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應坤
我最怕的就是進醫(yī)院。然而,這次我是沒法子了,好幾種疾病對我圍追堵截,我不得不向現實妥協(xié)。
病房有三張床鋪,我是2號,1號是一位老爺子,腳趾頭潰爛得厲害,剛結痂,看上去像炮仗藥炸的一樣,灰黑灰黑的,他半夜會痛苦得大喊大叫,但不知啥原因,在我住進來的次日就出院了,隨后住進一位氣宇軒昂的警官;3號是一位鄉(xiāng)村來的農民,姓安,比我大6歲,據他說,他承包了30畝土地,農閑時去做瓦工,四鄉(xiāng)八鄰遇有紅白事都請他做主廚,也是有償服務,幾筆收入下來,年收入不低于5萬元。
我正跟老安聊到興頭上,護士來了,她說,每天的早上6點到晚上9點30分,病人原則上要住在醫(yī)院內,不得外出,如有特殊情況需要外出,要履行請假手續(xù);每天的餐前、餐后2小時,夜間9點30分,要測血糖,這就意味著病人的手指頭每天要被針刺7次!這還不包括吊水和抽血化驗給人體帶來的創(chuàng)傷。
我家雖然距離醫(yī)院僅三千多米,可我晚上不能回家,我怕從這個特殊的場合夜間回家,打破了家中的靜謐;家中的一日三餐有葷有素有湯,可是我只能吃著10元錢一份的盒飯,或者跑到醫(yī)院餐廳吃沒油沒鹽的菜肴,一葷一素一個饃。吃完飯,一個人在路上溜達,然后爬樓梯,從一樓爬到十樓,往返著,湊齊40分鐘的運動量。
這種運動不是醫(yī)生要求的,也不是從書本學的,是老安發(fā)明的——其實,也不是老安發(fā)明的,是老安親戚發(fā)明的。老安說,他有兩位親戚,一位是退休老頭兒,血糖血壓血脂“三高”俱全,什么藥都用過,附近的大小醫(yī)院都去了,就是不見好轉,于是,他開始鍛煉,每天晚上跑步5公里,風雨無阻,結果一年后“三高”全沒有了,所有的藥也用不上了;還有一位是一家私營公司的業(yè)務員,三十多歲脂肪肝、糖尿病就尾隨其身,公司垮臺后,他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就咬著牙干起了瓦工,誰知半年下來,脂肪肝和糖尿病都跑得無影無蹤!
坦白地說,我是成天屁股不離板凳的人,老安講得繪聲繪色,滿臉紅光的時候,我沒有跟他辯論,我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地聽著。沒想到,他一個近60歲的人,說到做到,每天從一樓到十樓,上下爬6次樓梯,踏過2880個臺階,每次檢測餐后血糖,他總是快活得孩子似的高叫“又降下去了!”我終于信他的話了,開始跟他爬樓梯。
長期不勞動的人耐力真的不行,而醫(yī)生又規(guī)定了一日三餐多吃素,少吃葷,每天攝取的營養(yǎng)相對是不夠的,所以,我爬起樓梯不是很利索,爬到后來,腿甚至有抽筋的感覺,但是我不停步,咬著牙,擦去滿頭滿臉的汗水,把既定的目標完成。想起這些年來我生吞苦瓜,一天僅吃4兩米飯的經歷,爬樓梯又算得了什么?
十二年前,我剛走出鎮(zhèn)政府大門,邁進安徽省六安市一家律師事務所的時候,就發(fā)現自己明顯消瘦,體重一下子下降了15斤。一檢查,是糖尿病。醫(yī)生說,糖尿病本身不可怕,并發(fā)癥引起的雙目失明,雙腿截肢,腎衰竭,才最可怕,我當時邁著軟軟的步子走到租房內,幾天都打不起精神來。
我是學農的,又當過幾年高中生物教師,知道點兒醫(yī)學的皮毛,我就想:只要控制好血糖,再吃一些對胰腺有輔助作用的食物,會治愈好糖尿病的。控制血糖,就要管住自己的嘴,水果類、糖類、啤酒是堅決不能攝取的,白酒也盡量不喝。遺憾的是,其他都做到了,唯獨白酒我沒能控制住,向來逞強好勝的我,在酒桌上從來經不住激將,更經不住挑戰(zhàn),每周總有兩三次醉酒,而一旦喝了白酒我就不敢沾米或面,一次在農村喝喜酒,24小時居然沒進主食,但是,血糖檢測還是偏高,達7.5以上!
