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
“長尾巴街的女孩妮巴弄丟了毛絨熊,天天坐在門口等它回家呢?!睅硐⒌氖且恢粶啙岬睦蠠襞?,它原本掛在女孩家的門口,壞掉之后便被送到了這里。
這里是丟失王國,被弄丟或是丟棄的東西便會出現在這兒。而大部分的東西都來自長尾巴街和鄰近的街道,這些街道狹長、擁擠,瑟縮在城市邊緣過冬。
燈泡嘆著氣,它一嘆氣,肚子里就更加霧蒙蒙了:“為了讓毛絨熊找到回家的路,妮巴每晚都會留燈——我就是這么壞掉的。原本,再不濟我也能挨過這個冬天哪?!?/p>
一把斷得只剩下一條橫杠的梯子戳在人群縫兒里咯噔咯噔地跑過來:“你說那只戴眼罩的毛絨熊?它在那兒呢!我個兒高,看得見?!?/p>
大家紛紛散開,才看到角落里縮著的臟兮兮的一團。
“喂,小熊!”
“小熊,你還好么?”
……
大家的問候沒有收到小熊的回答。
“它一定是在發(fā)呆,我最熟悉這種狀態(tài)了。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在意,就算遙控器一直對著我使眼色,都可以看不見。”屁股肥肥的老電視機舒服地晃了晃腦袋。
遙控器在一旁一臉不忿:“你還說!就是因為你老發(fā)呆,主人才以為是我壞了,在扔你之前反倒先把我給扔了……唉,我原來可是很受寵的呢!”說完,它有些驕傲地理了理身上破破爛爛的氣泡保護膜——它認為那是曾經“被珍惜使用”的標志。
“你不知道打擾別人發(fā)呆是最不禮貌的么?”老電視機說得一本正經,“走吧,咱們到別地兒去,別打擾小熊了?!?/p>
其實,小熊并沒有在發(fā)呆,它只是陷入了回憶。
它記起當初自己是隨著一批捐贈物資送到長尾巴街的,就埋在箱子最底下,在層層疊疊的老棉襖下邊兒。那時候的它又舊又臟,縫在眼睛上的黑玻璃珠也掉了一顆,孩子在小熊和玩具賽車之間幾乎沒做權衡,便決定把它給捐了。
當身上壓著的棉襖越來越輕,小熊的心卻越來越沉——它害怕看見棉襖都被搶光后,最后一個人看見它時的失望表情。但這一刻還是來了,很快小熊覺得身上一輕、一涼,空蕩蕩的大箱子里,只剩下它靜靜地躺著。它閉著眼睛,直到一雙手把它捧起來,一個聲音在它耳邊響起:“咦,是小熊呀。”
這個小小個頭、細細嗓音和淡淡雀斑的女孩就是妮巴。
妮巴很快就把小熊洗得干干凈凈,可是,對著小熊缺了一只眼睛的扁扁臉,妮巴有些犯難了。家里根本沒有多余的衣服,也沒有多余的紐扣。
妮巴想了想,把自己褲腳處的縫線拆開,剪下一些布料給小熊縫了一只眼罩和長長的系帶。
“奶奶給我縫褲子的時候,做長了好多,她說,我每長大一歲,就可以把褲腳放下一截。雖然她沒辦法繼續(xù)陪著我了,但這條褲子一直可以穿到成年?!蹦莅拖蛐⌒芙忉屩?。
“不過……成年太遙遠了……給你也沒關系的?!?/p>
妮巴把眼罩給小熊戴上,在腦后系了個漂亮的蝴蝶結:“你會成年嗎,小熊?變成一只……大狗熊?”
才不會變成又傻又丑的大狗熊呢。小熊在心里直搖頭。
妮巴擺正它的臉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你看起來很威風,就像一名船長。”
小熊也在心里點點頭。它想告訴妮巴,你笑起來很漂亮,就像水手們出海尋找的寶藏。
小熊是怎么與妮巴失散的呢?
