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八景”的意象與意境

彭 敏

“瀟湘八景”的意象與意境

彭 敏

（湖南科技學院 國學院）

“瀟湘八景”得名于北宋宋迪的一組平遠山水繪畫作品。宋迪曾居官湖南，遍歷瀟湘風物，永州的澹巖有其題名親刻，可見其探訪地方風物之趣尚。然而“八景”之名卻不一定出自宋迪，很有可能是后人根據(jù)畫意與畫境虛擬。瀟湘入畫的傳統(tǒng)也要早于宋迪，學界至今流傳著五代李成或黃筌最早作八景圖的說法，而李成高弟董源亦有《瀟湘圖》傳世。但是這些都不影響宋迪的八景圖成為開創(chuàng)“瀟湘八景”綜合藝術(shù)體系的標志。瀟湘八景雖發(fā)端于北宋，其影響卻延續(xù)千年，遍布東亞。

“瀟湘八景”綜合藝術(shù)體系包括繪畫、文學、書法、音樂、園林建筑等多種領(lǐng)域，而這諸多的藝術(shù)領(lǐng)域最終能歸結(jié)于同一主題，其核心在于意象與意境的統(tǒng)一。下面試以瀟湘八景詩畫藝術(shù)淺談一二。

瀟湘八景包括“瀟湘夜雨”“平沙落雁”“山市晴嵐”“江天暮雪”“遠浦歸帆”“洞庭秋月”“漁村夕照”八種景觀。在比較直觀的繪畫藝術(shù)上，八景的意象最為鮮明，在山與水為總體背景的基礎(chǔ)之上，“瀟湘夜雨”的經(jīng)典意象是雨、竹、孤舟，“平沙落雁”的經(jīng)典意象是雁、沙渚，“山市晴嵐”的經(jīng)典意象是山市、行人，“江天暮雪”的經(jīng)典意象是冰雪、孤舟，“遠浦歸帆”的經(jīng)典意象是帆船，洞庭秋月的經(jīng)典意象是月，“煙寺晚鐘”的經(jīng)典意象是山寺，“漁村夕照”的經(jīng)典意象是江邊村舍。在宋代的繪畫作品中，這些意象主要以平遠山水作品表現(xiàn)出來，后代也可能綜合高遠或深遠的構(gòu)圖方法，呈現(xiàn)出多元表現(xiàn)方式。但是無論構(gòu)圖方式與繪畫手法如何，經(jīng)典意象卻是基本固定的。因此，只要確定是“瀟湘八景”作品，即便不知具體畫題，仍然可以根據(jù)畫作意象來判斷畫題。例如目前流傳非常廣泛的明代張復(fù)的“瀟湘八景圖”，已經(jīng)不再采用流行于宋代的那種平遠山水畫法了，但是其意象卻仍然十分鮮明。當然，極少數(shù)的超寫意作品除外，如日本室町時代等春的《瀟湘夜雨圖》，潑墨如云，整幅作品意象渾沌，很難辨別具體物象。不過雖然如此，這個作品卻正是通過其渾沌的意象來表達一種迷蒙憂郁的意境，而據(jù)此仍可判斷其主題。只是，意境的判斷不似意象那般明確，而是一個更為高妙的話題。

瀟湘八景主題的文學作品，以詩歌體裁最盛，其次是詞、文、曲、戲劇、小說等。在詩歌描繪中，繪畫中的經(jīng)典意象亦不曾缺席，且高度一致。北宋惠洪有“瀟湘八景”七律與七絕詩各一組，被認為確立了“瀟湘八景”詩歌與繪畫經(jīng)典對話的書寫范式，試以之為例。其七律《宋迪作八境絕妙人謂之無聲句演上人戲余曰道人能作有聲畫乎因為之各賦一首》，《平沙落雁》“翩翻欲下更嘔軋，十十五五依蘆叢”的雁意象，《遠浦歸帆》“日腳明邊白島橫，江勢吞空客帆遠”的帆船意象，《山市晴嵐》“蠶市漸休人已稀，市橋官柳金絲弄”的山市意象，等等，皆十分鮮明，色彩感與畫面感也比較強烈。故此如其題所示，宋迪之畫被稱為“無聲句”，惠洪之詩被稱為“有聲畫”，宋迪畫中之詩意由畫境傳達，而惠洪詩中之畫意則取決于意象的形象性?；莺榈倪@一組詩，詩題與宋迪組畫完全相同，且直述是據(jù)宋迪之畫而作，很有可能這是惠洪親見宋迪之畫后所作的題畫詩，其詩歌意象之鮮明取決于詩歌的性質(zhì)?；莺榱碛幸唤M七絕，據(jù)學界考證作于七律組詩之后，題為《瀟湘八景》：

