公南巷口頭擲下,至今趕逐不上?!?劉為大笑。[4]
丁石作為才子,曾經(jīng)和劉莘老一同通過了地方的考試,但后來成為了一名教坊藝人。 而即使是通過了進士考試的人,他們在仕途之上仍然有著宦途通達與否的分別。 比如《澠水燕談錄》中記載的邵迎:
邵迎,高郵人,博學強記,文章清麗而尤長于詩,為人恭儉孝友,頗精法律,長于吏事,而清羸多病,尫然不能勝其衣。 平生奇蹇不偶,登進士十馀年而官止州縣。 窮死無嗣,其妻苦于饑寒。[3]卷四:41
無論郝逢、張在,還是江沔、丁石、邵迎,他們的故事反映的正是蜂擁于科舉路途之上的士人們的不同際遇,他們在仕途上的分化與沉淪。 而北宋初期的柳永即是蹉跎于科舉與仕途的士人之一。 柳永的科舉之路頗不順遂,在數(shù)次參加科舉考試后才最終進士及第,《鶴沖天》詞中“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的句子抒發(fā)的正是他落榜時內(nèi)心的失落。 除了參加科舉考試,柳永及第前可能還在富都鹽場下屬的生產(chǎn)點擔任過辦事人員①參見李修生《柳永的生平仕履和詞作路徑》,載于《中國典籍與文化》2013 年第1 期。,大約有相當?shù)臅r間奔波于途路。 “路遙山遠多行役”的日子,是柳永人生中重要的記憶。 仁宗的景祐元年(1034),當柳永以大約五十余歲的年齡考中進士后,他的仕途也并不如意。 他的第一個任職是睦州團練推官,官至屯田員外郎。 他的廣為流傳、頗受世人歡迎的詞作,從現(xiàn)存資料來看,給他的仕途帶來的似乎都是負面的影響。 宋王辟之撰《澠水燕談錄》卷八說:
柳三變,景祐末登進士第,少有俊才,尤精樂章,后以疾更名永,字耆卿。 皇祐中,久困選調(diào),入內(nèi)都知史某愛其才而憐其潦倒,會教坊進新曲醉蓬萊,時司天臺奏:“老人星見。”史乘仁宗之悅,以耆卿應(yīng)制。 耆卿方冀進用,欣然走筆,甚自得意,詞名醉蓬萊慢。比進呈,上見首有“漸”字,色若不悅。 讀至“宸游鳳輦何處”乃與御制真宗挽詞暗合,上慘然。 又讀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 乃 擲 之 于 地。 永 自 此 不 復(fù) 進用。[3]卷八:91
宋吳曾《能改齋漫錄》②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柳三變詞”,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十六“柳三變詞”說:
仁宗留意儒雅,務(wù)本理道,深斥浮艷虛薄之文。 初,進士栁三變好為滛冶謳歌之曲,傳播四方。 嘗有《鶴沖天》云:“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奔芭R軒放榜,特落之。 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景祐元年方及第。 后改名永,方得磨勘轉(zhuǎn)官。
宋人筆記中這樣的故事,折射著柳永仕途的窘迫與失意。 柳永的人生,一方面是追逐功名、科舉蹉跎,一方面是仕途的蹭蹬不遇,是宋代中下層士人群體的代表。
北宋是中國古代城市發(fā)展的重要階段。 封閉的坊市制經(jīng)歷唐末、五代的社會變動,到宋初的東京城已基本被街市制所取代。 宋王朝的都市隨著財富的積累,得到極大的發(fā)展,世風日尚奢靡,酒樓歌館等消費娛樂場所發(fā)達。 從仁宗朝開始,綜合性商業(yè)娛樂場所瓦市的出現(xiàn)③廖奔《中國古代劇場史》認為“汴京的瓦舍勾欄興起于北宋仁宗(1023—1063)中期到神宗(1068—1085)前期的幾十年間”,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 年版,第42 頁。,更進一步推動了城市娛樂業(yè)的發(fā)展。 開放、繁榮的街市,帶來城市生活的世俗化、平民化。
在娛樂日益發(fā)達繁榮的時代,在這種社會轉(zhuǎn)型、世風變化的過程中,士人與城市、與娛樂發(fā)生了更緊密、廣泛的聯(lián)系。 科舉考試使大量的士人向京城流動,“諸州貢士,國初未有限制,來者日增。 淳化三年正月丙午,太宗命諸道貢舉人悉入對崇政殿,凡萬七千三百人。 時承平未久也,不知其后極盛之時,其數(shù)又幾倍也”[5]。 他們廣泛地參與到娛樂生活中,比如前面提及的江沔:
