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利民, 王天舒
(1. 國際關系學院 國際政治系, 北京 100091;2. 國際關系學院 外語學院, 北京 100091)
2003年,英國著名學者巴里·布贊發(fā)表了《美國和諸大國:21世紀的世界政治》一書,把冷戰(zhàn)后的國際格局定位為“一超數(shù)強”,并斷言“未來二十年左右”,美國的“一超”地位不太可能受到嚴重挑戰(zhàn),因而“一超數(shù)強”格局在“未來十年或二十年”內也不會有變化。換言之,巴里·布贊認為,冷戰(zhàn)后的“一超數(shù)強”格局至少會延續(xù)到2023年甚至再往后一些。(1)巴里·布贊:《美國和諸大國:21世紀的世界政治》,劉永濤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53頁。在中國,學界、戰(zhàn)略界對于冷戰(zhàn)后國際格局的主流認識是“一超多強說”(2)秦亞青:《世界格局、安全威脅與國際行為體》,載《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08年第9期,第1頁。,這與巴里·布贊主張的“一超數(shù)強說”異曲同工。不過,中國學者并未預測“一超多強”的壽命能維持多少年。如今雖然相距巴里·布贊所預期的“一超數(shù)強”壽命終點還相差若干年,但美國“一超”的相對實力確實明顯下滑,“他者”確實在不斷崛起。(3)Fareed Zakaria, “The Future of American Power”, Foreign Affairs, May/June, 2008, p.38.特朗普政府搞“美國優(yōu)先”,在國際上不斷“退群”,中國則出人意料地加速崛起,縮小與美國“一超”的實力差距,國際影響日增。因此,國際上有關國際格局的“一超數(shù)強說”或“一超多強說”以及所謂“單極說”鮮有人再提及,國際格局正在發(fā)生冷戰(zhàn)結束以來未曾有過的深刻變化。
巴里·布贊在分析國際格局時,既強調“物質的方法”,即所謂“物質結構”;也強調“社會的方法”,即所謂“社會結構”;還強調二者互動,亦即所謂“物質結構”與“社會結構”的互動。(5)巴里·布贊:《美國和諸大國:21世紀的世界政治》,劉永濤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7頁。本文去繁就簡,僅從“物質結構”,即從大國間“實力分配”的視角分析“兩超多強”格局是否已經(jīng)形成或者說是否正在形成。
在新的“兩超多強”格局中,所謂“兩超”,一指美國,一指中國。美國在國際實力對比中的相對地位雖然有所下滑,但仍然保持“超級大國”地位,迄今沒有任何疑義,未來相當長一段時期也不會有疑義。問題是中國是否足以構成“兩超多強”格局中的 “另一超”,則會引起國際、國內學界與戰(zhàn)略界的爭議。目前雖然沒有現(xiàn)成理論對國際格局中“超”或“強”的標準進行物質性的量化規(guī)定,但我們可以從既有的歷史經(jīng)驗中,即可以通過分析冷戰(zhàn)時期得到國際公認的美蘇“兩超”結構及當時“超”與“強”之間的實力對比關系得到有益的啟示,找到一個有一定“公信力”的參照系,幫助我們解答目下中國能否構成“兩超多強”格局中的“另一超”。
冷戰(zhàn)時期,美蘇兩國之所以雙雄并立,并列成為國際格局中的“兩超”,最直接的“物質結構”因素是兩國各自的綜合實力分別大大強于位居世界第三及之后的任何一個“一般性大國”,即所謂“多強”。對此,摩根索分析說:在兩極結構中,兩個超級大國的“權力”較之“其他任何國家或國家的可能聯(lián)盟都強大無比”,具有“壓倒性優(yōu)勢”。(6)漢斯·摩根索:《國家間政治:權力斗爭與和平》,徐昕、郝望、李保平譯,王緝思校,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75-376頁。例如,冷戰(zhàn)時期綜合實力排名第三的“一般性大國”或者說“強國”是英國,而蘇聯(lián)是美蘇兩超中實力相對處于劣勢的一方,盡管如此,蘇聯(lián)的綜合實力仍然大大強于英國。根據(jù)二戰(zhàn)后初期的主要數(shù)據(jù):1950年英國國民生產(chǎn)總值和國防開支分別為蘇聯(lián)的56%和15%;英國軍力高峰期只及蘇聯(lián)的三分之一,其高峰期的軍工生產(chǎn)能力,如坦克、飛機等的產(chǎn)量分別僅及蘇聯(lián)的約17%(1944年)和58%(1945年)。(7)保羅·肯尼迪:《大國的興衰:1500年到2000年的經(jīng)濟變化和軍事沖突》,梁于華等譯,世界知識出版社,1990年,第397-398頁;第443-444頁;第431頁。到20世紀70年代,曾以維持“雙強標準”而自傲的英國海軍,其艦艇噸位僅及蘇聯(lián)的18%(1974年),而同期英國的核運載工具數(shù)量只及蘇聯(lián)的3%(1974年)。(8)保羅·肯尼迪:《大國的興衰:1500年到2000年的經(jīng)濟變化和軍事沖突》,梁于華等譯,世界知識出版社,1990年,第397-398頁;第443-444頁;第431頁。與蘇聯(lián)相較尚且如此,若與美國相比,英國就更加相形見絀了。
