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岳父最后一次長談

何葆國

妻子娘家在閩北順昌縣洋口鎮(zhèn)。洋口又稱小福州，因為抗日戰(zhàn)爭期間，大批福州人溯閩江而上，遷居洋口，形成了一個福州方言島。洋口是個古鎮(zhèn)，在唐朝已經(jīng)開發(fā)了，根據(jù)記載，元至正中時期洋口就設有稅課局。明成化年間，洋口劃分街道，清初開始成為墟市，民國時福建省有“四大名鎮(zhèn)”之說，洋口鎮(zhèn)與龍海石碼鎮(zhèn)、莆田涵江鎮(zhèn)、福安賽岐鎮(zhèn)并列其中。

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妻子出生時，洋口和全國其他地方一樣，全社會陷入某種癲狂狀態(tài)，經(jīng)濟一片蕭條。妻子雖然出生于居民家庭，每月有定量口糧供應，但是前面已有三個姐姐一個哥哥，兩年后又有了一個弟弟，六個孩子六張嘴，僅靠父親一人微薄的工資來糊口，顯然是很不夠的。他原先是元坑供銷社職工，后來辭職了，到洋口食品公司屠宰場殺豬，殺一頭豬賺2元錢，那是計劃經(jīng)濟的窮困時代，并不是每天有豬殺的，這里沒殺豬，他就走路到鄉(xiāng)下，走村串戶，幫農(nóng)戶殺豬賺點工錢，但這有時好多天腳都走腫了，也沒找到生意。看到富屯溪上捎排生意似乎不錯，他也去捎排了，從洋口一路放排到峽陽、來舟，最遠的到福州。長久的水上生活，雙腳泡在水里，后來他患上風濕、腳水腫。捎排到岸一般是天黑了，別人找旅館休息，他舍不得花這個錢，有時自帶被子在岸上隨便找個窩棚睡覺，有時坐在火車站凳子上打盹過夜。捎排有回程路費補貼，別人下館子、搭車，他則常常走路回來，把錢用來買油餅、光餅，帶回家給孩子吃。據(jù)妻子幾次回憶往事時對我說，父親有時回來買一塊光餅，先掰一半給弟弟，然后她和姐姐分那剩下的一半，有時沒買，他是把錢攢夠了給孩子買皮鞋，這次給他買，下次給她買，人人有份，過年時穿。父親捎排、殺豬，都沒活干時就上山砍柴，反正一天也不會閑著，即使在家也是做不完的事情，給家里的木板房釘樓板，兩邊的墻體也是自己一點一點做起來的。

岳父年輕時非常帥，我第一次見到他，他已進入患病的中老年時期，但是還是可以看到他一臉掩藏不住的俊氣。那是1990年，我和妻子已戀愛一年多，那年6月，她家被一場大火燒毀，據(jù)說那是有人半夜里用電不慎引發(fā)火災的，大火燒光了整整一條街，因為那街上全都是木板房。她拍電報告訴了我這一消息，我一放假便坐火車去洋口。這也是我第一次到洋口，第一次見到岳父。當時她一家人被政府安置在一座大宅院的兩個房間（后來才知這里原來是民國洋口最后一個鎮(zhèn)長的府宅，被政府征用多年，近期正全面翻修，準備開辟為旅游景點），我就住她姑丈在供銷社的宿舍（如今被政府開辟成一個紅色旅游紀念館）。那時洋口的地板幾乎還是石子路，街道兩邊很多木房子，沒幾間象樣的商店，但是街上行人看起來還挺熱鬧。那時大宅院里安置的都是災民，廳堂是公用的，有一口水井總有幾個人在等著打水。每天吃過晚飯，妻子似乎有很多事要做，比如洗碗什么的，有好幾次，岳父走過來對我說，電影院有放電影，你們?nèi)タ窗?。我要看電影，她自然要陪同，無形中就得到不用干活的指令，這樣我們就一起走出大院，向外面街上走去，走到電影院才看到那里黑乎乎的，根本沒有開門，那時電視機開始普及，小鎮(zhèn)上的電影業(yè)已經(jīng)衰落了。岳父幾次讓我們?nèi)ァ翱措娪啊保鋵嵤欠盼覀冏杂?，給我們一個到外面談情說愛的空間。后來每每想起，總是心生暖意。

