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坤
一泡茶,無論它一開始多么濃釅、多么芳香,被時光之水不斷地續(xù)著,終于,還是有薄了的時候。人世間的事,也大抵如是。
老一輩的人,同一姓氏,不能婚配,因而我們官塘陳氏與毗鄰的溪口劉氏締結了無數姻緣。記得小時候,每逢正月廿三或四月十六,連接兩地的北溪河西岸邊的那條山路,就熱鬧起來了。正月廿三,是溪口“大鬧熱”;四月十六,是官塘“老爺生”,家家戶戶都刣鵝、食炒面。炒面撒上白糖,拌著吃,爽極了!走在這條路上的,多是些老人??谥袛的钪?,是鹵鵝肉和豆芽炒面;心里牽掛著的,是另一個家。
我剛參加工作時,有一回,想重走這條老路。路還在,就是交界處被雜草鎖住了。想來,是原先那些走親戚的老人,還健在的,也都走不動了,這條小路自然就荒蕪了。
“頭代親,二代表,三代免相叫”,親戚大約總是越來往越稀疏。有一個笑話,說兩輛車子碰一塊了,雙方都血氣方剛,浮情躁氣,互不相讓,各自喊了人,正準備開仗,老人們匆匆趕來,一看,原來是老表親、膠己人,遂各自把家內人臭罵一頓。
一些朋友,聯系漸漸地少了,偶然碰面,話再也難以說到一塊兒了;一些愛好,有時憶起,卻再也提不起一點興趣了;一場花事,一開始,熱烈、繁盛,漸漸地花謝了,連蜂蝶也懶得光顧了。仔細思量,原來,是茶薄了。
茶薄,是自然規(guī)律。只要不是太突然,前一杯還是釅釅的,后一杯就如喝白開水,教人一時半會兒適應不了就好。
茶薄,卻并不等于就涼了。
前幾年,聽母親說,宗族里一個人去賣幾捆自產的青菜,半路上給車撞了,當場就斷了氣。那些日子,厝邊頭尾,鄉(xiāng)里叔孫,斷斷續(xù)續(xù)地,總有人去安撫死者年邁的母親,平時冷冷清清的家,反倒熱鬧了。這個說,今早去醫(yī)院,見她兒子手臂上的傷疤結痂了;那個說,她兒子昨天還念叨著要食牛雜,但醫(yī)生不準……
母親也去過幾次,回來后直嘆氣,說沒辦法,老人家八十多歲了,只能痛腳摜近前,能拖多久是多久,若讓她知道了事實,估計就活不長久了。現在怕就怕大人彎、奴仔直,讓奴仔出破綻……
我聽后,心都柔軟了。
潮人有則茶諺,稱“茶薄人情厚”。或許,唯其薄,方更見其厚。
由此聯想到人的脾性。年輕時,性子躁,遇事沖動,像曬干的柴草,一點就著。活到一定年紀,經過的事多,吃過的虧也多,再也沒有多少事能在內心泛起波瀾了。茶一薄,心就遼闊,世界到了眼里,就柔和。這時候,便“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還有文字。少年時,精雕細琢,金光美彩,極盡鋪排夸飾之能事;中年之后,“文章淡淡憶兒時”,一筆一畫,都從容,沒有一絲火氣。這樣的文字,松弛,不動聲色,有靜氣,又親切、有趣,浸透了生活的滋味,能予人以美好之情。一遍遍地讀,也說不出具體好在哪,反正就是覺得舒服,內心挺快樂的。“家人閑坐,燈火可親”,便屬此類。
(常朔摘自《汕頭日報》2020年8月9日/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