朝霞散綺仗天容，無際山嵐分外濃。風土蕭條人跡靜，林蹊花木自鮮秾。（山市晴嵐）

秋霽湖平徹底清，滄浪隱映曜光輪。寒光炯炯為誰好，倚岸憑欄興最清。（洞庭秋月）

長空暝色黯陰云，六出飄花墮水濱。萬境沉沉天籟息，溪翁忍凍獨垂綸。（江天暮雪）

岳麓甍檐蒼莽中，蕭蕭江雨打船蓬。一聲長笛人何去，蒻苙蓑衣宿葦叢。（瀟湘夜雨）

目斷青簾在水湄，臨風漠漠映斜暉。漁郎笑傲蘆花里，乘興回家何處歸。（漁村落照）

水國煙光映夕暉，誰家彷佛片帆歸。翩翩鷗鷺西風急，凝盼滄洲眼力微。（遠浦歸帆）

輕煙罩暮上黃昏，殷殷疏鐘度遠村。略犳橫溪人跡靜，幡竿縹緲插山根。（煙寺晚鐘）

寂寞蒹葭亂晚風，江波斂滟浸秋空。橫斜倦翼歸何處，一點漁燈杳靄中。（平沙落雁）

這組詩的順序與宋迪畫作不同，無法考證其是否為題畫詩，然而惠洪有近十年的居湘經(jīng)歷，無論其是據(jù)畫作或?qū)嵕岸?，湖湘山水之實貌必然會體現(xiàn)于這組詩歌當中?；莺榈倪@組七絕在意象上不比上一組七律那么直接鮮明，但每一首詩中的經(jīng)典意象仍不曾缺失，如《山市晴嵐》的“風土蕭條人跡靜”，《洞庭秋月》的“滄浪隱映曜光輪”，《江天暮雪》的“六出飄花墮水濱”“溪翁忍凍獨垂綸”等等。而這一組詩，在意境上比上一組七律少了幾分凄苦與幽怨，總體風格上呈現(xiàn)出清寂淡漠之感。這組七絕與其七律，共同成為宋代以后瀟湘八景主題典范之作，對日本禪林也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如果說宋迪與惠洪通過親鑒湖湘風光，而確立了“瀟湘八景”主題的詩畫創(chuàng)作范式的話，那么后世的與他地的創(chuàng)作者們則在此基礎(chǔ)之上，無需親歷實景，極大地豐富與充實了這一主題的多樣創(chuàng)作。后世作“瀟湘八景圖”與“瀟湘八景詩”者不可勝數(shù)，這些創(chuàng)作者卻并非都曾親至湖南，甚至絕大部分的創(chuàng)作者都不曾到過湖南，最為典型的案例便是日本和韓國的創(chuàng)作者，他們終其一生都不太可能遠走中國，親至湖南，甚至連瀟湘的相關(guān)繪畫作品也不曾見過，但是他們?nèi)匀豢梢詣?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瀟湘八景”主題作品，這就在于他們對“瀟湘八景”意象與意境的理解與認同。