那本來是很幸運的一天,妮巴撿到了比往常都要多的空瓶子,把帶出去的蛇皮袋撐得鼓鼓囊囊的。幸運還沒完呢——往回走的時候,她又在街角發(fā)現了一捆被遺棄的舊書。
袋子已經裝不下了。于是妮巴把蛇皮袋口扎緊,放在路邊長椅上,又把她最信任的小熊端端正正地擺在上面。她說:“我現在要先把書送回家,過一會兒才能回來拿這些東西。你留在這里,幫我看一下好嗎?”
小熊在心里點點頭。
妮巴又看了一眼,戴著眼罩的獨眼小熊本就很威風了,再加上此刻它一臉嚴肅,真是像極了一個兇悍的海盜——誰會從海盜的手里搶東西呢?她便放心地離開了。
可當她回來的時候,“戰(zhàn)利品”仍在,“海盜”卻消失了。
小熊是被幾個頑皮的男孩子拿走的,他們玩了一陣,便隨手把它扔進打開的窨井里——怪事發(fā)生了,它并沒有碰到潮乎乎臟兮兮的下水道,它感覺自己落在一個臭烘烘、毛茸茸的傳送帶上,傳送帶顛簸著,一路上“吱吱”“吱吱”地叫著——原來是一群老鼠的脊背啊。
“你們要帶我去哪里?快帶我回去??!回到長尾巴街!”小熊想喊,但它不會說話。
但老鼠們好像能聽懂似的:“想回去?吱吱!那可要給我們一點甜頭,快交出你最甜蜜的回憶給我們吃!”
“我們要吃甜的吱吱!”
“先給甜頭再辦事吱!”
最甜蜜的回憶……小熊想起了妮巴,不行!不能給……
“不給?吱吱!那就乖乖到廢物們待的地方去吧!”
“不給我們也能吃到的吱吱!”
小熊感到身下的鼠群氣炸了毛,跑得更快了。
“老鼠傳送帶”將它帶到的地方,便是丟失王國。
最初的茫然過后,小熊驚訝地發(fā)現,在這里自己可以動,也可以說話。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小熊想要說話的對象——那個小女孩,她又不在這里。
我一定要回去,小熊回過神來,下定決心。
它揉了揉縮得有些發(fā)麻的短胳膊短腿,定睛一瞧,發(fā)現前方正浩浩蕩蕩行走著一群老物件。它趕忙追上了那群沒走遠的老物件,其中,走在最后的那一個,是一只空白畫框。
畫框很快轉了過來——雖然它的正面和背面并無區(qū)別:“噢,熊崽,你是要找我簽名的嗎?算你識貨,我可是莎麗娜蒙的微笑?!?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1/04/qkimagessnwssnws202008snws20200815-2-l.jpg"/>
小熊還沒來得及開口,畫框又喋喋不休地說了下去:“……我可是那幅畫最初的畫框??珊髞?,那群不識貨的家伙覺得我太老了,就用一個華而不實的小子代替了我。哼,那幅畫干脆也扔了唄,它比我還要老朽呢!它卻偏偏說自己是不朽的?!?/p>
“既然這里是丟失王國……”小熊問,“那你們的王在哪里?”
“噓,說話小心一點?!币恢豢谡诛h過來想捂住小雄的嘴巴,“可不只是我們的王,現在也是你的王了?!?/p>
畫框撇撇嘴,陰陽怪氣地補充道:“一個不懂藝術的暴君。如果惹它不高興,它會把你整個兒吞下去嚼得嘎嘣碎!”
正說著,不知從哪里忽然響起巨大的轟鳴,就好像有一堆石子和水泥在耳朵里瘋狂地攪拌。隨著轟鳴聲越來越近,大家都顯得有些發(fā)怵,小熊眼見著身邊的一份舊報紙害怕得蜷成了小紙團兒,還有一只氣球嚇得不停放屁,氣都漏光了。
小熊抬起頭,正對上一張黑黢黢的大嘴,嘴里的刀片仍在飛速旋轉。
“你就是新來的臣民?”被刀片磨得粗糲的碎木、石子和問題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小熊忍不住隨著人群向后退,才勉強看清眼前龐然大物的全貌——原來是一臺混凝土攪拌機,那咄咄逼人的刀子嘴便是它的攪拌筒。
“嘖嘖,是一只臟兮兮的沒骨頭的毛絨熊呢?!备鴶嚢铏C“國王”一同來的,是一臺掉了大半鍵盤按鈕的電腦,牙不齊全的它說起話來有些漏風。
老電腦有些嫌棄地側過身:“這么臟,一定是被主人丟掉的吧?!?/p>
才不是呢!小熊憤怒地在心里搖搖頭。但它覺得這遠遠不夠,于是忍不住說了出來:“才不是呢!”