仁宗朝,江沔,建州人。 以布衣游場屋三十年,未成名。 在京師,殊無聊。 忽一日,支彊,屢欠伸猶不快。 偶持重物,乃微快。 因漸取重物持之,滋重滋快。 嘗過貴侯門外,見大扁石,沔試捧之,舉甚易。 又游相國寺,與眾書生倚殿柱觀倡優(yōu)。 沔陰抱殿柱,柱即與礎(chǔ)相離;沔以腳撥一書生衣尾入柱下,從而壓之,俄頃書生欲去而不能。 沔笑曰:“相戲耳?!便鏋槠鹬撝?。 于是都下相傳,沔有神力。 或勸沔應(yīng)武舉者,曰:“他人壯勇,自少得之。 今君得于中年,蓋天所贊,必有大功名也?!便鎻闹?,遂中第,然官止殿直。①參見吳曽《能改齋漫録》巻十八“江沔能舉重物”,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在這則故事中,我們看到北宋仁宗朝的士人江沔在科舉不得志時,在京師相國寺“與眾書生倚殿柱觀倡優(yōu)”。 江沔的故事可以視為那個時代眾多讀書人生活狀態(tài)的一種縮影。 他們熟悉城市中的諸種娛樂方式,參與其中,娛樂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
世俗化的娛樂影響著士人們的興趣、趣味,也滲透進他們的文字。 黃庭堅曾以雜劇表演來談詩歌的寫作方法:
山谷云:“作詩正如作雜劇,初時布置,臨了須打諢,方是出場?!鄙w是讀秦少章詩,惡其終篇無所歸也。[6]
當黃庭堅以宋雜劇表演的特點來譬喻詩歌寫作的方法時,說明雜劇表演已經(jīng)是一種被讀書人、被詩歌作者們普遍了解的娛樂形式。 在這樣一種娛樂日益發(fā)展的時代,士人的生活態(tài)度也在悄然發(fā)生變化。 柳永便是這種變化的一位值得關(guān)注的體現(xiàn)者。
作為士人的一份子,柳永的詞作表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文人的精神聯(lián)系。 在柳永的人生中,在參加科舉考試的時光、在宦游的時光,曾有相當長時間的浪蕩生活。 柳永陶醉于歌酒的愉悅,在面對科舉失利、仕途挫折、種種非議的時候,更用歌、酒、佳人來疏解內(nèi)心的失落,表達對人生煩惱的抵抗。他的【鶴沖天】詞說:
黃金榜上。 偶失龍頭望。 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 何需論得喪。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 青春都一餉。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7]下:725
他說“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他說“青春都一餉。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在面對科舉失意的時候,柳永宣稱要把“狂蕩”“淺斟低唱”作為自己生活的選擇;把“煙花巷陌”“偎紅倚翠”這種浮浪的生活作為生命的日常。 他的《夏云峰》詞說:
宴堂深。 軒楹雨,輕壓暑氣低沈。 花洞彩舟泛斝,坐繞清潯。 楚臺風快,湘簟冷、永日披襟。 坐久覺、疏脆管,時換新音。 越娥蘭態(tài)蕙心。 逞妖艷、昵歡邀寵難禁。 筵上笑歌間發(fā),舃履交侵。 醉鄉(xiāng)歸處,須盡興、滿酌高吟。 向此免、名韁利鎖,虛費光陰。[7]上:295《如魚水》詞說:
帝里疏散,數(shù)載酒縈花系,九陌狂游。 良景對珍筵,惱佳人自有風流。 勸瓊甌。 絳唇啟、歌發(fā)清幽。 被舉措、藝足才高,在處別得艷姬留。 浮名利,擬拚休。 是非莫掛心頭。富貴豈由人,時會高志須酬。 莫閑愁。 共緑蟻、紅粉相尤。 向繡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7]下:535
他以“笑歌”“滿酌高飲”對比“名韁利鎖”;以“綠蟻”“紅粉”貶低“名利”“是非”“富貴”;以“名韁利鎖”為“虛費光陰”;說“浮名利,擬拚休”,說“向繡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借此表達功名虛幻的感嘆,放棄名利、不理是非的斟量。