日本的“瀟湘八景”畫作總體呈現(xiàn)出一種粗礪樸拙的美感，與中國主流畫派的精致細膩大相徑庭，明顯受到南宋畫僧牧溪與玉澗禪畫的影響。以牧溪《瀟湘八景圖》為例，其畫作用大量留白這種極簡的方式來表現(xiàn)江南風光的平和與溫潤，用設(shè)墨的濃淡來表現(xiàn)水氣的氤氳與渾沌，在意象的刻畫上也顯得十分隨性，寥寥幾筆僅作寫意。玉澗的《瀟湘八景圖》則顯得更為粗率，線條樸拙峭硬，留白與意象的對比更加鮮明，經(jīng)典的意象在畫作中不再被精細地刻畫，而是在主題與意境的表達中符號化了。牧溪與玉澗這樣的繪畫方式與風格，在宋代一派精巧的畫作中作為獨特的存在，在士大夫?qū)徝荔w系中并沒有獲得認可。但是，即便是風格完全不同的創(chuàng)作，其意象與意境的呈現(xiàn)仍然是基本一致的，甚至在意象的表現(xiàn)上，因為更為簡拙，而顯得比士大夫畫作更加突出。這種準確而清晰的意象表達，東傳至日本，受到了最大熱情的追捧，牧溪本人也被視為日本“畫道的大恩人”，甚至憑一己之力，讓“瀟湘八景”繪畫主題成為日本最高雅、最流行的藝術(shù)。日本畫界受牧溪影響，更進一步地將瀟湘八景發(fā)展成另外一種粗率的、極簡的獨具魅力的藝術(shù)風格，其畫作整體上呈現(xiàn)出與大洋彼岸的士大夫異趣的禪風。以雪舟的《瀟湘八景圖》為例，其畫作幾不設(shè)底色，全部意象皆用粗獷的線條來表現(xiàn)，尤其是對雨意象簡勁而夸張的草率處理，與宋元明文人畫的細膩工巧形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極端。值得一提的是，韓國的山水畫也受到“瀟湘八景”的影響，韓國的畫界對“瀟湘八景”的描繪也選擇了與日本類似的粗簡的畫風。這種畫風成為東方藝術(shù)史上“瀟湘八景”主題極為重要的一支，因為其在基本意象的選擇與意境的營造上，并未脫離中國最初的傳統(tǒng)。

在意象與意境的統(tǒng)一上，除了繪畫之外，東亞范圍內(nèi)的詩歌創(chuàng)作同樣如是。以“瀟湘夜雨”一題為例：

南宋劉克莊詩云：楚澤秋聲早，湘山暮色遙。偏來短篷上，終夜滴蕭蕭。

明代朱瞻基詩云：濃云如墨黯江樹，九疑山迷天色暮。蒼松巖下客維舟，魚龍鼓舞飛煙霧。但見長空風雨來，勢與云夢相周回。三湘淋漓瀉銀竹，七澤洶涌翻春雷。

日本禪僧雪村友梅詩云：孤舟一夜湘江上，蘆葉蕭蕭添雨響。逐客不眠愁更多，細哦白發(fā)三千丈。

日本瑞西周鳳詩云：瀟湘聽雨宿孤舟，滴滴分明千斛愁。虞舜不歸天亦泣，余聲灑竹半江秋。

韓國成三問詩云：迢遞云連塞，微茫水接天。不眠孤客耳，寒雨滿江船。

韓國柳義孫詩云：江云黑暗如有雨，灑竹寒聲何處聽。

以上中、日、韓三個國家的六位詩人，生活的年代亦各不相同，但是他們在“瀟湘夜雨”一題的詩歌創(chuàng)作上，選擇了大致相同的意象：船、雨、江、竹（有時作蘆叢、蘆葉）。如果說雨意象與江意象包含于詩題當中，是詩人繞不開的必選項的話，那么船意象與竹或蘆意象則是詩人為了意境塑造而進行的自覺選擇。以上六首詩歌，在創(chuàng)作時明顯無關(guān)聯(lián)的基礎(chǔ)之上，創(chuàng)作出了幾乎完全相同的孤寂清寒、幽怨多思的意境。這種意象與意境的選擇在“瀟湘八景”詩畫藝術(shù)范式確立之初便已基本固定，并得到了后世文人的理解與接受。也就是說，一旦“瀟湘八景”的主題創(chuàng)作具備了相對固定的意象內(nèi)涵與意境風格之后，創(chuàng)作者無需親至實地，也可以憑借想象來進行出色的“命題”創(chuàng)作。這也成為“瀟湘八景”主題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能夠走出瀟湘，遍布華夏，進而走出九州，影響東亞的重要原因。

而意象與意境是否符合“瀟湘八景”的主題，也成為評判一個作品是否成功的重要標準之一。畢竟林黛玉可以入住瀟湘館，但是如若牛肉面館取名為瀟湘館的話，是會遭到吳宓這樣的文人聚眾砸館與痛毆的。

（責任編校：張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