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過的幽靈

馬拉

兒子最近的寵物是兩條泥鰍。都不大，三寸左右，黃褐色，身材說得上修長，比筷子略粗一點。我猜，這是兩條特別的泥鰍，它們的生命力讓我驚嘆。原本只有一條的。有天，似乎很久以前了，兒子和爺爺一起去市場。賣水產(chǎn)的攤主看到兒子一直盯著泥鰍，他送了兒子一條。兒子雖小，也有了錢的概念，知道買東西要錢的。這條別人送給他的泥鰍，他異常喜愛，他可能以為這是他在社交上的勝利。人家喜歡他，送了他泥鰍。兒子拿回家，我也沒有在意。找了個空塑料桶，放了水，給他養(yǎng)著。兒子圍著塑料桶，看了好久。姐姐放學(xué)，他興奮地告訴姐姐，這是他的泥鰍，而且還是別人送給他的。姐姐自然嘲笑他，養(yǎng)泥鰍，我還以為養(yǎng)什么呢。對姐姐的嘲笑，兒子不以為意。對他來說，喜愛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是什么，一點都不重要。姐姐快十二歲了，她已經(jīng)有了庸俗的價值判定，世界告訴了她規(guī)則。從養(yǎng)寵物的層次來說，養(yǎng)泥鰍怕是最低級的了。甚至，這能算養(yǎng)寵物嗎？她的心靈在悄然間被改寫，無論我多么努力，我都無法維護她。她在面向世界時，世界迅速果斷地占領(lǐng)了她。父親，哪怕是神仙，也是無力的。兒子還在天使的隊列，姐姐過早地成為凡人。

兒子對泥鰍的愛持續(xù)而綿密。每天早上起來，他的第一句話是“今天要上學(xué)嗎？”他不太愛上學(xué)，總喜歡呆在家里。吃過早餐，他也不排斥上學(xué)。問一下，像是一個儀式，就像每天睡前，他要聽三個故事。問過要不要上學(xué)，他爬到桌子上，看看泥鰍。然后告訴我們，泥鰍還活著，它生命力真強。他第一次說出“生命力”這個詞，我有點驚訝。他在成長，將更具邏輯性，如同大樹的枝條被修剪成人類想要的形狀。一條孤獨的泥鰍，我猜它很快會死掉，最多一個禮拜。一個禮拜過去了，兩個禮拜也過去了，那條孤獨的泥鰍還活著。我想，既然它還活著，讓它如此孤單是不對的，它應(yīng)該有個伙伴。和兒子商量過后，他同意再養(yǎng)幾條泥鰍。我從市場買了泥鰍回來，挑了三條放進(jìn)塑料桶里。其中兩條比較大，又黑又壯，另外一條和原先那條一樣，又黃又瘦。放進(jìn)去那會兒，我有點擔(dān)心，那些又黑又壯的大泥鰍會不會欺負(fù)小黃泥鰍？傍晚，我從外面回來，看了看塑料桶，里面只有兩條小黃泥鰍。我想，可能是爺爺覺得沒有必要養(yǎng)那么多，把兩條大的撈起來一起煮著吃了吧。見到爺爺，我問，爺爺，你是不是把錘錘的泥鰍撈起來了？爺爺說，我哪里會撈它。下午回家里一看，兩條大的翻白了，死了?？赡苁瞧贩N不同，那種看起來兇猛又黑又壯的泥鰍，養(yǎng)不起來，又黃又瘦的倒是頗適應(yīng)。似乎有兩個月了，兩條泥鰍依然精神。兒子對泥鰍的興趣已不再像頭一個月那么濃厚，只有換水或者喂食時，他會過來圍觀一下?；蛘?，有人來家里，他會炫耀般地帶人看他養(yǎng)的泥鰍。要是姐姐在家，會一臉鄙視地看著他說，你哪里有養(yǎng)，都是我?guī)湍銚Q水幫你喂食的。兒子會生氣，沖著姐姐大喊大叫，以宣示他對泥鰍的主權(quán)。