柳永詞作中這種“除此外何求”的姿態(tài),這種流連歌笑、鐘情酒樂的歌吟,與其他詞人的詠歌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南唐的馮延巳曾有詞寫道:
雙玉斗,百瓊壺。 佳人歡飲笑喧呼。 麒麟欲畫時難偶,鷗鷺何猜興不孤。 歌婉轉(zhuǎn),醉糢糊。 髙燒銀燭臥流蘇。 只銷幾覺懵騰睡,身外功名任有無。[8]
表示要用沉溺歌酒來忘卻功名。 北宋前期詞人中稍晚于柳永的張昪(992—1077)②張昪,字杲卿,北宋大中祥符八年(1015)進士。,其《滿江紅》詞云:
無利無名,無榮無辱,無煩無惱。 夜燈前、獨歌獨酌,獨吟獨笑。 況值群山初雪滿,又兼明月交光好。 便假饒百歲擬如何,從他老。 知富貴,誰能保。 知功業(yè),何時了。 算簞瓢金玉,所爭多少。 一瞬光陰何足道,但思行樂常不早。 待春來攜酒殢東風,眠芳草。[9]111
由功名富貴之無常,寫及時行樂的心情。 用對美景美酒的選擇來否定利名榮辱。 歐陽修在他的詞中也一再書寫對歌酒的追逐:
把酒花前欲問君。 世間何計可留春。 縱使靑春留得住。 虛語。 無情花對有情人。 任是好花須落去。 自古。 紅顏能得幾時新。 暗想浮生何時好。 唯有。 淸歌一曲倒金尊。(《定風波》)[9]142
堤上游人逐畫船。 拍堤春水四垂天。 綠楊樓外出鞦韆。 白發(fā)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盞頻傳。 人生何處似尊前。 (《浣溪沙》)[9]143
用“(浮生)唯有”、“人生何處似尊前”這樣的語句,強調(diào)賞歌飲酒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事物,把歌與酒列在人生的第一位。 蘇軾在他的《滿庭芳》詞中說: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 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 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 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 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 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張。 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10]345
在《虞美人》詞中說:
持杯搖勸天邊月,愿月圓無缺。 持杯復(fù)更勸花枝,且愿花枝長在莫離披。 持杯月下花前醉,休問榮枯事。 此歡能有幾人知,對酒逢花不飲待何時。[10]466
說“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用美酒,用“持杯月下花前醉”,來傲視“蝸角虛名,蠅頭微利”、忘懷“榮枯”之事。 詞人們這種對歌與酒的吟唱,對清歌、金樽的選擇,延續(xù)了前人及時行樂、借酒忘憂的寫作,所謂“不如飲美酒。 被服紈與素”[11]79,“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11]79;所謂“何以解憂,惟有杜康”[12],“酌酒以自寬”[13]。柳永和諸多的詞人借歌與酒,在對傳統(tǒng)的繼承中表達著自己的人生感慨、處世態(tài)度,精神上的超然,或者與現(xiàn)實的齟齬,傳遞著一代又一代士人內(nèi)心對人生、世事的思考與選擇。
但是,柳永在對傳統(tǒng)文人精神的承襲中,又流露出一種新的生活態(tài)度。 在對歌宴舞席、追歡買笑生活的寫作中,傳達出新的色彩、新的因素,表現(xiàn)出與日漸滋長的市民文化的聯(lián)系,并由此展露出一種浪子的習氣。 他的[傳花枝]詞,直接抒寫著對風流才調(diào)的自負、對浪子生活的認可:
平生自負,風流才調(diào)。 口兒里、道知張陳趙。 唱新詞,改難令,總知顛倒。 解刷扮,能嗽,表里都峭。 每遇著、飲席歌筵,人人盡道。 可惜許老了。 閻羅大伯曾教來,道人生,但不須煩惱。 遇良辰,當美景,追歡買笑。 ?;钊“偈?,只恁廝好。 若限滿、鬼使來追,待倩個、淹通著到。[7]上:164