美蘇兩國在冷戰(zhàn)時期能夠“兩超”并立,另一個結構性原因即是美蘇各自的綜合實力雖然存在“不平衡”現(xiàn)象,美國對蘇聯(lián)享有較大優(yōu)勢,但總體上是各有所長,能維持大體的“均勢”與平衡。當時美蘇兩國人口大體相當,蘇聯(lián)1950年的國民生產(chǎn)總值雖然只及美國的1/3,但到1980年則接近美國的2/3。由于蘇聯(lián)以犧牲經(jīng)濟發(fā)展和民眾生活水平的方式追求軍力強大,其軍費在國民生產(chǎn)總值中的占比長期高于美國,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與美國經(jīng)濟實力差距造成的戰(zhàn)略劣勢。如1951年,蘇聯(lián)國民生產(chǎn)總值只及美國的1/3,軍費開支卻超過美國,常備軍人數(shù)更是美國的3倍。從1948年到1970年的23個年份中,蘇聯(lián)軍費開支有9個年份超過美國。(9)保羅·肯尼迪:《大國的興衰:1500年到2000年的經(jīng)濟變化和軍事沖突》,梁于華等譯,世界知識出版社,1990年,第397-398頁;第443-444頁;第431頁。在核力量和??諏嵙Ψ矫?,蘇聯(lián)也急追美國,與美國趨于勢均力敵。1974年,蘇聯(lián)海軍艦艇噸位增至210萬噸,相當于美國的3/4。(10)保羅·肯尼迪:《大國的興衰:1500年到2000年的經(jīng)濟變化和軍事沖突》,梁于華等譯,世界知識出版社,1990年,第443頁。蘇聯(lián)國土遼闊,是美國的2倍,資源較美國更豐富,在核時代更有戰(zhàn)略回旋余地,地理上則主要在其大周邊進行“內線活動”,而美國則要遠渡重洋,來到歐亞大陸與蘇聯(lián)較量。其結果是,蘇聯(lián)一直以較弱的經(jīng)濟能力維持著與美國大體上的綜合實力均衡和戰(zhàn)略上的平行競爭。
綜上對冷戰(zhàn)時期美蘇“兩超”并立歷史的縱與橫兩個維度的比較,大體可以認為:如果國際格局中存在“兩超”結構,“兩超”中任一超級大國的綜合實力應當是排名第三的大國(即本文定義的“強”國)的兩倍以上,“兩超”間實力對比互有長短且大體能形成戰(zhàn)略均衡,則“兩超”結構在“物質”結構層面就可以成立。當前中國與排名第三及其后的“一般性大國”的實力對比以及中美實力對比態(tài)勢大體符合前述兩大要件。
一是縱向比較,即以中國綜合實力與世界排名第三及其后的其他“一般性大國”(即所謂“強”)進行比較。一般認為,當下世界上綜合實力排名第三的“一般性大國”是日本。中日綜合實力相比較來看,在經(jīng)濟方面,2017年日本GDP總量按購買力平價是5.44萬億美元,按匯率計算是4.87萬億美元,而中國的相應數(shù)字分別是23.21萬億美元和12.01萬億美元。即是說,如按購買力平價計算,日本GDP是中國的23%;如按匯率計算,則為中國的40%。無論哪一種算法,都低于當年英國對蘇聯(lián)的比值。軍力方面,日本常備軍約為中國的10%,軍費開支約為中國的1/5,也低于冷戰(zhàn)時期英蘇比值。還要看到,中國是核大國,而日本目前尚無核武器。此外,還有其他一些指標也能反映中日綜合實力的“物質性”差距,如中國外匯儲備是日本的2倍多,外貿總額是日本的3倍多,發(fā)電量是日本的6倍多,鐵路里程是日本的4倍多,制造業(yè)總值及鋼鐵、水泥產(chǎn)量等分別約為日本的4—10倍。更重要的是兩國經(jīng)濟增長率及長期發(fā)展趨勢比較。冷戰(zhàn)后的20多年間,日本經(jīng)濟增長率一直在年增1.5%以下徘徊,而中國經(jīng)濟增長率近年雖有所降低,仍保持在年增6%以上,今后一個相當長時段也不會低于5%。這意味著中日之間這種增長率差距還將繼續(xù)存在,也意味著中日之間的實力差距將朝著進一步拉大的方向變化,而不是相反。(11)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 “The World Factbook”, https://www.cia.gov/library/publications/download/download-2018/index.html.
