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智
老屋的房檐下靠墻角立著一根落滿灰塵的扁擔,扁擔兩頭的鐵鏈與鉤子銹跡斑斑。兩只水桶靜靜地依偎著扁擔,好像在等待著出發(fā)的召喚。
曾經(jīng),水桶和扁擔在我的肩上“吱嘎”作響,把歡快與憂傷的歌曲唱遍童年的夏日,唱遍少年的清晨,把時光唱成了肩膀上厚厚的繭痕。
兒時,每天放學后除了割草、喂牛、放羊,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到溝底的泉眼邊挑水。從最初兩個桶里各裝半桶水,逐步到兩只桶里裝滿了水,力氣大了,個子卻沒長多少,只好將扁擔兩頭的鉤子穿過水桶的提梁反勾住扁擔,以防止爬坡時,水桶撞在土坡上將水灑了。
挑著水走在彎彎曲曲、疙里疙瘩的羊腸小道上,必須一鼓作氣爬上山梁,找一處平緩的地方,才能將水桶放下,將扁擔從肩膀上卸下來,長長地舒一口氣。眺望遠處的川道,幻想著什么時候才能像城里人那樣把水引進家里,或者像川道里的人家挑水走平路。當沉重的扁擔又一次壓在生疼的肩膀上,這幻想就被嚴酷的現(xiàn)實無情取代。
曾經(jīng),水桶里盛滿山村的嘆息,扁擔挑著山一樣的艱辛。遇到雨雪天氣,水桶和扁擔就成了父親的專屬。雨天,父親在雨鞋底上纏裹著草繩,一手扶著肩上挑水的擔子,一手拄著木棍防止滑到。下雪天,父親和幾個長輩拿著掃帚,分段清掃通往溝底道路上的積雪,再去挑水。
水桶和扁擔不僅記錄著山村的生活,還映射著村子里小伙子的婚姻大事。當女方得知小伙子來自這個缺水的山村,不看你是否高大魁梧,是否英俊干練,頭已經(jīng)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吃水都不方便的地方,不得成!不得成!”一迭聲地回絕。吃水,就這樣嚴峻地擺在一代代家鄉(xiāng)人的面前。
水桶和扁擔銘記著一個年輕力壯、爭強好勝的莊稼漢為山村飲水付出的心血和奔波的艱難。記得父親先是背著裝了水樣的瓶子,坐上綠皮火車去了城里的農(nóng)科所,經(jīng)過化驗分析,確定了水質(zhì)最好的泉水。之后,又輾轉(zhuǎn)奔走于政府相關(guān)機構(gòu)尋求資金和技術(shù)支持。父親一路的遭遇,其情景既如柳青筆下買稻種的梁生寶,又似拜佛化緣的虔誠信徒。
終于,在一個初秋的傍晚,水桶扁擔排成的長龍,見證了全村人匯聚在生產(chǎn)隊麥場邊上的水池旁,聽著抽水機的隆隆響聲,聽著鑄鐵管子里水流撞擊鐵管的啾啾聲,刻滿皺紋黝黑的臉龐上洋溢著的開心笑容。見證了孩子們在水龍頭前洗干凈沾滿黃土的小臉,歡快地似過年一般。水,終于從溝底自動地爬上山坡,注入水池,注入水桶,注入農(nóng)家的水缸,也把歡樂注入農(nóng)家的小院。從此,水桶和扁擔就在水池和農(nóng)家的水缸間穿梭,和通往溝底的羊腸小道相忘于山野。
如今,在父親當年確定的優(yōu)質(zhì)泉水旁,一座高標準蓄水池應(yīng)運而生,一座水塔在山坡上拔地而起,一條條輸水管線鋪設(shè)到農(nóng)家小院。人們不用挑著水桶出門,只要站在鍋灶旁擰開水龍頭,甘甜的泉水就會流淌進鍋里。
水桶和扁擔清閑了,清閑得有些悵然,卻在清閑中記錄著鄉(xiāng)親們的快樂,記錄著一擔水的變遷,記錄著改革開放40年山村發(fā)生的巨大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