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的前世今生（之十一）

劉建農(nóng)

“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里去？”這是人類永恒的命題，人們追根溯源，審視自我，翹望未來。一句簡單的話語，已然含蓋了這一切的努力。于是，人們時不時會引用這句名言，使用多了后，它漸漸褪去華美的哲學(xué)外衣，只剩下光膀子的背心短褲，行走于街頭巷尾。至此，這句名言就“進(jìn)化”成了俗語，從筆墨痕跡變成了人們刻骨銘心的思想儲備。這似乎就是俗語的形成過程。

那么，這句話又是誰說的呢？出自哪部典籍？為何而說呢？其實，它不誕生于風(fēng)花雪月的喃呢，也不成就于舊紙堆里的冥思苦想。這句話不是出自哪本書，而是寫在畫布上，是法國后印象派畫家保羅·高更100多年前的題詞，它是一個自殺未遂者的內(nèi)心獨白。這就是俗語的前世今生，也是筆者對俗語感興趣的源頭。對于常用或有歧義的部分俗語，筆者試著重新做了解讀，專著近期將由湖北教育出版社結(jié)集出版。

富不過三代

“富不過三代”，指富貴之家保持不過三代，就會衰敗。這句俗語如果追溯源始，可追到孟子。戰(zhàn)國·孟子《孟子·離婁章句下》：“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澤：原指雨露，引申為祖業(yè)、事業(yè)；斬：斬斷，引申為衰敗。即是說開國君主的英明神武，絕不會一代又一代傳諸無窮，到王朝的第四代、第五代，國家承平已久，侈靡之風(fēng)漸長。后來的君主，生在深宮之內(nèi)，長于宦寺之手，無不天生就一副敗家的高強(qiáng)本領(lǐng)，經(jīng)過幾番折騰，整個國勢又開始式微了。第六代、第七代通常都會有回光返照式的中興，出來幾個君主挽狂瀾于既倒，如周的宣王中興，漢的宣帝中興，唐的宣宗中興，明的弘治中興，清的同治中興。這是王朝的自我調(diào)適能力使然。

這句“達(dá)觀天下”的話，后來演變?yōu)椋骸暗赖聜骷?，十代以上；耕讀傳家次之；詩書傳家又次之；富貴傳家，不過三代。不重私德，談何操守？”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富不過三代”的出處了。可它為何人所著，出自于哪里，我一時還不曾查到。只好先存疑待查。

“富不過三代”或“富不及三代”的俗語在清末民初俗語典籍中均無記載，可見這句俗語形成較晚，應(yīng)不早于民國初年。

不過，相似的俗語有“富無三代享”，意思相近。清代·黃世仲《廿載繁華夢·第一回》：“只俗語說得好，道是‘富無三代享’。這個是怎么原故呢？自古道：‘世族之家，鮮克有禮?！羌w绔子弟，驕奢淫佚，享得幾時？”

“富不過三代”，這話雖然不夠全面，但有這種趨勢。為什么富不過三代？第一代艱苦創(chuàng)業(yè)，第二代、三代就開始過奢侈生活。他們既沒有第一代那樣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精神，也沒有學(xué)到第一代創(chuàng)業(yè)的本事。能否富過三代不只是家庭、家族及企業(yè)的繁榮問題，實質(zhì)上與國家、民族、社會密切相關(guān)，優(yōu)秀人才輩出才能富過三代。

在充滿沖突和戰(zhàn)亂頻仍的時期，人們朝不慮夕，性命難保，保持財富、富過三代，無從談起?？梢姡贿^三代，決不只是一個簡單的財富傳承問題，實際上它對社會穩(wěn)定、國家昌盛、民族振興都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此外，古代中國人常有多子多福的觀念，這也是造成富不過三代的原因之一。多子多福的觀念鼓勵人們多生孩子，導(dǎo)致了財富加速被分薄，引用韓非子《五蠹》中的話“今人有五子不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孫。是以人民眾而貨財寡，事力勞而供養(yǎng)薄，故民爭，雖倍賞累罰而不免于亂?！?/p>