二是橫向比較,即比較中美兩國綜合實力。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jīng)濟持續(xù)保持高速增長。在2010年以前的30多年時間,中國經(jīng)濟年均增速長期保持兩位數(shù),自2010年以來,仍保持6%—8%的中高速增長,從而大大縮小了與美國實力的“物質性”差距。在有些重要領域,中國實力甚至已經(jīng)超越美國。根據(jù)美國中央情報局編撰的《世界手冊》提供的數(shù)據(jù):到2017年,按匯率計價,中國GDP總量是美國的61.6%;而按購買力平價計算,美國經(jīng)濟總量僅為中國的84%,中國反超美國而成為世界第一大經(jīng)濟體。在其他方面,美國軍費開支、核彈頭及運載能力、鐵路里程、機場數(shù)量、人均GDP、專利申請分別為中國的3倍、20倍、2倍多、10倍、7倍、5.4倍(2018年);(12)Joshua Shifrinson, “Should the United States Fear China’s Rise?”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2018, 41(4), p.67.而中國貨物貿易總值、發(fā)電量、制造業(yè)總值等分別是美國的1.09倍、1.44倍、1.1倍,鋼鐵水泥及工程建設能力更是大大超越美國。(13)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 “The World Factbook”, https://www.cia.gov/library/publications/download/download-2018/index.html.凡此種種,說明中美在綜合實力比較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各有所“強”的新態(tài)勢。雖然目前美國領先于中國的領域要多一些,也更緊要一些,其綜合實力,尤其是軍事能力、高端產(chǎn)業(yè)及高端科技研發(fā)方面較中國仍享有較大的優(yōu)勢,但是中國正在急起直追。目前中國經(jīng)濟仍保持6%以上的年增長率,今后10年也可望保持5%左右的增長率,而美國經(jīng)濟的年增長率則很難達到3%。假以時日,中國一定能進一步縮小與美國的差距,在更多的領域與美國并駕齊驅甚至超越美國。國際上普遍認為,即使按匯率計價,中國的GDP總量也將在2030年以前超過美國。(14)Mira Rapp-Hooper, Rebecca Friedman Lissner, “The Open World”, Foreign Affairs, May/June, 2019,p.20.屆時中國將有更多的、更能反映一國綜合實力的領域反超美國,中美綜合實力對比將繼續(xù)沿縮小差距的方向演進,而不是相反。
“兩超多強”中的“強”如何定義、定位,是個容易引起爭議的問題,較之所謂“超”的定位或定義更容易引起爭議。按照美國學者保羅·肯尼迪的分析,19世紀的歐洲是一種“一超多強”格局,其中英國是“一超”,而普魯士、法國、俄羅斯、奧匈帝國、意大利等則是“多強”。在《大國的興衰》一書中,保羅·肯尼迪把普法俄奧意等稱為“中等國家”。換言之,保羅·肯尼迪的“中等國家”概念就相當于現(xiàn)時的“強國”概念。不僅如此,他對于“一超”與“多強”的“物質結構”標準的劃分也與時下略有區(qū)別。(15)保羅·肯尼迪:《大國的興衰:1500年到2000年的經(jīng)濟變化和軍事沖突》,梁于華等譯,世界知識出版社,1990年,第179-209頁。
與保羅·肯尼迪不同,巴里·布贊有關大國的分析層次和劃分方法要復雜得多。在他的超級大國、大國、地區(qū)大國“三層模式”劃分中,超級大國具有“一流的軍事-政治實力”及相應的經(jīng)濟實力,有能力影響“全球”事務;大國“通常有能力在一個以上的區(qū)域進行活動”并具有相應的實力;地區(qū)大國的實力“在它們的地區(qū)赫然出現(xiàn)”,在其所在地區(qū)有重要影響力。(16)巴里·布贊:《美國和諸大國:21世紀的世界政治》,劉永濤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70-74頁;第58頁;第71-74頁。