上了年紀的電腦氣得直哆嗦:“你竟敢對國王陛下的軍師這樣說話!你……”
“吵死了!”攪拌機“國王”大吼,“聽著,熊崽子。我的胃對你這種軟趴趴的東西不感興趣,只要你遵守我的規(guī)則,就可以在這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生活下去。”說完,它抬起攪拌筒掃視了一圈,從許多低頭屏息來不及閃避的物件上轟隆隆地碾過去,離開了。
老電腦不甘心地瞪了小熊一眼,也匆忙跟上,留下一個貼著褪色美猴王貼紙的背影。
小熊一愣,這個貼紙,好眼熟,難道……
心中的那個猜測令小熊激動萬分地摘下了自己的眼罩。摘下眼罩的那一瞬間,老電腦便認出了它——它少掉的那只眼睛處還殘留著斷掉的線頭。
是了,它們曾待在同一個房間,陪伴過同一個主人,也被同一個主人所遺棄。
幸運的是,小熊在來到這里前遇見了妮巴。
見到故人,老電腦神色依舊傲慢:“你找我是想求我將你引薦給國王陛下嗎?我告訴你,國王陛下可不需要你這種低幼玩具,只有我這樣的高科技才會讓它禮賢下士……”
“你一定知道怎么出去吧?”
“……你可不要想借我上位……什么?你要出去?”
“我一定要出去!我要回到妮巴的身邊?!?/p>
“妮巴?是老燈泡提到的那個小女孩?”老電腦桌面的光標受到觸動般閃了閃,但很快恢復如常,“別想了,丟失王國沒有出口,從來沒人能從這里出去的。”
“幫幫我吧,老電腦!”
老電腦的攝像頭被小熊湊到跟前的臉擋住了,那唯一的眼睛里充滿懇求,濕漉漉、亮晶晶,仿佛有生命。一瞬間,老電腦忽然有些羨慕:那只獨眼,一定被人溫柔地撫摸過很多次吧。
老電腦猶豫地看著小熊,最終嘆了口氣,仿佛是因為牙齒不齊而失口放出了藏在心里的秘密:“有一次,它說漏了嘴……‘你們就乖乖地做我的奴隸吧!一個也別想逃,這里的出口早就被我吞進肚子里吃掉啦!”
“……也就是說,我想要出去,必須先被它吃掉?”小熊頗有些舍不得地摸摸自己的短胳膊短腿,眼前又浮現出那張黑洞洞的刀子嘴。無論什么,到那頭大機器的嘴里都會被嚼個稀爛。
“我看你還是算了吧……”
小熊沮喪地低下頭,視線卻被自己肥嘟嘟的肚皮擋住了。它想起自己剛遇到妮巴的時候,身體里的絨毛七零八落,要不是妮巴從被子里勻出一些棉花給它,小熊現在還瘦得前胸貼后背呢。某種程度上,是妮巴把它“養(yǎng)肥”了吧。
不能白長這一身膘,膽子也要肥肥的呀。小熊戳戳自己的肚子,給自己鼓著氣。
“想通了?不走了?”
“嗯,想通了。就算我被刀片咬壞了,妮巴也一定會把我縫好的?!鳖D一頓,小熊忍不住笑了,“縫成一只又傻又丑的大狗熊也沒關系。”
老電腦沉默了。小熊是堅決要走的,那自己呢?自己真的喜歡這個地方嗎?
“一起走吧?!毙⌒艿莫氀劬α亮恋赝澳莅瓦€沒有電腦呢,她會很需要你的。”
老電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小熊說服的。它只知道,當小熊困惑地自言自語著“要是能讓大怪物嘴里的刀片銹得動不了就好了”的時候,它便下意識地在腦袋里搜索起來,直到屏幕上浮現出一行小字:使用熱鹽水能讓鐵片快速生銹。
“水槍,就拜托你朝著它嘴里的刀片射擊了??梢欢ㄒ⌒陌?!”