夸贊自己的多才多藝,得意于自己飲席歌宴上的如魚得水,明言自己在有限的人生中將留連于“追歡買笑”。 這樣一種放浪的生活態(tài)度,在此前的士人中,比如在馮道的兒子馮吉(919 一963)身上,已有所表現(xiàn):
其子吉,特浮俊無檢。 為少卿。 善琵琶,妙出樂府。 世無及者。 父酷戒之,略不少悛。一日家宴,因欲辱之,處賤伶之列,眾執(zhí)器立于庭,奏數(shù)曲罷,例以纏頭縑鏹隨眾伶給之。吉置縑鏹於左肩,抱琵琶按膝長跪,厲聲呼謝而退。 家人大笑于箔,回首謂父曰:“能為吉進此技于天子否?”凡賓僚飲聚,長為不速,酒酣即彈,彈罷起舞,舞罷作詩,昂然而去,自謂曰“馮三絕”。[14]
馮吉浮薄無檢,陶醉于樂舞的演出,對彈奏琵琶充滿樂趣,自得其樂,不以為低賤,與柳永確有一種精神上的共性。 但是,與馮吉在家宴、賓僚飲聚中“昂然不顧”的態(tài)度相比,柳永在詞中所表露的“表里都峭”的自得,應(yīng)該說更多一份世俗的味道、浪子的面目、狹斜的色彩。 柳永在詞作中所表達的這樣一種對“追歡買笑”的執(zhí)著與堅持,“表里都峭”的自矜,正是其生活態(tài)度的引人注目之處。 這種態(tài)度雖與當時士人的主流認知存在差異,卻也不是僅此而已的曇花一現(xiàn),而是若隱若現(xiàn)地綿延于柳永之后的部分士人中,預(yù)示著一種初露端倪的士人生活。 熙寧年間在世的陳留清虛子曾說:“予實京師人,少跌宕不檢,不治生事,落魄寄傲於酒色間,未始有分毫顧籍心于功名事業(yè)也。”[15]“跌宕不檢”、“落魄寄傲于酒色間”的陳留清虛子正可以視為對柳永浪子式生活態(tài)度的呼應(yīng)。
柳永知音識律,他的詞作體現(xiàn)著他對歌詞創(chuàng)作與演唱的熟悉、喜愛與參與。 “乍入霓裳促徧。逞盈盈、漸催檀板。 慢垂霞袖,急趨蓮步,進退奇容千變”[7]上:62。 “香檀敲緩玉纖遲,畫鼓聲催蓮步緊。 貪為顧盼夸風韻。 往往曲終情未盡”[7]上:434。 “凝態(tài)掩霞襟。 動象板聲聲,怨思難任。 嘹亮處,迴壓弦管低沉”[7]下:680。 這些文字從樂音與舞姿、歌聲與情態(tài)上,摹寫筵席上歌妓的演出,生動細致的描繪,在緩、急、高、低的動態(tài)間,寫出歌妓表演的技藝高超之處,寫出柳永對宴席上歌樂表演的體會、他對歌樂的鑒賞。 “唱新詞,改難令,總知顛倒”[7]上:164;“訟閑時泰足風情,便爭奈、雅歌都廢。 省教成、幾闋清歌,盡新聲,好尊前重理”[7]下:626。 這樣的文字則表達了柳永在歌詞創(chuàng)作、演唱上的才能,他對歌詞的愛好與熱忱,以及歌詞在他生活中的重要位置。 包括他的《惜春郎》詞:“玉肌瓊艷新妝飾。 好壯觀歌席。 潘妃寶釧,阿嬌金屋,應(yīng)也消得。 屬和新詞多峻格。 敢共我勍 敵。 恨 少 年、 枉 費 疏 狂, 不 早 與 伊 相識。”[7]上:161此詞雖是贊揚歌妓詞作的美好,但“敢共我勍敵”仍透露出柳永對自己歌詞寫作的自負。
從審美特點上來看,柳永詞的審美趣味雖然得到部分士人的喜愛,比如張耒的《明道雜志》稱韓維:“韓少師持國每酒后好謳柳三變一曲。 其一句云:‘多情到了多病。’有老婢每聽之,輒云:‘大官體中每與人別。 我天將風雨,輒體中不佳,而貴人多情致病耶?’”[16]但柳永的詞作和士人的主流審美仍然是有所不同的。 據(jù)宋人記載,晏殊曾經(jīng)明確把自己寫作的詞和柳永加以區(qū)隔:
柳三變既以詞忤仁廟,吏部不放改官。三變不能堪,詣?wù)?,晏公曰:“賢俊作曲子么?”三變曰:“祇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17]
然而,柳永詞作所傳達的審美趣味卻是被民間所追捧的,“天下詠之”[18],深受“流俗之人”的喜愛。 宋人徐度《卻掃編》卷下的記述生動地展示了這種喜愛,以及“文人”與“流俗”審美趣味的差異:
柳永耆卿以歌辭顯名于仁宗朝,官為屯田員外郎,故世號“柳屯田”。 其詞雖極工致,然多雜以鄙語,故流俗人尤喜道之。 其后歐、蘇諸公繼出,文格一變,至為歌詞,體制高雅,柳氏之作殆不復(fù)稱于文士之口,然流俗好之自若也。 劉季高侍郎宣和間嘗飯于相國寺之智海院,因談歌詞,力詆柳氏,旁若無人者。有老宦者聞之,默然而起,徐取紙筆,跪于季高之前,請曰:“子以柳詞為不佳者,盍自爲一篇示我乎!”劉默然無以應(yīng),而后知稠人廣衆(zhòng)中,慎不可有所臧否也。[19]