盡管如此,巴里·布贊與保羅·肯尼迪有關“超”的標準差異并不大,都強調其全球性“軍事-政治”影響力。在“強”的劃分標準上,前者的劃分標準看起來更復雜、更精確,其實與后者也有很大的共性。無論前者所定義的“大國”“地區(qū)大國”或是后者所定義的“中等國家”概念,都強調其有一定的實力,有一定的區(qū)域活動能力,但難以比肩“超級大國”,不具有全球影響力。簡言之,無論前者所定義的“大國”“地區(qū)大國”,還是后者所定義的“中等國家”,都是指具有一定的區(qū)域影響力的國家,相當于“超”“強”共存體系中的“強國”,可用“強”來定義。
還要指出的是,巴里·布贊之所以不嫌麻煩地把大國劃分為多個層次,一個重要原因是,他擔心如不細分,“強國”的數(shù)量會多得“荒謬”并暗示著“權力結構”的分散。(17)巴里·布贊:《美國和諸大國:21世紀的世界政治》,劉永濤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70-74頁;第58頁;第71-74頁。而在當下呼之欲出的“兩超多強”結構中,恰恰出現(xiàn)了“強國”多得有點“荒謬”的現(xiàn)象。至于權力分散,則更是21世紀國際政治與國際關系的一個突出特點。(18)理查德·哈斯:《失序時代:全球舊秩序的崩潰與新秩序的重塑》,黃錦桂譯,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第141頁。在2008年以來十分活躍的G20組織中,除中美及歐盟外,其余17個成員國按照“有一定的區(qū)域影響力”的標準衡量,都可以列入“強”的隊列。
綜合以上分析并按照“有一定的區(qū)域影響力”標準,正在形成的“兩超多強”結構中,就“多強”成員而言,亞太大體可包括日本、韓國、朝鮮、越南、印尼、印度、巴基斯坦、哈薩克斯坦、澳大利亞等;中東大體可包括伊朗、土耳其、沙特阿拉伯、以色列、埃及等;歐洲大體可包括俄羅斯、德國、法國、英國、意大利等;非洲大體可包括尼日利亞、南非等;美洲則大體可包括加拿大、墨西哥、巴西、阿根廷等。這其中的絕大部分“多強”俱樂部成員國,或者是G20成員,或者在巴里·布贊的“大國”或“地區(qū)大國”名單上“榜上有名”。(19)巴里·布贊:《美國和諸大國:21世紀的世界政治》,劉永濤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70-74頁;第58頁;第71-74頁。理查德·哈斯則把這類國家直接稱為“中等國家”,強調它們在其“所在區(qū)域舉足輕重”。(20)理查德·哈斯:《失序時代:全球舊秩序的崩潰與新秩序的重塑》,黃錦桂譯,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第141頁。綜而論之,這些國家的“強國”身份普遍有一定的國際認可度。
當然,對于這樣一份會被巴里·布贊所詬病、長得有點“荒謬”的“強國”名單,確實可以再做進一步劃分。那些有能力、有動機在不止一個地區(qū)發(fā)揮重要影響力的“強國”,如日本、印度、俄羅斯、德國、英國、法國、巴西等,可被認為是“一級強國”。盡管如此,這些“一級強國”也只具有“一定的區(qū)域影響力”,與具有“全球性‘軍事-政治’影響”的高標準相距甚遠。在這里,容易引起爭論的是如何看待普京領導下的俄羅斯。近年來俄羅斯在國際舞臺上確實很活躍,不斷向美國叫板。盡管如此,俄經(jīng)濟實力及其發(fā)展前景不但較中美相距甚遠,即使相對于日德英法等也相距甚遠,其人口也在持續(xù)下降。俄在國際舞臺上表現(xiàn)活躍得益于其從蘇聯(lián)時期繼承的軍事活動能力及普京的強勢領導,不具有可持續(xù)性;且其國土橫跨歐亞大陸,活動范圍看似廣闊,實際上仍局限于其周邊地區(qū),仍然是一種“區(qū)域性”影響力,對非洲、大洋洲、美洲就難以施加影響,也缺乏在這些“非周邊地區(qū)”施加影響力的政策動機。鑒于俄羅斯目前的國際表現(xiàn),可以將其定位為“超級中等強國”。不過,不論是“超級中等強國”或是“一級強國”,也都是多強隊列中的成員之一。無論如何,俄羅斯及日印德英法以及巴西等,其綜合實力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都不可能追平中美,都不具有重新進入“超級大國”行列的可能性。