有人給我出主意:吃苦瓜,苦瓜可以治愈糖尿病。我信,篤信!新鮮苦瓜買到家,用水洗干凈,一切兩半,瓤子去了,直接嚼著吃,開始時,直吃得口干舌苦,吃得眼睛發(fā)黑,吃得渾身發(fā)冷。慢慢地,有些適應了,吃完一根苦瓜,喝點兒溫水,甜甜的滋味跑進五臟六腑。2014年夏天,我的血糖終于回到正常值,我吃了兩年的降糖藥也停下了,我天真地認為我已經告別了糖尿病,卻沒有想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讓我前功盡棄!
那天晚上,我在岳父所在的村跟幾位村干部吃飯,開始喝的是白酒,半斤白酒下肚,他們又要喝啤酒,我說,血糖正常還不到一個月,不能喝啤酒,他們說既然正常了,喝啤酒肯定沒有事。于是,11年來我破天荒地端起了啤酒,只喝了兩瓶啤酒,第二天查血糖,8.2!這一飆升再也降不下去了,我吃苦瓜,喝玉米須,吃降糖藥,高血糖始終穩(wěn)居體內,不僅如此,糖尿病還把它的近親——高血壓也帶給了我。
喝白酒經常過量,酒后又不吃主食,我的胃也出現了狀況,除了胃痛,呼吸時口腔還帶有腥臭味兒。前年春,我忍受較大的痛苦,做了胃鏡檢測,被診斷為淺表性胃炎、賁門返流,我把診斷結果在酒桌上展示,大家居然笑得直不起腰來,說,這算什么呀,毛毛雨,是人都會有胃病;我把血糖檢驗單拿出來,說我的糖尿病已經很重,不能喝酒,他們說,你不喝,我們也不喝了,大家都有糖尿病,只有你知道珍惜生命?這樣的場景,演繹了兩三次,自己都覺得沒情趣,酒桌上是不講道理的,而我偏偏又不喜歡在酒桌上因為喝酒問題多理論,怕別人說“律師的嘴,郵差的腿,誰信呢!”
這次住院,我再一次做了胃鏡,診斷結果依舊可怕:胃糜爛!我又做了彩超、CT、核磁共振,膽囊息肉已經從單個變成多發(fā)。
由于1號和3號兩位病人先我出院,暫時病房沒有新病人住進,深夜,我一個人躺在三人間病房內,孤獨和恐懼感悄悄襲上我的心底。閉上眼睛,夢中就會出現有兒童站在床邊,也會在睡夢中被樓前、樓下撕心裂肺的哭叫聲驚醒,這里幾乎每天都有人故去,故去的人解脫了,解脫不了的是活著的親人。
我躺在潔白的病床上,接受著每天7次的指頭刺血,4天一次的抽血化驗,每天2瓶的吊水,肉體是疼痛的,大腦卻異常的冷靜,過去30多年來未曾開悟的東西,突然間醍醐灌頂。人,不經過歲月的洗禮,世事的打磨,人間的辛酸,是不會大徹大悟的。盡管在我住院之前,已經患糖尿病15年,胃病8年,脂肪肝8年,膽囊息肉4年,但沒有人認為我有病,有什么病呢?大口地喝酒,大塊地吃肉,酒桌上氣場噴人,寧愿喝醉也不講孬話,精神的愉悅掩蓋了體質的不完美??烧l能知道,我離開酒桌以后,承受了多大的痛苦?誠然,我參加的大部分酒宴,不是貴賓,也是主賓,或者是重要陪客者,人家請一次客不容易,大多是有求于人的,如果因為我的不喝酒,出現“一人向隅滿座不歡”,是對不起東道主的。其實,我也許想錯了:這個世界誰也不欠誰什么,這個世界最不值錢的可能就是重情重義,你考慮了別人的感受,誰又會考慮你的感受?你給了別人面子,誰又給了你面子?半強迫性的喝酒本身就是不給你面子,你還值得考慮他的面子?
掰指一算,我出院已經好幾天了,紅腫的手指頭依然疼痛。10個手指,除了大拇指以外,其他8個指頭都被輪換針刺過,共有105個針眼兒。長這么大,我吃的苦不少,但這次受的是肉體之苦,切膚之痛。與我鄰床的病友是一位公安刑警,才45歲,他在歹徒的刀槍面前都不曾懼怕過,但是就懼怕針刺,他常常需要妻子安慰才能接受針刺,扭過臉去,不看針頭,齜牙咧嘴的,不是他矯情,畢竟十指連心。不知通過這次住院,我、老安、刑警,這三個在酒桌上不講孬話的人,以后在喝酒場合一想起密密麻麻的針眼兒,會不會再拼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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