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法
西湖十景與中日文化交流
陳小法
(浙江工商大學 東亞研究院/湖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倭寇之事,我相對熟悉一些。簡單地講,倭寇不像我們剛才講的那么簡單,對它一定要分期,應該是以嘉靖為界,至少分前期和后期。前期的成員,毫無疑問是以日本的海盜為主,搶劫的目標也比較單一。當然,這不是政府組織的,不過當時日本南北分裂,它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南朝的支持和控制,所以它似乎有些政府背景,但直接說它是政府行為也許不合適。后期就不一樣,問題相對復雜多了,我們現(xiàn)在很多人還不能心平氣和地看待它,其中最主要是成員的構成問題。歷史書里記載十個有七八個是中國人,兩三個是日本人,甚至還有東南亞、朝鮮等地區(qū)和國家的??芑烊?。也就是說,從后期成員的構成比例來看,說倭寇是由中國人為主的東南亞聯(lián)軍也不為過。但順著這個思路討論下去就會涉及一個關鍵問題,即后期倭寇到底是民族矛盾還是外來侵略。如果是民族矛盾,那么所有的歷史書要重寫。而如果是外來侵略,那如何解釋中國成員的高比例、倭寇王為中國人等問題。因此,就后期倭寇,對研究者提出了更高要求和學術良知的考驗。所以倭寇這個問題并不是輕松隨便可說的話題,現(xiàn)在也許還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最佳時機。
冉毅插話:我想知道到底是中國人還是其他人的考證,到哪個程度了?
有日本學者提出,戚繼光抗擊的倭寇中,其實沒有一個真正的日本人。不過我可以找出至少十個有名有姓的日本人出來。現(xiàn)在日本人把臟水全部潑到中國人身上,認為十個人里面有七八個是中國人,剩下的兩三個也不是日本人,而是葡萄牙或朝鮮等國人。所以現(xiàn)在包括日本的大學者又提出一個概念,叫“境界人”,即這些游蕩在東亞海域上的海盜是沒有國籍概念的,不管是中國人、韓國人還是日本人,他們只是在一起行劫而已。如果真如此,那么倭寇的罪孽就可以減輕,所以要警惕這種模糊國界的學說。
冉毅插話:這個依據(jù)在哪里?
這個當時有不少文獻記載,其中一位親自參加過抗倭戰(zhàn)爭的人叫萬表,他寫過一篇抗倭的文章《海寇議》,其中提到倭寇進入杭州城后,受到了百姓的歡迎,他們把家里好吃的拿出來,把家里的空房騰出來給他們做倉庫,甚至把子女送給倭寇補充力量。當時我看到這個記載非常震撼,就寫了一篇文章,認為后期的倭寇性質(zhì)值得研究,不要把它一棍子打死。發(fā)表后,我也沒去注意,過了好多年,學界一位老先生在《社會科學戰(zhàn)線》雜志上刊登了一篇抨擊我觀點的文章。
張京華插話:你那篇文章發(fā)表時大概是哪一年?
我是2002年吧,他是2008年。本來我想再寫一篇文章與老先生商榷一下,思考再三還是放棄了。當然我還是保留自己的意見,他認為倭寇就是日本的海盜,而不能以人數(shù)多少來認定,中國人是被他們雇傭或蠱惑了。上個世紀80年代,中國社科院有個叫戴裔煊的老先生,寫了一本很薄的書,就寫明代海盜和資本主義萌芽的關系,這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他認為當時的倭寇、海禁與資本主義萌芽都有一定關系。
張京華插話:這還有海上走私的味道,這無非就是不報官,偷稅漏稅。
對,因為明代實現(xiàn)全面海禁,嚴禁私人出海。你要是私自出海,萬一被搶,那只能白搶。而葡萄牙、西班牙這些國家就鼓勵出海,只要不搶自己的,隨便哪個國家,只管去搶,他們有國家和民族做后盾。所以十六世紀以后,我們的海上力量一下子就衰敗了,這和政策有關。鄭和那時為什么那么強大,但后來我們突然就失去了制海權,就是因為受倭寇侵略而不得不采取非常保守的措施有關。
不好意思,倭寇不是我們今天的主題,到此打住。
對今天的會議主題,我想談兩個小體會,一是感謝冉教授,另外還感謝張教授和他的團隊,如果沒有他們這么熱情的招待,我們這次可能就是走馬觀花,只是看到一點皮毛。在張教授以及他的團隊的精心安排下,我們得以見識到了瀟湘八景的精華部分,回去后可以慢慢消化,這是第一點。第二點,我剛好研究過西湖在日本的傳播,寫過幾篇文章,個人的體會是,我雖然標榜自己是研究明代中日關系史,但因為這個題目很大,覺得如果連最基礎的本地和日本或者東亞的交流史都研究不好,何談中國與日本的文化交流史。所以我在杭州生活的三十年里,對杭州包括浙江與日本的交流史,從有文獻記載開始一直到清為止,基本都摸了個遍,寫了幾本小書,專門講本地和日本的交流。考慮到自己的研究方向偏小,所以也在逐步拓展研究領域。但領域的擴張最終還是基于個案的堅實研究,得先做出來一些具體的東西,包括六月份在高平教授學校召開的會議上發(fā)表的臺州與日本交流史的梳理等。我想今后把浙江省各個地區(qū)與日本的交流,逐一分開來寫,最終可匯成一本《浙江與日本交流史》。
在研究的過程中,其中感受最深的是西湖。剛好冉教授研究瀟湘八景,西湖也有十景,這兩者非常相像,不僅涉及到歷史文獻,還涉及到圖像、園林等藝術。當然瀟湘八景是自然天景,西湖可謂人工藝術,這兩個意象傳入日本,包括詩歌、繪畫,西湖的可能更多一些,它的影響可能更大一些,時間也剛好是在瀟湘八景之后。
所以我一直有個想法,一是冉教授在研究瀟湘八景的時候,是否可同時兼顧杭州西湖,這兩者對日本人為什么不是同時產(chǎn)生影響,而是一前一后。有日本學者認為金澤八景既受到了瀟湘的影響,也不能排除西湖的影響。具體情況到底如何?希望下一次看到冉教授這方面的專論。二是據(jù)我所知,韓國也受到了瀟湘八景、岳陽樓等湖南名勝的影響,留下的文獻資料不少。因此,研究瀟湘八景,完全可以從東亞視域著手。
張京華插話:和北宋、南宋有關嗎?那么西湖肯定還是和南宋的都城有關?