另一個容易引起爭論的是如何定位歐盟。定位歐盟身份的難處不在于其“物質性”實力與規(guī)模,而在于其“社會性”,歐盟依然不具備一個大國必不可少的要件,尤其是沒有統(tǒng)一的外交和軍事行動能力。其經(jīng)貿一體化與其說是一種經(jīng)濟實力,還不如說是為了搭建一個排外性的貿易同盟而進行的經(jīng)濟與戰(zhàn)略投機。英國“脫歐”不但削弱了歐盟的“物質性”實力,也打擊了歐盟繼續(xù)推進一體化的信心。英國是第一個“脫歐”的歐盟成員國,但絕不是最后一個“脫歐”的歐盟成員國。特朗普鼓動法國退歐,肆意貶低歐洲一體化,顯然是想敲響歐洲一體化的喪鐘。無論如何,歐盟越來越難以以統(tǒng)一大國的身份活動,更難擠入超級大國行列。
那些主要在本地區(qū)有能力、有動機發(fā)揮重要影響力的國家,如澳大利亞、韓國、朝鮮、越南、印度尼西亞、哈薩克斯坦、巴基斯坦、伊朗、土耳其、沙特阿拉伯、以色列、埃及、南非、尼日利亞、澳大利亞、加拿大、墨西哥、阿根廷等,則可劃分為“二級強國”。這些“二級強國”在本地區(qū)的政治-軍事-經(jīng)濟影響力,甚至要高于那些不屬于本地區(qū)的“一級強國”的影響力。例如:韓國、朝鮮對東北亞局勢和朝核問題的影響力顯然高于英法德及印度、巴西等國;伊朗、土耳其、沙特阿拉伯及以色列等對中東局勢的影響力顯然要高于日本,甚至高于德法英;澳大利亞對大洋洲的影響力顯然高于所有的“一級強國”;等等。廣義的“兩超多強”格局,由中美“兩超”外加全球多達20個以上的“強國”,包括所謂“一級強國”和“二級強國”所構成。這種“多強”多達20個以上的情形,固然有些“荒謬”,卻反映了當前國際政治和國際格局的新現(xiàn)實:權力分散化以及“極化”政治正在被大幅稀釋、淡化。(21)理查德·哈斯:《失序時代:全球舊秩序的崩潰與新秩序的重塑》,黃錦桂譯,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第141頁。
時下呼之欲出的“兩超多強”格局的新特點可通過分析冷戰(zhàn)時期美蘇“兩極”格局的演變及其互動歷史尋找啟示。美蘇“兩極”結構在20世紀70年代以前本質上是一種“兩超多強”結構,當時的“多強”包括中國、日本、德國、法國、英國等。但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多強”實力上揚,逐步脫離“兩超”的掌控,愈益各行其是。中蘇分裂、法美對立、德日經(jīng)濟實力逐步追平蘇聯(lián)并逼近美國,導致“兩超多強”格局難以為繼,所謂“多極化說”是對這種情形的集中表述。
較之前一個“兩超多強”格局,呼之欲出的新“兩超多強”格局的第一個特點是“兩超”關系中的對抗性因素較弱,合作空間較大。一方面,從“物質結構”看,美蘇“兩超”對比,蘇聯(lián)經(jīng)濟實力長期大大遜于美國,戰(zhàn)后初期甚至只及美國的1/5。蘇聯(lián)以大大遜于美國的經(jīng)濟實力而與美國“兩超”并立,主要依賴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軍事行動進程的慣性力量,蘇聯(lián)以犧牲長期經(jīng)濟發(fā)展和民眾生活福利的方式在軍力方面的投入比長期超高,以及當時普遍擔心新世界大戰(zhàn)的焦慮心理和國際社會普遍性“超常安全化”