“富不過三代”，其實很有中國特色。全球100家家族企業(yè)榮登2006年《胡潤全球最古老的家族企業(yè)榜》，第一名是著名的日本大阪寺廟建筑企業(yè)金剛組，傳到第4 0代，已有1400多年的歷史。榜單中沒有一家中國的家族企業(yè)。

這100家長壽家族企業(yè)主要集中在歐洲、美國和日本。其中英、法、美名列前三位，各有17家、16家、15家，而日本也有10家，第100名家族企業(yè)也有超過225年的歷史。

家有梧桐樹， 招來金鳳凰

“家有梧桐樹，招來金鳳凰”，指有好的條件和環(huán)境，可以招來好的伙伴或朋友。這句俗語來自近現(xiàn)代民間，在清末民初的俗語類典籍中均無記載，也有用作：“家有梧桐樹，引得鳳凰來”、“家有梧桐樹，引來金鳳凰”等。不過，這句俗語卻是大有來頭。

梧桐的靈性，傳說能引來鳳凰?！对娊?jīng)·大雅·卷阿》云：“鳳凰嗚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宋代鄒博的《見聞錄》說：“梧桐百鳥不敢棲，止避鳳凰也?！敝袊凝?、鳳，在神話傳說中，鳳是神鳥。能引來鳳凰的梧桐，自然是神異的植物。祥瑞的梧桐常在圖案中與喜鵲合構(gòu)，諧音“同喜”，也是寓意吉祥。

“夫梧禽不與鴟梟同枝，麟虞不與豺狼連群，清源不與濁潦混流，仁明不與兇暗同處。何者？漸染積而移直道，暴迫則生害也。”晉代·葛洪在《抱樸子·交際》中有此一段。梧禽：指鳳凰。梧，梧桐樹。禽，鳥。古代傳說鳳凰棲于梧桐。鴟：鷂鷹。梟：貓頭鷹。舊傳梟食母，故以喻惡人。麟：麒麟，古代傳說中的動物，為吉祥的象征。虞：即騶虞，神話傳說中的獸名，義獸。喻忠臣與奸臣水火不相容。

由此可知，因為鳳凰是神鳥，而梧桐又是吉祥的樹，因此鳳凰要棲息在梧桐上。

我們的祖先把鳳凰崇拜為“吉祥之鳥”、“太平之象”、“仁圣之禽”、“稀世之瑞”。栽竹引鳳，鳳凰至則吉祥來。鳳凰是這樣的高貴圣潔，便也與帝王結(jié)了緣；何況鳳還是百鳥之王，百鳥朝鳳嘛，因此，“鳳”也成了帝王的象征。

另外，鳳凰還被隱喻為最清高的文人，它并非世俗所能理解。如戰(zhàn)國·莊子在《莊子·秋水》中有這樣有趣的一段：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蛑^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庇谑腔葑涌郑延趪腥杖?。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鹓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 ！’今子欲以子之梁國嚇我邪？”

鹓鶵：古代傳說中像鳳凰一類的鳥，習(xí)性高潔。練實：竹實，即竹子所結(jié)的子。醴泉：甘泉，甜美的泉水。

翻譯：

惠子在梁國當(dāng)宰相，莊子去看望他。有人告訴惠子說：“莊子到梁國來，想（或就要）取代你做宰相?！庇谑腔葑臃浅?dān)心，在國都搜捕幾天幾夜。莊子前去見他，說：“南方有一種鳥，它的名字叫鹓鶵，你知道它嗎？鹓鶵從南海起飛，飛到北海去，不是梧桐樹不棲息，不是竹子的果實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不喝。在這時，一只鴟（貓頭鷹）拾到一只腐臭的老鼠，鹓鶵從它面前飛過，貓頭鷹仰頭看著它，發(fā)出‘嚇’的怒斥聲。難道現(xiàn)在你想用你的梁國（相位）來威嚇我嗎？”