對,西湖意象傳到日本是14、15世紀。
冉毅插話:15世紀晚期,比瀟湘八景傳到日本的時間晚。明僧東皋心越把古琴傳到了日本,也把西湖十景傳到日本。他到日本時說的是西湖八景,西湖本身沒有八景,但是他賦詩的時候,嘴上說的是西湖八景,這個詞就從他那兒產(chǎn)生,所以西湖八景在日本有,而在真正的西湖是十景。剛剛說的東皋心越賦的那八首詩,后面就產(chǎn)生了大量的和歌俳句,都是西湖八景,于是它整個概念就變成了八景,但是在本尊的西湖那只有十景。
張京華插話:因為它不是也有個地方、地名就叫西湖?
冉毅插話:15世紀時,金澤修了水庫,站在山頂上,就可以看到金澤的內(nèi)海,那個內(nèi)海像西湖,就把那個內(nèi)海叫做西湖。那個山頂屹立一個碑,叫金澤八景碑,現(xiàn)在還立在那,因那片景特別像西湖,就產(chǎn)生了西湖八景的那八首詩,后來就有了金澤八景。
張京華插話:他這個湖就叫西湖嗎?日本這個湖叫什么名字?
冉毅插話:叫“金澤”,所以就產(chǎn)生了金澤八景,那個八景是完全按照西湖的景產(chǎn)生的。
西湖對日本的影響和瀟湘八景還是有所不同,就是畫了很多的西湖圖,寫了很多的詩,最大的不同,還是日本人造了很多的西湖園林。
張京華插話:造了很多的西湖?名字就叫“西湖”?
它名字不叫西湖,但日本人自己明確告訴我們,就是仿照西湖所造。他們的西湖,和我們中國的不同,他們湖水的面積很小,我記得瀟湘八景水的面積很大,但西湖不是的。從日本人的圖中去看,西湖水的面積很小,它主要是寺廟,他們把西湖周邊所有的寺廟都納入了西湖圖,所以看上去就擠滿群山。但我們中國人畫的西湖圖水面積很大,比較寬闊,所以這是西湖傳過去之后一個很大的不同點。另外就是,西湖有蘇堤、白堤,但在日本,他們不叫蘇堤也不叫白堤,就叫西湖堤,這個西湖堤是中國沒有的。西湖堤一共有六個拱橋,所以你只要看到有個拱橋的圖基本就是西湖圖,很多大名、藩王在他們的后院也會建造西湖堤。此外,冉毅教授發(fā)表了瀟湘和琉球關系的大作,我認為非常重要。一般人看來,一說到琉球文化就是福建文化、閩南文化,其實中國其他各地的文化都對其也有不少影響,包括湖南。這也是我在湖南師大想做的一個題目。
冉毅插話:我還想請問下陳教授,您昨天看了瀟湘二水合流和柳宗元鈷鉧潭,還有小石潭這些的感想。
我這個人天生缺少文學素養(yǎng),我學了很多年的茶學,所以對文學比較遲鈍。當時對柳宗元毫無研究,只知道名字而已,所以和各位相比,感觸沒有那么深。但是在瀟湘合流那個地方,蘋洲島那里,那時剛好夜幕降臨,我認為日本人水墨畫的開創(chuàng),可能與這個非常相像。在宋代之前,日本的水墨畫還很幼稚,大家都說是雪舟等楊來了之后,他們的水墨畫才有了質(zhì)的飛躍,終于可以向中國人挑戰(zhàn)了。所以我認為瀟湘八景也好,被稱為是雪舟之師的錢塘山水也罷,那種恢弘的氣勢,特別是夜幕降臨那種煙雨的樣子,對日本人水墨畫的神韻起了決定性的刺激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