的潮流。(22)巴里·布贊:《美國和諸大國:21世紀的世界政治》,劉永濤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79頁。其結果是,蘇聯(lián)經(jīng)濟發(fā)展長期滯后,在與美國的戰(zhàn)略競爭中愈益力不從心,最終以失敗告終。而在新“兩超”格局中,中國經(jīng)濟總量按匯率計算約為美國的2/3,按購買力平價計算已經(jīng)超過美國。由于中國以較少的錢用于軍力發(fā)展,經(jīng)濟增長率將繼續(xù)遠高于美國,假以時日,中國最終按匯率計價的經(jīng)濟總量也遲早會超過美國。(23)傅立民:《有趣的時代:美國應如何處理中美關系》,王柏松、王在亮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193頁;Joseph S. Nye, Jr., “The Future of American Power”, Foreign Affairs, November/December, 2010, p.4。另一方面,從“社會結構”看,中美是在兩國保持長達三四十年的“戰(zhàn)略與經(jīng)濟”合作的情形下進入“兩超”結構的,兩國間長期保持密切的經(jīng)貿投資合作關系,形成了一定程度的經(jīng)濟“相互依存”,兩國間貿易額業(yè)已高達7000億美元,互為頭號貿易伙伴,這是美蘇關系所不具備的新情況。(24)根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2018年國際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2018年,中美貿易額按中方統(tǒng)計為41798億元人民幣,按年末匯率計算約為6316億美元,而美方對中美貿易額的統(tǒng)計則為7000億美元以上。參見http://124.193.200.164:8088/headline/201903/t20190303_207865.html。中美兩國人員往來也極為密切。由于這些差別,美蘇“兩超”從一開始就選擇敵對關系并將之貫徹到冷戰(zhàn)結束。在此期間,“多強”也以美蘇劃線,分別與美蘇結成軍事同盟,導致世界陷入同盟對抗、軍備競賽、局部戰(zhàn)爭和全面冷戰(zhàn)對抗中。中美“兩超”目前固然不是“朋友關系”,但也不是“敵人”關系,雙方矛盾處于“敵人”與“朋友”這條軸線之間的某個中間點上,雖然在不停頓地左右滑動,卻在可以化解的限度內。如處理得當,中美新“兩超”關系仍可保持“競爭與合作”并存的態(tài)勢,避開美蘇關系式的冷戰(zhàn)對抗局面,阻止相互敵對成為中美關系中“自我實現(xiàn)的預言”。(25)Hal Brands, “The Chinese Century?” The National Interest, March/April, 2018, pp.141-142.
較之前一個“兩超多強”格局,在新“兩超多強”格局中,“超”與“強”關系中的對抗性因素也較弱,合作性因素較多,這是新“兩超多強”格局的第二個特點。在前一個“兩超多強”格局中,“強”主要指中日英法德五國,數(shù)量較少,也相對穩(wěn)定,其他國家無論以何種標準衡量,在實力上都與“強國”相距甚遠。但是,在新“兩超多強”格局中,“強國”數(shù)量增多,達20余個,已經(jīng)接近于“荒謬”,且門檻降低,變數(shù)也大。不僅如此,從“社會結構”看,這些強國普遍失去了爭當世界大國的動力和意志,如歐洲德法英等國已經(jīng)甘守其一隅,對干預全球事務普遍失去了雄心,甚至對其大周邊地區(qū),如對中東事務的介入也失去信心,愈益謹慎小心。這固然體現(xiàn)了權力分散現(xiàn)象,但權力主要是在“強”的隊列中分散。對于“兩超”而言,則是另一種情形。以中國為例。目前中國經(jīng)濟總量是日本的約3倍多。由于中國經(jīng)濟規(guī)模大,增速大大高于日本,中國經(jīng)濟總量每隔5年左右的新增量相當于日本的經(jīng)濟總量。還要考慮到,新型的“顛覆性技術”更依賴規(guī)模,更有利于中國和美國這樣的超級經(jīng)濟體實現(xiàn)經(jīng)濟發(fā)展、提升。因此,權力在諸“強”中分散配置的同時,有可能進一步向“兩超”集中。即使不出現(xiàn)“兩超”更“超”的局面,類似冷戰(zhàn)時期日本追平蘇聯(lián)、逼近美國的“物質結構”變化,很難在新“兩超多強”格局中重演。即是說,當前新“兩超多強”格局中的任何一個“強國”都不可能異軍突起,縮小甚至拉平與中美“兩超”的實力差距,擠入“超級大國”行列。這意味著新“兩超多強”格局較前一個“兩超多強”格局更長命、更穩(wěn)定。只要中美不形成敵對關系,諸“強”以“超”劃線、結成敵對性和對抗性軍事同盟的可能性就比較小。