和姐姐比起來，兒子養(yǎng)的寵物非常少，也不上檔次，盡是蝌蚪泥鰍小蝸牛什么的，像樣子的印象中幾乎沒有。姐姐養(yǎng)過很多的，兔子鸚鵡烏龜泰迪犬倉鼠，還有不知數(shù)量的各種魚。養(yǎng)到后面，奶奶都心疼了，倒不是錢的問題。奶奶覺得，姐姐那樣養(yǎng)小動物，和謀殺無異。她對姐姐說，寶，要不咱們別養(yǎng)了，這是害命呢。這魚這小鳥，都是命，養(yǎng)幾天養(yǎng)死了，看了心里不忍。姐姐依然故我，奶奶也沒有辦法。她可憐小動物，可她更愛孫女。只要孫女高興，那些小動物的命送就送了吧。姐姐大了，養(yǎng)寵物的熱情逐漸消減，她變得看不上弟弟養(yǎng)的寵物。像是炫富一樣，她對弟弟說，哼，你養(yǎng)兩條小泥鰍，還以為是龍啊，還不讓我看，我才不稀罕呢，我還養(yǎng)過泰迪養(yǎng)過烏龜呢?？粗鴥山愕?，我會想起我的童年，我養(yǎng)過的寵物。哦，不，不是寵物，而是我的朋友。

荒涼的鄉(xiāng)村卻有那么多的狗，到處都是雞鳴和犬吠，像是只有雞鳴和犬吠才能證明鄉(xiāng)村的存在。比如柳樹，如果沒有柳樹，江南便是一個形容詞，得不到存在的證詞。我愛柳樹，也愛狗。柳樹長在河堤，也長在任何一個可能的角落，它垂下枝條，任由我撫摸。它是大眾的情人，任何人都有合法的產(chǎn)權(quán)，狗卻不是。我想養(yǎng)一條狗，母親不允。她的理由簡單而樸素，哪里有那么多吃的。在人吃飽尚且勉強的鄉(xiāng)下，狗似乎是普及的奢侈品，而我家沒有，這讓我遺憾。關(guān)于狗，我們那里還有一句民諺“豬來窮狗來富”。字面的意思清淺，包含的智慧我長大后才懂得。豬值錢，鄉(xiāng)下人看得貴重，有豬跑過來人難免有貪欲，一句“豬來窮”試著阻隔貪欲，將物歸原主；而狗是相當(dāng)可憐的動物，有些更是無家可歸，“狗來富”不說激發(fā)人的惻隱之心，至少也是個美好祝福，鼓勵人收留這可憐的動物。鄉(xiāng)下的狗，像鄉(xiāng)下流浪的窮人，只求片瓦和瓢食。

我養(yǎng)的第一條狗，它來自何處，無考。有天，我放學(xué)，到同村的小朋友家里玩。他家堂屋桌腳拴著一條毛色雜亂的小狗，剛滿月不久的樣子。圍觀的人說，也不知道哪里跑來的，暫且拴在這里。那是一條沒有主人的狗，每個人都有權(quán)力去抱它，撫摸它。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我摸它時，它舔了舔我的手。它的舌頭柔軟，溫暖，我的手上濕噠噠的，有股奇特的氣息。它的眼睛又小又圓，我看到我在它的眼睛里，善良充滿愛意。我想把它抱回家，我還不夠勇氣。旁邊的老人看我歡喜的樣子，取笑我說，你把它抱回家，長大了能做媳婦呢。我看了看它的屁股，一條小母狗。它的性別讓我羞澀地放下了它。又有人說話了，你喜歡就抱回家，全村就你家沒有養(yǎng)狗了，養(yǎng)一條玩一下，狗通人性，還能看家護院呢。說罷，那人將小狗抱起來，塞到我懷里說，抱回去吧，別聽別個胡說八道，養(yǎng)狗積德呢。我臉色緋紅地抱著小狗出了門?；丶业穆飞?，我又緊張又歡喜。我怕母親將小狗扔出來，那我該怎么辦？歡喜的是我可能有一條我喜歡的狗了。把小狗抱回家，母親還在田地里勞作，家里一個人都沒有。我想給小狗找點吃的，家里只有一點點剩飯，還有幾片菜葉，我找了一個破碗，將那點殘羹冷炙倒進(jìn)碗里。小狗吃了一口，抬頭看了我一眼，又趕緊將頭埋進(jìn)破碗里。它吃得那么快，很快把碗舔得干干凈凈。母親回來，看到小狗問我，哪里來的狗？我壯著膽子說了。母親沉默了一會兒說，算了，你喜歡就養(yǎng)著吧。

