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子鈞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梁鴻以非虛構作品“梁莊系列”進入讀者和批評家的視野,而作為小說家的梁鴻一直在等待著人們的認識和發(fā)現(xiàn)。繼《神圣家族》和《梁光正的光》之后,長篇小說《四象》作為梁鴻最新的一部虛構體裁的作品,由富于先鋒精神的《花城》雜志率先推出,見證了梁鴻在虛構之路上的最新拓展。相比較而言,短篇小說集《神圣家族》是梁鴻對于吳鎮(zhèn)精神世界的整體描繪,具有精神還鄉(xiāng)的意味;長篇小說《梁光正的光》則傾盡筆墨塑造了一個豐滿立體、復雜多維的“父親形象”——梁光正?!端南蟆凤@然要復雜開闊得多。作者以略顯魔幻的敘事方式,講述一位患精神分裂癥的年輕人韓孝先,返回家鄉(xiāng)河邊的墓地放羊,在這里他遇見三個人:韓立挺、韓立閣和靈子,他們其實是墓地里的亡靈。他和這三個人交流,聽他們說話,了解他們的人生故事。經(jīng)過一系列事件之后,韓孝先重返城市,被尊為大師。最后,他的精神基本上恢復了正常,但是,他再也聽不到那三個人說話了。小說以韓孝先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精神世界的發(fā)展變化為核心,同時回溯了從義和團開始到當下,梁莊百年來的歷史恩怨,場景眾多,細節(jié)繁雜?!痘ǔ恰冯s志在推介這部作品時,這樣描述:“小說以靈魂敘事的手法,融合魔幻、歷史與現(xiàn)實,富有隱喻地深入生活的肌理?!盵1]
采用亡靈的視角展開敘事,必然帶來敘事時間和空間的錯亂與倒置,虛幻與現(xiàn)實之間界限的模糊不清。與此相適應,《四象》在文本結(jié)構層面也有其獨特的追求。在表層結(jié)構上,采用四個性格、形象、思想各不相同的敘事人,從四個不同的維度交替敘事,以亡靈、精神分裂癥患者的眼光觀照現(xiàn)實生活。同時,以春夏秋冬四時作為各個章節(jié)的題目,按照四時發(fā)展,形成一個從河坡出發(fā)又重返河坡的圓形結(jié)構。在深層結(jié)構上,四個敘事人相互獨立,相互補充,互相對話,形成文本內(nèi)部的“對話性”,縱橫之間,前所未有地擴展了文本的空間。文學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相連,在現(xiàn)實與虛幻之間,作者的內(nèi)心情感,對于人性的認識,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批判,以及在這黑暗之中尋找溫暖的美好希冀,在總體上做到了藝術性與技術性的統(tǒng)一。因此,《四象》不但沒有流入技術試驗,反而蘊含著沉重的真實感,營造了特別的文本張力。
小說開頭,作者引用了艾米麗·狄金森的詩句“就這樣/像親人在黑夜里相逢/隔著墳墓/喋喋低語/直到苔蘚封住我們的嘴唇/覆蓋掉/我們的名字”。以此作為題記,文章內(nèi)容與題記形成互文關系,人類最終的結(jié)局就是走向死亡,我們最后終將在黑夜里相逢。但死去并不意味著和世界失去了所有的聯(lián)系,從生到死不過是從一個地方搬到了另外一個地方,死去的人一直以某種形式活著,參與到現(xiàn)實的生活中去,直到青草掩蓋墳冢,掩蓋掉死者的名字,依舊不算是完全被遺忘。死去之人總是存在于活著的人之中,成為我們的一部分。為死去之人寫作是梁鴻最初的情感沖動。因此,梁鴻借助亡靈展開敘事并非僅僅是技術層面上的選擇,更重要的是作者的情感使然,以此為基礎,作者創(chuàng)造出韓立閣、韓立挺、韓靈子這三個人物。