在這段文字中,徐度談到大眾對柳詞的愛好,所謂“流俗人尤喜道之”,所謂“流俗好之自若”。而文中所述宣和間劉季高和老宦者之間的故事,劉季高的“力詆柳氏”,代表了士大夫的主流趣味。 老宦者因為劉季高“力詆柳氏”,取紙筆讓劉季高自作一篇,則說明了老宦者對劉季高評論的不滿,彰顯出世俗對柳詞的愛尚。
柳永在音樂、文學方面的才力,他所呈現(xiàn)的專業(yè)素養(yǎng),其詞作受眾的廣泛,“流俗之人”對其詞作的喜愛,使柳永受到當時的樂工、伶人的追逐?!斑w延。 珊瑚筵上,親持犀管,旋疊香牋。 要索新詞,殢人含笑立尊前?!保?]下:550 這樣的詞句透露的是歌妓對柳永詞作的好尚。 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說:“(柳永)為舉子時,多游狹斜,善為歌詞。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于市,于是聲傳一時?!保?0]說柳永“善為歌詞”,肯定的是柳永在歌詞寫作上的擅長。 “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于世,于是聲傳一時”,則強調(diào)了樂工對柳永寫詞技能的看重。 而伶人與樂工的態(tài)度顯示的正是文人與伎藝人結(jié)合的空間。
柳永的愛好、趣味、才能,歌妓、樂工對柳永的青睞與追隨,包蘊著士人一種可能的新的生活選擇,即以自己的才華、以自己對文辭與音樂的擅長、以自己的專業(yè)學識與娛樂相結(jié)合的生活方式,透露著近世文人生長路徑的一個側(cè)面,兆示著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的變化。
蒙元初期停開科舉,但宋代已經(jīng)開啟的讀書人群體的壯大,經(jīng)宋金而繼續(xù)延續(xù),當時有的地區(qū)甚至在自己舉辦科舉考試,閻復(fù)“弱冠入東平學,師事名儒康曄。 時嚴實領(lǐng)東平行臺,招諸生肄進士業(yè),迎元好問校試其文,預(yù)選者四人,復(fù)為首,徐琰、李謙、孟祺次之”[21]。 然而,王朝科舉的停開,以及即使恢復(fù)科舉,錄取人數(shù)也甚少的現(xiàn)實,終究改變了士人的入仕路徑、生存狀態(tài),使得在柳永身上已露端倪的浪子習氣、已預(yù)示的生活選擇,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在仕進之路發(fā)生巨大變化的情況下,得到突出的表達。
在宋代,王朝的領(lǐng)導(dǎo)階層從門閥士大夫變?yōu)榭婆e士大夫,儒學復(fù)興,由此帶來士人的主流觀念的變化、社會風氣的變化,帶來以天下為己任的群體認識。 如柳永般的放浪不檢,雖在士人中存續(xù),卻頗受壓抑。 但在元代,當科舉錄取人數(shù)較少,且中試者主要在文化文學方面有所作為時,身處下僚的士人群體與科舉蹭蹬、仕途壓抑的柳永表現(xiàn)出更多的精神聯(lián)系。 柳永在詞作中以“風流才調(diào)”“表里都峭”“追歡買笑”自矜,肆意地張揚玩世不恭的生活態(tài)度,這種對個人處境的回應(yīng)、對浪子生活的選擇,這種世俗的趣味,隨著文人地位的變化、通俗文化的發(fā)展,在文人間得到了廣泛的認可。 元代頗具傳統(tǒng)文人色彩的張可久也在吟唱著:“紅妝間翠娥。 羅綺列笙歌。 重重金玉多。受用也末哥。 二鬼無常上門呵。 怎地躲。 索共他。 見閻羅。”[22]851這樣的態(tài)度在元代關(guān)漢卿等曲家作品中更是得到了充分的展現(xiàn)。
明人臧懋循說關(guān)漢卿輩“偶倡優(yōu)而不辭”,“或西晉竹林諸賢,托杯酒自放之意,予不敢知”[23]。 關(guān)漢卿經(jīng)歷金朝滅亡的社會大變動、科舉的長期停開,使他既對仕途充滿向往,又放浪不羈,是元代浪子文人的代表。 在帶有自敘性質(zhì)的散曲《不伏老》套曲中,他曾這樣描述自己:
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lǐng)袖。 蓋世界浪子班頭。 愿朱顏不改常依舊。 花中消遣。 酒內(nèi)忘憂。 分茶攧竹。 打馬藏鬮。 通五音六律滑熟。 甚閑愁到我心頭。 伴的是銀箏女銀臺前理銀箏笑倚銀屏。 伴的是玉天仙攜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樓。 伴的是金釵客歌金縷捧金樽滿泛金甌。 你道我老也。 暫休。 占排場風月功名首。 更玲瓏又剔透。 我是個錦陣花營都帥頭。 曾玩府游州。[22]172
又說:
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搥不匾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 恁子弟每誰敎你鉆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我翫的是梁園月。 飲的是東京酒。 賞的是洛陽花。 攀的是章臺柳。 我也會圍棋會蹴踘會打圍會插科。 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 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 尙兀自不肯休。 則除是閻王親自喚。 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 七魄喪冥幽。 天哪。 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22]173
一如柳永,關(guān)漢卿強調(diào)自己的風流才調(diào)、自己對“煙花路”的堅持。 在諸多表演伎藝發(fā)展的大背景下,關(guān)漢卿承接柳永,不但張大文人傳統(tǒng)中及時行樂、以歌酒解憂的精神,更大肆發(fā)揮柳永“表里都峭”的浪蕩氣息,自稱“普天下郎君領(lǐng)袖”、“玲瓏又剔透”、“響珰珰一粒銅豌豆”,以對浮浪的自矜、用玩世不恭表達著他的生活態(tài)度,宣告著他的人生選擇。 正是以關(guān)漢卿為代表的這樣一批元代文人,他們用自己的雜劇作品將內(nèi)心中對現(xiàn)實的不滿與無奈傳達出來。 在平民化的娛樂形式中,寄托自己的用舍行藏的政治態(tài)度,表達自己在精神上的獨立。
元代雜劇作家的組成十分復(fù)雜,其中下層官吏是對元雜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一類作者。 比如寫有《竇娥冤》《單刀會》《救風塵》等名作的關(guān)漢卿是“太醫(yī)院尹”[24]318(元無此職,可能是太醫(yī)院醫(yī)藥機構(gòu)的官吏);寫有《漢宮秋》《薦福碑》諸名劇的馬致遠是“江浙行省務(wù)官”[24]325;寫有《伍員吹簫》的李壽卿是“將仕郎,除縣丞”[24]329;寫有《柳毅傳書》《氣英布》《三奪槊》的尚仲賢是“江浙行省務(wù)官”[24]330;寫有《王粲登樓》《倩女離魂》的鄭德輝“以儒補杭州路吏”[24]367;寫有《范張雞黍》的宮大用為“歷學官,除釣臺書院山長”[24]366;與馬致遠一起創(chuàng)作《黃粱夢》雜劇的李時中是“中書省掾,除工部主事”[24]346。 這些身處下僚的文人,身份與柳永相似,且同樣與伎藝人關(guān)系密切。他們在柳永之后,以自己的才華,自己對文辭、故事的駕馭能力,投入到雜劇的寫作中。 雖不以編劇為生,但為舞臺搬演提供劇本,并在劇本中表達自己的感慨。 他們發(fā)揮柳永詞作中已經(jīng)傳達出的世俗趣味,開啟一種新的審美精神,同時,也全面開啟一種士人的新的生活方式。
綜上,柳永的身份際遇,他在詞作中體現(xiàn)的“除此外何求”“表里都峭”的生活態(tài)度,他的詞作的塵俗趣味,以及他與伎藝人的合作,與元代曲家聲息相通。 唐宋之際的社會變化引起士人的階層分化、生活態(tài)度分化,而士人以其專業(yè)技能、學識與民間娛樂結(jié)合,是士人群體分化加深的表現(xiàn),是近世文學創(chuàng)作面貌變化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元代以關(guān)漢卿為代表的曲家的生長土壤、淵源所在。況周頤說柳永所作“為金元以還樂語所自出”[25],其實不僅是“樂語”,更是生活態(tài)度、生活選擇之“所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