母親一開始并不喜歡它，給它喂食總是帶著幾分不情愿。她沒有把小狗扔出去，固然是怕傷了我的心，也怕村里人說閑話。哪有把進(jìn)家門的狗趕出去的，餓死也不缺那一口糧。小狗一天天長大，也懂事起來。見到母親回來，繞著母親腳下跑，咬她的褲子，舔她的小腿。母親板著臉，嫌棄的樣子，輕手輕腳地把小狗踢開說，莫討嫌，哪個有工夫陪你玩。時間長了，母親終于松弛下來，她看小狗臉上有了笑容，這個小東西，還蠻懂得討人喜歡。母親指著我說，你連條小狗都不如，都不知道養(yǎng)你有什么用。小狗見到我，還知道叫一聲呢。因為喜愛，它的飲食明顯比以前好了，除開米湯剩飯剩菜，偶爾也能吃口好的。這些貧瘠的生命，有了點吃食，便蓬勃起來。小狗毛色光亮，跳起來歡天喜地的。晚上關(guān)了門，家里多了條狗，莫名多了份安全感。母親再看它，有些家人的意思了。我沒有給它起名字，鄉(xiāng)下的狗，只是一條狗，它們不配擁有一個單獨的詞。它很快長大了。多數(shù)時候，它不在家里，和其他的狗一起在鄉(xiāng)下的樹林、田野自由地游蕩。它可能還去過更遠(yuǎn)的村莊，見識過更廣闊的天地。有幾次，它兩天沒有回家。母親見到它，有些生氣，罵它，你要再這樣跑出去，就不要回來，也不怕人擔(dān)心。說罷，趕緊端東西給它吃。兩天在外，母親怕它餓著。好多年后，提到它，母親還會說，那真是條聰明的狗。我每天早上出去干活兒，它都跟我一起，等我到田里地里了，它看我干活兒，玩一會兒才走。每次去碾米，你曉得，碾米廠要經(jīng)過對面場（地名），那里駭人得很，幽幽暗暗的，以前還死過人。你莫說清早天沒亮，就算大中午，一個人走還是有點驚驚的。每次去碾米，都是趁清早天沒亮挑過去，回來還要干活兒。以前，我一個人怕得很，過對面場像跑一樣，魂都嚇掉了一半。后來，每次它都跟我一起去，跟我一起回來。有它在，我就不怕了，也是奇怪，好像它能保護我似的。說到這兒，母親往往會嘆口氣，唉，可惜了條好狗。

鄉(xiāng)下的風(fēng)氣也是漸漸壞了。秋冬之際，寒冷入了骨頭，肉卻肥了起來。也不知道從哪天起，有些壞種拿了藥來毒狗。槍是不敢放的，聽到槍響，怕村里人圍起來。再說，都是鄉(xiāng)鄰，多數(shù)都認(rèn)識，臉上也掛不住。那些操蛋的壞種，拿藥毒狗。不光如此，要是有別村的狗跑過來，一群壞種圍著打。他們用棍棒，錘子，石頭，弩把狗殺死，剝掉皮，切成塊兒，扔進(jìn)大鍋里，加上八角桂皮花椒和干辣椒。等狗肉燉爛了，他們喝酒，鬼一樣嚎叫。那是鄉(xiāng)下最壞的一幫人。我看過一次他們殺狗，每個村都有幾個這樣的壞種青年。一條雄壯的公狗進(jìn)了我們村，它還沒有意識到風(fēng)險，以為和夏天一樣，整個鄉(xiāng)村都是它的樂園。在它低頭吃食的瞬間，一把鐵錘打碎了它的頭，血和花白的腦漿濺了出來。那得多狠的心，才能下得去這樣的重手。一到入秋，我都緊張，希望我家的狗不要去別的村。在我們村，它是安全的，即便是壞種青年，也不會殺自己村的狗，鄉(xiāng)村的禁忌和道德法條依然在起作用。它還是沒有逃過它的命運。有天，它從外面回來。一到家門口，四肢無力地趴在地上。村里人看到了說，它中毒了，要死了。我眼睜睜地看著它斷了氣，這離它第一次做母親不過幾個月時間。母親看著狗，手足無措，她不知道該怎么辦。族人把狗拖走，到了晚上，我家餐桌上擺了一大碗狗肉。狗肉飄出誘人的香味，母親沒有說什么。終究還是吃完了。狗皮掛在我家門口的樹杈上。我至今想不明白，為什么要把狗皮掛在門口的樹上，它到底有什么特別的含義？那張輕飄的狗皮沒有傷害任何人，除了一條小狗。它叫灰灰，我給它取的名字。它那么漂亮，配得上一個土氣的名字。