新“兩超多強”格局的第三個特點是國際社會的合作面將大于競爭面,“超”“強”之間的安全競爭淡化,不太可能再現(xiàn)美蘇冷戰(zhàn)時代的軍事集團對抗和普遍性的“安全化”。這與其所處的時代有關。其一,與全球化的持續(xù)推進、升躍有關。在21世紀,全球化出現(xiàn)了質的升躍并繼續(xù)向前推進。在新的全球化條件下,世界各國愈益相互依存,俱損俱榮。中美“新兩超”之間以及“超”與“強”之間不僅存在廣泛的經(jīng)貿投資等合作關系,在繁榮發(fā)展方面相互依存,而且同時面臨各種全球性問題,在反恐、反擴散、反跨國犯罪,如何應對氣候變化、難民潮、各種自然災害、傳染性疾病流行,以及如何維護國際穩(wěn)定、促進世界經(jīng)濟增長等方面,都存在共同需求、共同的國際責任,需要求同存異,采取合作政策。中美之間能化解分歧、就兩國貿易問題達成 “第一階段貿易協(xié)議”,美國未選擇中美“脫鉤”戰(zhàn)略,(26)李應齊、車斌、謝佳寧等:《國際輿論——第一階段經(jīng)貿協(xié)議有助于緩解中美貿易緊張》,載《人民日報》,2019年12月14日第3版。以及中日、中印之間能擱置分歧、加強合作,都是基于全球化時代相互依存這一新情況的政策調整。其二,與國際社會“安全化”觀念的淡化有關。20世紀是國際社會普遍“安全化”甚至“超常安全化”的世紀,大國安全競爭尤其是20世紀國際政治與國際關系的主要內容和痼疾。在21世紀,國際社會“安全化”甚至“超常安全化”的痼疾難以根治。如:中美在亞太安全和海權問題、南海問題上的安全競爭難以排除;少數(shù)國家,如俄羅斯、沙特阿拉伯等國甚至依然奉行“安全化”戰(zhàn)略;等等。但是,普遍的“安全化”觀念淡化正在成為21世紀的國際潮流。歐洲多數(shù)國家以及日本等國,進入21世紀以來并未明顯激增其軍備開支與軍備建設;美國特朗普政府減少其駐阿富汗軍隊,從敘利亞撤軍,未因胡塞武裝襲擊沙特油田而大打出手,美國與伊朗間的對抗關系也是“干打雷、不下雨”。這些都不應被認為是降低“安全化”的個案。鑒于此,新“兩超多強”格局時代不太可能復制美蘇“兩極”格局背景下的冷戰(zhàn)對抗局面。以“超”劃線、再現(xiàn)兩大軍事集團對抗的舊戲也不太可能重演。其三,與國際關系民主化的進一步擴展、深化以及國際權力的“分散化”有關。21世紀的國際關系民主化在“物質結構”方面表現(xiàn)為三個層次:一是不論規(guī)模多么小的國家,其安全與經(jīng)濟方面的獨立生存能力都在增強,對“超”“強”國家的依賴性在弱化,而“超”“強”國家對中小國家的控制力與影響力也在弱化,尤其難以像20世紀那樣予取予求;二是“多強”隊列的擴大,多達20多個“強國”出現(xiàn)在國際舞臺上,是國際權力“分散化”和國際關系民主化的自然表現(xiàn);三是非西方國家即所謂“他者”的普遍崛起及其國際話語權的增強。(27)Fareed Zakaria, “The Future of American Power”, Foreign Affairs, May/June, 2008, pp.42-43.在G20中,非西方國家成員占據(jù)大約半數(shù)席位;在時下20多個“強國”的隊列中,非西方國家多達16個,約占2/3;更重要的是,新“兩超”之一的中國,也是非西方國家、發(fā)展中國家。國際關系民主化的推進,尤其是國際社會“物質結構”的民主化、非西方國家在國際舞臺上影響力的增大,有助于限制一向習慣于奉行霸權政策和“安全化”戰(zhàn)略的西方國家的戰(zhàn)略“任性”,引起新“兩超多強”格局“社會結構”的變化,進而推動新“兩超多強”格局向維護國際和平、合作、民主的方向演進。