“電視機,你專門負責說話做表情來分散它的注意力?!?/p>
“梯子梯子,你站得高,給我們放風好嗎?”
“畫框……”在老電腦將攪拌機國王引到這里來之前,小熊做著最后的任務確認,“咦,畫框?你也愿意跟我們一起走了?”
“誰說我愿意了?”畫框依舊嘴硬著,“還不是你說妮巴家的窗子壞了,需要我去做窗框的么?我想了想,做窗框,里頭裝裱的可是一整片天,可不比裝著那幅無聊的畫要有意思多了。”
梯子提醒道:“噓,攪拌機過來了?!?/p>
電視機吸了口氣,顫巍巍甩著肥大的屁股迎了上去:“哎呀我的陛下,您今天真是一如既往地威風凜凜??!要不要我給您放一段……”
攪拌機“國王”轉向它,隨即不耐煩地叫它退開。就在“國王”張嘴的瞬間,水槍從電視機的背后冒了出來,瞄準那張大嘴里的刀片,賣力地鼓起腮幫子,將鹽水噴了上去。
“不行,銹得還不夠厲害,刀片的背面也要再噴點。”見攪拌機不停地閃避著,老電腦湊到小熊耳邊,眉頭緊鎖。
小熊也皺起了眉頭,眼睛上頭的毛都要皺禿了。
我一定要回去,為了妮巴,我要變得很勇敢才可以。它這樣想著,邁起小短腿奔了出去,端上水槍便跳進了那黑黢黢的死亡大嘴里。
看見小熊送上門來,攪拌機“國王”便想狠狠地咬下去。刀片卻在那一刻不聽使喚地鈍了一下,就是這一刻的遲緩,讓小熊成功地縮成團滾了進去。感覺到熱熱的鹽水噴在刀片的背后,“國王”發(fā)出了生銹般的嘶啞哀嚎。
“刀片動不了啦!”看到小熊毛茸茸的腦袋從攪拌筒里伸出來,聚集在一起的老物件們都松了一口氣,瞬間興奮起來,爭先恐后地向它們曾經的“國王”跑去,鉆進它那再也動彈不了的大嘴里去。
一陣天旋地轉過后,它們全都落在了長尾巴街上,熟悉的那扇窗就在不遠處。
小熊輕輕推開一條縫兒,發(fā)現妮巴躺在床上睡得正熟,可眉頭卻皺得緊緊的。
隨著窗戶完全打開,月光倒灌進去,被光照到的睡夢的影子便映在了那面臟兮兮的墻壁上——夢中,一群老鼠對驚恐的小女孩窮追不舍,貪婪地吞食著她快樂的回憶。隨著回憶被撕咬得支離破碎,鼠群也越來越大,吃到瘋狂的老鼠們開始相互啃食,最后融在一起,變成了一只巨大的鼠怪。
“是下水道里的那群老鼠!”
眼看妮巴夢中的小女孩就要被怪獸吞噬,小熊一下子跳到了床上,月光把它的影子也投上了墻,加入了這個混亂的夢境——它出現在這巨怪的腳爪邊,不起眼毛茸茸的一團。
“我已經變得更勇敢了?!毙⌒軞獯跤醯囟惚苤饫拇竽_掌,心里卻毫不退縮。終于,它瞅準機會,順著巨鼠的爪子一直爬到了它的臉上,對著眼睛的位置狠狠地拍了下去。怪物巨大的影子猛烈地痙攣起來,吐出了被它吞食的回憶。怪物消失了,夢中只剩下小熊與小女孩,順著春天的原野骨碌碌地打滾玩兒。
真棒啊,我們的小熊。
它在枕邊坐下,有些驕傲地檢視著身上的傷。它看到妮巴的臉上重新浮現出淡淡的微笑,想到在這個狹小的屋外,還有它帶回來的一大串朋友。它該安置它們的,它該把電腦放在小飯桌上,手表放在妮巴一抬手就能碰到的枕邊……它也該給自己安上新的眼睛。
但是它太累了,現在小熊要睡一會兒。
就一小會兒,和妮巴一起,在這個相依為命的小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