夏天，我家的狗生產(chǎn)了，它生了六只小狗。母親給它在屋角搭了一個窩，鋪了稻草。生產(chǎn)那天，母親居然有些緊張，她說，這可怎么辦？母親在旁邊看著它生下一只小狗，又一只。生完第六只，又等了半天，母親說，應(yīng)該就這么多了吧。一窩小狗，毛色花雜，只有一條有著考拉般純粹的灰色，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母親用心照顧著一窩母子。那是暑假了，該是我到散花洲陪外公外婆的日子。小狗長得胖乎乎的，我在不舍中去了散花洲。在散花洲待了些天，我偷偷跑了回來。那時，我不到十歲?；貋碇?，我仔細(xì)回想了一遍線路，手里揣著幾塊零錢。我決定，我要回去。我再不回去，我家的小狗就要送人了，我就再也見不到它們。萬一，我最喜歡的灰灰也送人了，我會傷心的。那是一次壯麗的遠(yuǎn)行，我將獨自一人坐船過江，然后沿著漫長的江堤走到電排站附近的渡口，從那里再坐個把小時的船到另一個渡口下船，再沿著公路走到家里去。我將從江北的散花洲出發(fā)，經(jīng)黃石到達(dá)我鄂州鄉(xiāng)下的家中。那是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我已經(jīng)到了臨近的村莊，我能望見我們村旁的湖泊、山林，甚至我家房子的一角。巨大的快樂充斥著我的身體，我甚至想跑起來，如果不是走得太累了的話。我想象著看到灰灰的喜悅，它還認(rèn)識我嗎？會不會過來舔我的手，它長得更大了嗎？就在這時，三姨父騎著自行車在我身邊停了下來，他一頭大汗，一看到我，他沖我叫了一聲，你還真是玩神了，哪個叫你跑的？他把我抓上自行車后座。一到家門口，自行車還沒放穩(wěn)，三姨父沖著母親怒氣沖沖地喊，大姐，你好好管管你兒子。母親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她還以為是三姨父送我回來的，三姨父這火發(fā)得莫名其妙。母親問，怎么了？三姨父說，你兒子有本事，一個人跑回來了。中午吃飯找不到人，他外公外婆急得快要打起來了。母親連忙給三姨父道歉，留三姨父吃飯。三姨父說，吃個鬼，你兒交給你了，我趕緊回去，還不知道屋里是個什么情況。說罷，水也沒喝，急匆匆地回了散花洲。這些我不管，我坐在門口，看著我的一窩小狗，它們長得那么精神。就算我為此挨一頓打，又怎么樣呢。

滿月后，五只小狗送了人，留下了灰灰。母親本來也想把灰灰送人的，她說，家里有一條狗就夠了。我不肯，母親依了我，她也喜歡灰灰的?；一沂俏乙娺^的最漂亮的小狗，它全身沒有一根雜毛，喜歡跟在我身后。我?guī)教幫?，炫耀它的漂亮和機靈。入秋后，灰灰長得英武挺拔，像十六七歲的男孩，有了男孩該有的樣子，青春活潑，充滿幻想。即便它已經(jīng)長成了半大的小狗，它還是喜歡和狗媽媽玩耍。晚上睡覺，靠著狗媽媽。沒有了狗媽媽的第一個夜晚，灰灰睡得很晚，老是在叫。母親聽了不忍心，又給它裝了點飯。它沒有吃，很委屈地盤在窩里。早上天亮，灰灰出去玩了半天。中午回來時，它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沖著門口的樹狂吠。那里，掛著一張狗皮。從那刻起，灰灰一直趴在門口，望著樹上的狗皮，直到幾天后死去。白天，給它喂食，它不吃。晚上，我抱它回屋里睡覺，它身上一天比一天軟。母親很傷心，她摸著灰灰，像是要掉淚。奇怪的是，沒有人想到要把樹上的狗皮取下，埋掉，哪怕扔掉都行。我還記得那天下午，我坐在灰灰旁邊，它舔了一下我的手。我摸了摸灰灰的背，才幾天，它背上的骨頭都摸得到了?；一彝藰渖弦谎?，叫了兩聲，它的頭低了下去，趴在兩只前爪中間，死了。我把灰灰抱進(jìn)屋。這次，我不允許任何人把它吃掉。第二天，我把灰灰埋在了村后的山坡上?？油诘貌簧睿皇且恢话氪蟮男」?，有漂亮的毛發(fā)。蓋上土?xí)r，我像是失去了我的親人。山坡上空無一人，入秋的風(fēng)涼了，湖水平靜如初。幾年后，離開老家之前，我想給灰灰換一個地方。等我挖開土，里面沒有灰灰的骨骸。也許是我記錯了地方，也許它并沒有埋在那里。