新“兩超多強”格局的最后一個特點是國際組織異軍突起,儼然已經(jīng)成長為國際新格局中不能排除的新型“物質性”構件。國際組織是新“兩超多強”格局的有機組成部分之一,有能力對新格局以及國際政治與國際關系施加重要影響。自20世紀伊始,一些國際組織就開始成為國際格局的政治外溢與伴生物: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建立的國聯(lián)是一戰(zhàn)后以英法等為主導的多極格局的政治外溢與伴生物;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建立的聯(lián)合國則是二戰(zhàn)后美蘇兩極格局的政治外溢與伴生物。但是,無論是國聯(lián)或是聯(lián)合國,都未能成為當時國際格局必不可少的“物質性”構件。一戰(zhàn)后的國聯(lián)由英法操縱,美蘇及德國很晚才加入國聯(lián),德日等后來又隨意退出了國聯(lián),這說明國聯(lián)在當時的國際格局中是個無足輕重的組織,對于維護“國際和平與秩序”尤其無能為力。(28)④ 漢斯·摩根索:《國家間政治:權力斗爭與和平》,徐昕、郝望、李保平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500-504頁;第522頁。二戰(zhàn)后的聯(lián)合國雖然有更多的成員國以及更強的代表性,但美蘇兩極對立,常在聯(lián)合國講壇對抗,一方的肯定票通常會引來另一方的否決票,聯(lián)合國因而通常是議而不能決,決而不實行,其對國際事務的影響與參與也是虛有其名,憲章上的聯(lián)合國與現(xiàn)實中的聯(lián)合國差異極大。對此,摩根索評論說:“新的聯(lián)合國是冷戰(zhàn)的產(chǎn)兒,是東西方?jīng)_突的結果?!稇椪隆飞系穆?lián)合國被東西方之間的沖突夷為廢墟?!雹軙r下正在形成的新“兩超多強”格局中,聯(lián)合國及其他一些相關國際組織,不但是新“兩超多強”格局的政治外溢與伴生物,也開始成為新格局的必要構件與物質性補充,并能體現(xiàn)出國際社會較以往更民主,新“兩超多強”格局較以往的國際格局有更強的社會性、代表性,也體現(xiàn)了國際權力分散化后的再集中。在“超”“強”關系合作面不斷增大、對抗面不斷縮小的條件下,聯(lián)合國等國際組織以及一些“區(qū)域性機構”如歐盟、非盟、美洲國家組織等,加上一些“職能機構”,如歐佩克、國際原子能機構、上合組織等,“以各種形式掌握了越來越多的權力”,(29)理查德·哈斯:《失序時代:全球舊秩序的崩潰與新秩序的重塑》,黃錦桂譯,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第141-142頁。對國際事務的影響與作用將較20世紀有明顯增強,并能最終推動新“兩超多強”格局的“社會結構”向有助于世界和平、穩(wěn)定的積極方向變化。
如前所述,新“兩超多強”格局呼之欲出,正在形成過程中。對此,中國應正視之,而不是采取“駝鳥”政策,假裝視而不見。盡管“兩超”對比,中國是較弱的一方,相對于美國,中國在經(jīng)濟總量、經(jīng)濟質量、人均生活水平以及軍力、科技等方面差距較大,而中美之間長期存在各種各樣的摩擦、矛盾,尤其是在社會制度和價值觀方面存在巨大沖突,但也不應因此而對中美“兩超”關系的形成及新的“兩超多強”格局抱持悲觀態(tài)度。要看到中美間的合作因素,看到新“兩超多強”格局較前一個“兩超多強”格局有更多的積極因素,尤其要看到全球化時代世界潮流正在出現(xiàn)積極變化。直面呼之欲出的“兩超多強”格局,以積極、樂觀的態(tài)度應對之,全力運籌好中美“兩超”關系以及中國與“多強”的關系,尤其是運籌好中國與俄日韓朝越印巴哈及印尼、澳大利亞等周邊“諸強”的關系,進而運籌好中國與各類國際組織的關系,避免新“兩超多強”格局重蹈前一個“兩超多強”格局的覆轍,尤其避免中美“兩超”像美蘇“兩超”那樣形成冷戰(zhàn)對抗關系,應成為我們運籌未來中國國際戰(zhàn)略的重點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