亡靈敘事古已有之,常見于傳奇、志怪、白話小說之中,主要表現(xiàn)方式是托夢和顯形。古典時代的亡靈敘事作為一種假托的形式,其終極指向為道德敘事,作者借鬼魂言人間事,曲折委婉地表達對待人間善惡的態(tài)度。這其中,《聊齋志異》非常典型,且影響深遠。而在當下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亡靈敘事則轉(zhuǎn)向個人化敘事的路徑,作為一種敘事策略加以確立。因此,讀者在小說中會發(fā)現(xiàn)亡靈可以自我言說,亡靈自身具有更多的話語權和敘事合法性。評論家雷達這樣界定亡靈敘事:“所謂亡靈敘事,簡言之,就是一種以亡者的靈魂為視角展開文本敘述的行文方式?!盵2]即亡靈可以從自己的角度來觀察其所處的世界,自由穿梭于陰陽兩界。20世紀80年代,方方的中篇小說《風景》,以亡嬰小八子的視角,敘述一家九口人的底層生活狀態(tài),將底層人生存的悲慘境況和人性之惡暴露出來;余華的《第七天》,選取了一個剛剛?cè)ナ赖乃勒摺皸铒w”作為敘述人,通過對他死后七天的見聞的書寫,無限貼近現(xiàn)實生活,表達了作者對于現(xiàn)實世界中存在的種種問題的看法;閻連科的《丁莊夢》,的敘事者是一個被爺爺埋在屋后墻下的少年,他以自己的眼光為出發(fā)點,講述了在丁莊大地上發(fā)生的諸多荒謬之事。此外,陳亞珍的《羊哭了,豬笑了,螞蟻病了》,陳應松的《還魂記》等,都是亡靈敘事的代表性文本。
在此文學譜系下,《四象》借助三個亡靈形象展開敘事,這三個亡靈各有心事,從歷史、現(xiàn)實、靈魂等維度上承擔著敘事任務。韓立閣作為一個改革者,他受過新式的教育,在云南實行政治改革,但最終被迫害致死,他的妻子、母親也因他而死于非命。他對于人間、對于現(xiàn)在還活在地上的人們,抱有恨意;他一直在觀察河岸對面的一頭“獅子”,等待它吞噬村莊之后,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世界。在韓孝先成為上仙的過程中,韓立閣一直在鼓動韓孝先復仇??梢哉f,在韓立閣這個敘事人身上,折射的是歷史的記憶和創(chuàng)傷,以他之口,作者講述了梁莊幾代人的恩怨糾葛。韓立挺是基督教的長老,他善良寬厚,終其一生守護自己的信仰,在鄉(xiāng)村中扮演著精神領袖和知識分子的形象,他一直想解決的是靈魂如何安放的問題。靈子是一個被父母拋棄的女孩,是一個孤獨者,她一直在尋找自己父母的下落,她熱愛植物,熱愛原始和本真的一切,渴望獲得擁抱。小說透過這三個亡靈來觀察人世間,韓立閣看到的是現(xiàn)實世界的黑暗與荒誕,韓立挺看到的是現(xiàn)代人靈魂的漂泊無依,靈子看到的則是城市生活的丑陋與無根狀態(tài)。
按照巴赫金的戲仿體文學理論,以騙子、傻瓜、小丑的視角來敘事就屬于異常敘述,而文中的敘述者——一個精神分裂病人,三個亡靈,雖不屬于這三種情況,但也同為不可靠的敘述者,可以歸屬為異常敘述的范疇。然而,作者在寫作的過程中,卻表現(xiàn)出了對這三個亡靈生命的尊重,賦予他們敘事的合法性。作者把這三個亡靈都當作真實的、活生生的人物來寫,尊重他們的性格,讓他們獨立說話,而不必受作者價值觀的束縛。梁鴻曾在倫敦光華書店的演講中談及《四象》:“表面看來,這個故事有一點點魔幻性質(zhì),但我的目的并不是要寫作一個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谖倚睦锩?,我一直把這墓地的三個人作為真實存在的人物來寫的,他們在那個患精神分裂癥的年輕人那里,也的確是真實存在的?!盵3]這幾個人物攜帶著作者的體溫,與作者處在平等的地位。
同時,小說采用第一人稱敘事視角,講述亡靈生前在人世間的所見所聞,死后對人世間的看法,在現(xiàn)實世界與亡靈世界之間自然地架起一座橋梁。敘事人也因其身份的特殊,可以自由出入兩界之間,打破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表現(xiàn)出極大的敘事自由度。亡靈敘事不必顧慮生活本身的真實和邏輯,從而讓荒誕的現(xiàn)實更具有敘事的合理性。三個亡靈交替敘述,多重敘事聲音同頻共振,三個維度相互補充,形成了小說的“復調(diào)”特征,增強了故事的張力和敘事力度,創(chuàng)造出的是一種全新的藝術真實。這也許是作者希望擺脫對現(xiàn)實世界的客觀再現(xiàn),借此方式深入生活的本質(zhì)。“唯有亡靈,才能真正洞穿理性肇事與逃逸的現(xiàn)場,并在同理性世界的對抗與分裂中,以荒誕之境將現(xiàn)實反射成虛無的空城?!盵4]亡靈敘事手法的使用,最大程度上將作者的心事展現(xiàn)出來,包括對社會荒誕的挖掘和批判,以及對人性之惡的體認和救贖。