等我再有一只小狗，那是很多年后的事了。我結(jié)婚了，有了女兒。她一天天長大，和我小時候一樣，她想要一只小狗。我們找各種托詞，終于拖不下去了。朋友家的泰迪生產(chǎn)了，女兒看著那幾只小狗，愛不釋手。她想要一只，我和她媽媽都知道。看著她的眼睛，我們終究不忍心。一個小孩，想要一只小狗有什么錯呢？盡管母親不喜歡，我還是決定讓她養(yǎng)一只。她挑了一只純白的小狗，給它取名“小白”。把狗從朋友家?guī)Щ丶夷翘?，我們陪著女兒買了狗窩，狗糧，還有一些必備的東西。女兒的快樂顯而易見，我卻隱隱有些擔(dān)心。她的快樂不堪一擊，這條小狗也許沒有足夠的幸運?；氐郊遥吹叫」?，母親說，又養(yǎng)這東西干什么。你們也是，什么都慣著孩子。她這么小，要是咬到怎么辦。女兒怯生生地看著奶奶說，它很乖，不會咬人的。女兒抱著小白，生怕奶奶欺負(fù)它一樣。小白就這樣來到了我家。泰迪小，長得也漂亮，一看就是寵物狗。和灰灰不同，灰灰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中華田園犬而已，它的另一種稱呼是“土狗”。和灰灰比，小白洋氣。它也有洋氣的毛病，它太粘人了，總是哼哼唧唧地叫喚，像是沒有得到滿足的小孩一樣。女兒喜歡抱著它，給它撓癢，撫摸它。它似乎也很享受。小白吃狗糧，喝奶。母親看了說，這算什么狗，它吃的什么玩意兒，還喝奶。母親想給它吃剩飯，扔骨頭給它吃，都被阻止了。據(jù)說，那不科學(xué)。母親很是不屑，連骨頭都不能吃，那還能算狗嗎？這些都不緊要，真正的麻煩在于，小白粘人。每天入夜了，該睡覺了，它不肯睡。即便把它抱進(jìn)窩里，沒一會兒，它又跑出來，不停地?fù)祥T。它想和我們一起睡。夜深人靜，大家都要睡覺了，撓門的聲音被放大。它持續(xù)又倔強，一直撓啊撓，撓啊撓。

有時，我外出喝酒，回來得晚。剛走到門口，便聽到小白的聲音。無論我回來多晚，總能發(fā)現(xiàn)它在門邊。我一開門，它便抱住我的腳。我不煩它。它還是個小孩，孤獨的孩子。家里人都睡了。一只渴望愛撫的小狗，一個酒后惆悵的男人，這是一種溫柔的陪伴。好多次，一進(jìn)門，我彎下腰，把小白抱起來。它輕輕地咬我的手，發(fā)出撒嬌似的嚶鳴。我抱著它靠在沙發(fā)上，讓它趴在我的肚皮上，我撫摸它的腦袋，捏捏它的脖子。它讓我想起女兒小時候，也是那樣趴在我身上。有很長一段時間，女兒都要趴在我身上才肯睡覺。我得等到她睡著了，再柔緩地把她放在床上。小白和女兒一樣，趴在我身上，它很快能睡著。是因為能聽到我心跳的原因嗎？據(jù)說小孩喜歡貼到大人身上是因為能聽到大人的心跳，那讓他們覺得安全，像是在母親的子宮里一樣。那么安靜的夜，一只小狗趴在一個喝醉的男人身上，外面月色皎潔，遠(yuǎn)山的影子依稀可見。我們像是整個宇宙中唯一醒著的兩只活物。好些個夜晚，我睡在沙發(fā)上，小白睡在我旁邊。它真像個孩子啊，我生怕翻身驚醒了它。小白睡得很淺，有幾次，我以為它睡著了，想把它放回窩里。我一動身，它便醒了，又叫起來，不滿意似的。要是我沒有抱它，直接回了房間。它會不停地?fù)祥T，我在它的哀求聲中沉沉睡去。養(yǎng)了個把月，母親嚴(yán)肅地和我說，我每天都睡不好，它總是在那里叫，叫得我心煩。我身體本就不好，夜里再睡不好，我怕我的命都要被它催走了。和女兒商量過后，我們把小白送回了朋友家。它果然是短暫的過客。它后來過得好不好，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也不敢問。為了彌補對女兒的愧意，我們給她買了只兔子。她喜歡兔子的紅眼睛和長耳朵，她很快忘記了小白。也許還記得，只是不愿意提起。她帶著小白散步的神態(tài)驕傲得像小區(qū)里的國王，她不會忘記的。