在凡人眼中，梁國宰相可不是一般的肥肉；可莊子眼中，這不過是一塊臭肉。因為，莊子像鳳凰一樣：“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具有文人雅士的真性情、真清高。這句俗語，引發(fā)人們對人生價值不同評判。

為富不仁，為仁不富

“為富不仁，為仁不富”，為富：想發(fā)財致富；不仁：沒有好心腸。為：做，引伸為謀求。謂聚財之人往往唯利是圖，心狠手毒，不顧他人死活；心地善良的人發(fā)不了財。為：做，引伸為謀求。

出處：先秦·孟軻《孟子·滕文公上》：“陽虎曰：‘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睉?zhàn)國時期，諸侯滕國國君想實行仁政，手下人把孟子推薦給他，他虛心請教怎樣實行仁政。孟子說一心想發(fā)財?shù)娜耸遣荒軐嵭腥收?，就是說“為富不仁，為仁不富”，實行仁政的君主征收賦稅是有限度的，只有老百姓富了國家才能富強(qiáng)。

關(guān)于這句名言，多個朝代的文人，紛紛加以解釋。

東漢·趙岐《孟子章句》注：“富者好聚，仁者好施，施不得聚，道相反也?！?/p>

南宋·陳亮《龍川集·喻夏卿墓志》：“昔孟子有取于‘為仁不富’之論，而世俗常言曰‘慈不主兵，義不主財’，其說遂以行。而巷閭之奸夫猾子，借是以成其家，雖見鄙于清論，見絕于公法，終不為之變也?！?/p>

民國·孫錦標(biāo)《通俗常言疏證》中“為富不仁”一條：“虎恐以仁害富，孟子則恐以富害仁也?！?/p>

由于元代以后，大量的雜劇、小說等，引用這句名言，使它逐漸通俗化，成為婦孺皆知的俗語了。

元代·王實甫《破窯記》：“這家為富不仁，薄俗之情，我若不過去，將我似什么人看我?！?/p>

明代·邵璨《香囊記·第三十二出》：“一生做事強(qiáng)梁，只是依官托勢，須知為富不仁，自來見利忘義?！?/p>

明代·馮夢龍《警世通言·第十一卷》：“這些伙計，一個個羹香飯熟，飽食暖衣，正所謂：‘為富不仁，為仁不富’?！薄毒劳ㄑ浴さ诙寰怼罚骸笆┥m是好人，卻是為仁不富，家事也漸漸消乏不如前了?！?/p>

這句俗語由于社會經(jīng)濟(jì)轉(zhuǎn)型，又變得使用率升高了，原因是“為富不仁，為仁不富”，這一千年老話題，又悄然“蘇醒”了。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是語出《論語·泰伯》：“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彪m然《論語》不是誰都能讀懂，但這句名言卻成了朗朗上口的俗語。因為它提供給人的信息非常明確，那就是：“你在哪個位置（職位），就想那個位置的事；你不要去想其它位置的事。”

這種明確的告誡是對人有幫助的，對社會也是有好處的。它給人一把尺子，抑或是一面鏡子，告訴人們這是對，那是錯。所以，這樣的名言才能被人們默熟于心，并千古流傳。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也強(qiáng)調(diào)了“在其位，謀其政”的重要，有了規(guī)矩，才有方圓。人人各盡其責(zé)，問題自然就都好解決了。

當(dāng)然“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是從社會的角度、從統(tǒng)治者的角度來看的。從個人來講，“不在其位，想謀其政”的不在少數(shù)?！安幌氘?dāng)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是暢想未來，但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古訓(xùn)來要求：“只想當(dāng)將軍的士兵一定不是好士兵”。

關(guān)于如何看待自己本份“位”的問題，圣賢是非常重視的，因為這是儒家一貫的處世態(tài)度。《論語·憲問》亦有此語。其旨“欲各專一于其職”。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孟子又言：“位卑而言高，罪也”；《中庸》也有“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都是強(qiáng)調(diào)“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