在幾個亡靈的交替敘事當中,現(xiàn)實世界的樣貌在我們面前呈現(xiàn)開來。《四象》中的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是一種變形而又密切的關系,透過小說中的世界,可以見出梁鴻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認知。“我歡喜這人世間,我害怕這人世間?!盵1]64這可以說是作者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基本態(tài)度,現(xiàn)代生活的飛速發(fā)展,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新變,人類的情感和社會進步間的錯位,皆使得生活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人們時刻處于懸浮的狀態(tài)和人際關系的拉扯之中。在受到迫害的精神分裂病人韓孝先眼中,現(xiàn)實世界無疑是丑陋和黑暗的?!靶率澜缫呀?jīng)誕生了,城越來越大,水泥越鋪越遠,金屬越來越亮,人越來越空虛?!盵1]48人性是很復雜的,在某些選擇面前表現(xiàn)出的善與惡,都不能被簡單地定義。因此在《四象》中,作者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情感體驗不能簡單地概括為某一種情感,更多的時候是愛恨交雜,既愛又恨,不同情感形態(tài)之間相互對立和中和,反而造就了情感的深度。
首先,作者揭示的是人性的復雜和微妙。作為文本中最重要的人物韓孝先,在剛剛通靈之時,只是利用自己的能力給別人提供一些建議,寬慰喪失丈夫的寡婦。而在到了縣城、省城,經(jīng)歷過一系列變化之后,他好像也換了一副嘴臉,會偷偷地把別人送來的錢藏起來,說一些套話、空話、假話。在個人心理的變化上,他開始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大仙,可以操控別人的命運,并試圖充當救世主的角色。作者將人性的多維立體及人性的嬗變,循序漸進地展示出來。此外,韓孝先被奉為上仙,背后則是從縣長到普通人對于人生運算和預測的迷信——花嬸將韓孝先拉回自己家中是出于金錢的考慮;縣長尊敬他,是為了自己的仕途前程;信眾們找他了解通靈之法,是為了尋找祖先藏在地下的財寶。但是,似乎這樣的展示還不足夠,作者又借立閣之口說出:“只要你是跪著的人,沒人關心你是誰。他們只有一個心思,就是看血濺五丈,人頭落地,他們害怕又狂喜?!盵1]28在這里,作家以冷靜的筆觸將人性之灰暗暴露無遺。
其次,揭示現(xiàn)實世界的分裂和破碎。采用亡靈敘事的作品,所表現(xiàn)出的敘事情感往往是冷漠和壓抑的?!端南蟆芬彩侨绱?,青年評論家徐洪軍在評價《四象》時說,梁鴻善于寫那種讓人不忍直視的腐敗而又殘忍的景象。她描繪人死后的情景是:“刑場上槍斃的那些人一個個倒在地上,那地上有豬糞、狗糞,有雨后發(fā)黑發(fā)臭的污泥,雞在旁邊刨食,啄出一個個眼珠,耐心地把它們吞下去?!盵1]7而在“烏鴉”這一節(jié)中,韓孝先通過一種代言的方式替作者道出現(xiàn)實社會中的黑暗之處,及日益加速的現(xiàn)代化進程對于人的精神的異化,“資金鏈斷了的老板吃安眠藥自殺。反腐官員抑郁癥跳樓自殺。蘋果積壓一屋的農(nóng)民站在蘋果堆里上吊。不得志的導演把自己吊在樓梯過道里。手槍轟頭的歌手,皮帶纏繞的歌手,吸毒過量的歌手。絲襪可以死人,毒藥可以死人,刀片可以死人,塑料可以死人,淺河的淤泥可以死人……”[1]49這段話從作者胸中一泄而出,這世界本就是瘋狂的,不管是不是精神病人,所有人都處在精神的撕裂狀態(tài)之中。丁莊人將韓孝先供奉起來,圍上柵欄,信眾們在韓孝先面前磕頭,甩進來百元大鈔或金鏈子,一個人被當作物一樣被大家觀看,普通民眾的愚昧和村干部的奸詐集合在一起就是——“弘揚傳統(tǒng)文化有限公司”的蠅營狗茍。更為反諷的是,就連縣長也將韓孝先算命的行為神圣化,稱他是弘揚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的文化顧問。第一任縣長出事之后,第二任縣長上任三天就來拜訪他。作者將我們在生活中會遇到的這些情景、經(jīng)驗,以一種陌生化的方式,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讓讀者深深地感受到其中的計謀和荒謬。