我想起了女兒剛上小學(xué)的情景。她讀一年級。有天，她放學(xué)和我說，我們同學(xué)家里養(yǎng)了寵物。我不以為意，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女兒神秘兮兮地問我，你知道他們養(yǎng)的什么嗎？我問，養(yǎng)的什么？她說，我有個同學(xué)家里養(yǎng)了熊貓。我愣了一下，養(yǎng)了什么？女兒一臉認(rèn)真地說，養(yǎng)了熊貓，而且，還養(yǎng)了三只。女兒說完，我強忍住笑說，那好厲害啊。女兒說，我也想養(yǎng)熊貓。我說，那要等你大點才行。女兒又說，我還有同學(xué)家里養(yǎng)了一群大白鯊，他們家門口有大海。我想了想說，這樣吧，等你上五年級了，我給你養(yǎng)一只翼龍。你最喜歡的那種翼手龍，有翅膀，會飛的。女兒果然很高興，她問，你在哪里給我買翼龍？我說，我已經(jīng)在美國加州恐龍實驗室訂購了，等你大了，人家就會給你快遞過來。那時，你就可以騎著翼龍去上學(xué)啦。女兒問，那我可以告訴我們同學(xué)嗎？我說，當(dāng)然可以，熊貓和大白鯊算什么，翼龍才是最厲害的。女兒去告訴奶奶，又告訴爺爺，大家都替她高興。過了幾天，我去接女兒放學(xué)。拉著她的手，我問她，你們班哪個同學(xué)家里養(yǎng)了熊貓？她指給我看了。我又問，哪個同學(xué)養(yǎng)了大白鯊？她指著她身邊的小同學(xué)說，就是她了。漂亮的小女孩。我問她，大白鯊好養(yǎng)嗎？小女孩驕傲地說，很好養(yǎng)的，我經(jīng)常騎著大白鯊去海里玩兒。我說，那你要小心虎鯨，它們碰到一起會打架的。聊了幾句，小女孩對我說，你們家的翼龍什么時候回來？我說，等你們上五年級就可以了。小女孩說，那你能給我玩一下嗎？我說，當(dāng)然可以。和女兒回家的路上，我們繼續(xù)討論了翼龍是否要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問題。我們相信，我們找到了很好的解決方案，既能讓翼龍送她上學(xué)，又不違反交通規(guī)則，更不會傷害他人。女兒說，我真想快快上五年級。

如今，女兒十二歲，讀六年級了，她還有一個四歲的弟弟。她在三年級之后，再也沒有問過她的翼龍。有次，我和她聊起翼龍。她對我說，爸爸，其實我知道世界上沒有翼龍，它們早就滅絕了。我問，你什么時候知道的？她說，幼兒園時我就知道了，你天天給我讀繪本，我知道世界上什么龍都沒有，都滅絕了。我說，那你小時候爸爸說給你買一只翼龍，你相信嗎？女兒點了點頭。我有點意外，問，你既然知道世界上沒有恐龍，為什么又會相信爸爸可以給你買一只翼龍？女兒說，沒什么原因，你是我爸爸，我相信你。女兒大了，她對我不再絕對信任。在她的世界里，規(guī)則和意志在逐漸形成，她在懷疑中建筑她的世界。這一磚一瓦，都來自她的體驗和判斷。我不為喪失了她的信任而悲傷，我也曾這樣背叛我的父親。她不再是我的寵物，我也不宜再充當(dāng)那個貌似上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