1991年我們結婚了，這之后幾次陪妻子回娘家，每次時間不長，跟岳父說話不多，幾乎沒有印象了。1993年秋，妻子在原單位請長假，準備到南靖休養(yǎng)待產(chǎn)。我和她一起先回洋口，準備從那回南靖。那時她洋口燒掉的家已經(jīng)重建，我們在洋口新家住了幾天，準備坐火車離家那天，吃過午飯，我岳父忽然很有談興。在飯桌上就不停地跟我們說話，說家史，說他個人放排、殺豬的往事，說江西老家的風俗，說洋口的傳說等等，飯后竟然毫無倦意，坐在床邊的小凳子繼續(xù)跟我們說話。其實他那時身體已經(jīng)很不好了，多年來為了撐起這個家透支了健康，大女兒的驟然離世更令他精神上遭受重創(chuàng)，心梗發(fā)作，痛不欲生，健康狀況堪憂，需要掛丹參液吃救心丸。在我此前印象中，他不大愛說話，獨自發(fā)呆的樣子像是在思考什么，他是讀過書的，據(jù)說鋼筆字、毛筆字都寫得很漂亮，而且他還會寫格律詩，可惜我沒有看過，家里以前有保存一些本子，上面就有他的作品，可惜被火燒掉了。據(jù)妻子說，她父親對我比較中意就是因為我會寫文章。那天岳父也談到了他曾經(jīng)寫過的詩詞，因為燒了，所以都忘了，他說就是寫著玩的，他還談到了讀三國水滸的一些感想。他特別喜歡三國故事，認為那里面體現(xiàn)了一種中國智慧。他晚年閑著的時候，街上很多人常常來找他，就是聽他講三國，那氛圍猶如后來人們打開電視機看“百家講壇”一樣。岳父這般充滿智慧與見識的談吐，似乎與他的身份形成巨大反差，令我心里格外敬佩。岳母看了墻上的時鐘，提醒了幾次，發(fā)車時間是三點半左右，而走到車站還要二十幾分鐘，三點幾分她不得不再次提醒，岳父談興正濃，也只能中斷了，他緩緩起身說，好了，去坐車。岳母走路送我們?nèi)セ疖囌?，因為感覺時間有點趕，也就忽略了岳父，都沒有好好跟他說一句告別的話，他走到了門邊目送我們，我們似乎也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唉，誰能想到，這次與岳父的分別竟是永別，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對我說了那么多話，那么多，卻感覺還沒有談完，還有許多話要說，我心里永遠記得的是他那小鎮(zhèn)平頭百姓儒雅博識的另一方面，他晚年的寂寞與苦楚并不僅僅是疾病，而是內(nèi)心很多抱負無法施展，也無法傾訴，他抓住機會跟我談了幾小時，我到底還是帶著他的女兒匆匆離開了……

1994年農(nóng)歷正月十六，女兒順利出生，當天我就給岳父拍發(fā)了電報。那時岳父已經(jīng)病重，他看到電報后非常高興，讓妻子的姐姐哥哥立即到郵局給我們匯錢，表達他的喜悅之情。幾天后，也就是正月二十三日中午12點半，岳父突然一口氣喘不上來，告別了這個人間。那天大舅子是到郵局給我叔叔打電話，讓我叔叔來我家轉達這個不幸的消息，他沒拍電報是怕妻子知道了，坐月子受到影響，電話里他再三交代我叔叔要瞞住，讓我一個人回去奔喪就好。第二天，我借口去外地開會，告別妻女倆，搭車到了漳州郭坑，坐上火車前往洋口。

按當?shù)亓曀祝栏竿ｌ`七日，在他的棺木前，我想起他對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長談，不禁悲從中來。似乎是小小的巧合，岳父和我都是屬馬，大我36歲，屬馬的男人充滿夢想，可惜岳父一生為了家庭和孩子含辛茹苦，幾乎沒有享受到好日子便撒手西去。我匆匆趕來，終于再也不能聽他說話。那次最后的長談便永遠留在了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