不過,作者還有另外的情感維度和指向,她想尋找這黑暗和撕裂背后的希望。許多作家易于沉陷在一己的悲歡里面,缺乏對于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人類之間整體性的關注,所以寫出來的作品多是主觀、單薄,缺乏深廣度?!端南蟆返墓适聝?nèi)容紛繁雜亂,但是作者還是不忍心讓這混亂繼續(xù)下去,她要在這荒誕的現(xiàn)實生活中尋找人們存在的意義,她讓所有的人歸于自己的位置,讓混亂歸為有序。韓孝先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只能讓人更加貪婪——貪婪于金錢,貪婪于相愛,最后,甚至要超越生死,超越世間最后的界限?!叭碎g和陰間、天和地、白天和黑夜、人和人,世界之初是什么樣子,就還應該是什么樣子。”[1]73“我守著這圍墻。守著這世間最后的界限?!盵1]77混亂過去之后,一切應該也必須重新回到軌道。在寫作過程中,梁鴻常常秉持著對于這個世界的愛,縱使在眾多的不美好、黑暗、丑陋面前,她也總是以深沉又敏感的心去體會和包容,痛別人之所痛。所以在故事結(jié)尾處,韓孝先將通靈的本領又還給了地下的人,地下與地上都各安其事,歸于平靜?!按蟮丶澎o。只有年輕的死者,在永久寧靜的、斷絕塵緣的最初狀態(tài)中,愛慕地追隨著她?!盵1]78世界又重新回到了混沌的最初狀態(tài)。
對于死亡和苦難的記憶,對于痛苦體驗的珍視,構成了梁鴻獨特的創(chuàng)作心理。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心理的驅(qū)使下,痛苦和死亡,已經(jīng)作為一種意象出現(xiàn)在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當中?!傲呵f系列”不經(jīng)意間講述了諸多死亡案例,在《四象》中,又干脆打破陰陽的界限,采用亡靈敘事。但同時,她也能在這種痛苦中尋找光亮,尋找希望。在《梁光正的光》結(jié)尾處,故事也是在墓地戛然而止,在葬禮上,一眾兒女聽聞“低語和哭泣”,感知著田野、春水、陽光……這番“陰極陽復”的氣象,他們重又看見父親和過去的一切。而在《四象》的結(jié)尾,韓孝先回到了河坡上的墳地,在最偏僻最隱蔽的地方,看到麥苗肥壯、烏鴉飛翔、羊群慢慢地啃食著墳頭上的青草,聽到清清亮亮的一聲笑聲,“我努力捕捉它,我把雪扒開,把耳朵貼在大地上,我要找到那聲音的來處,我要找到她是誰”[3]78。因為死亡的降臨,一切又重歸寂靜,但是又會有一甲子一甲子的輪回,故事可能會一直繼續(xù)下去,縱使黑暗,但終歸還是有希望,似是結(jié)束,又含新生。
綜觀《四象》這部小說,母親死亡之后,父親年復一年帶她上墳所帶來的“形式感”,以及現(xiàn)在面對父親的墓地時的感情,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經(jīng)歷,那坐在河坡凝望遠方的入定的形象,那被阻隔在時間和空間之外卻又迫切激烈的聲音,是梁鴻寫作的最初情感沖動,是她寫作的原動力。她想讓父親的那片墓地擁有更真實的空間,讓人們看到、聽到、并傳遞下去。所以,她采用亡靈敘事的方式,讓地下的人以另一種形式重新活過來,參與到活生生的人間中去。亡靈敘事和對于現(xiàn)實世界及人性的深沉思考,是理解這部小說的關鍵所在。而作為獨特的個體,應該如何在當下社會更好地生存,則是每個人都要直面和思考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