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豐
我有位在北京工作的朋友,小時候在山西農(nóng)村生活。她讀小學時,有一年從縣城來了一位漂亮的女老師。她是課代表,要把同學們的作業(yè)收齊,送到老師辦公室。她進去的時候傻眼了:美麗的老師,正在和一個小伙子手拉著手轉(zhuǎn)圈跳舞。
一個小女孩,被眼前的一幕照亮了。在她看來,這個外來的老師,擁有和其他老師不同的氣質(zhì)——談吐、步態(tài),哪怕是愛情,都代表著一個更廣闊的世界。后來,這位朋友從山西考到了北京大學。
我也有相似的經(jīng)歷。讀初中的時候,學校來了兩位年輕的男教師,他們是從一個師范學校過來實習的。很多時候,他們會直接講普通話。在我們學校,此前根本沒有講普通話的老師,不管是課上還是課下。
現(xiàn)在想來,他們不過是中師畢業(yè)的小伙子,十七八歲而已,來到我們這個鎮(zhèn)上,也很忐忑吧。他們穿著運動服——很有可能是沒有別的衣服可穿,但是在我們看來那是時尚的象征。我們從沒穿過校服,更談不上運動服,腳上穿的是母親做的布鞋。
作為教師子弟,老師對我來說早就沒什么神秘感了。我從小就認識很多老師,在他們的愛、調(diào)侃和哄笑中慢慢長大。我知道教師很偉大,擁有自己的節(jié)日,但是也知道他們都是普通人。比如我父親是一位老師,但他做的飯菜,就常常難以下咽;他也會找個借口,把洗碗這樣的家務分配給我們。同學們對老師都是仰望,我卻從來沒有這樣的尊崇,對他們的生活,也不感到神秘——那就是我每天都能看到的生活啊。
但是這兩個穿運動服、講普通話的小伙子卻重新讓我對教師這個職業(yè)產(chǎn)生了陌生的感覺。教師應該是有追求的(穿運動服而不是我們的居家服裝),應該是講普通話的,那意味著和一個更高級的標準、一個更大的世界聯(lián)系起來。那時我還沒法看電視,但是已經(jīng)通過收音機知道普通話是怎么一回事,有了對“國家”和“鄉(xiāng)土”的模糊理解。
這樣的老師,未必真的傳授過你知識,卻為你召喚出一個新世界。那兩個實習教師,其實并沒有給我上過課。但是,他們的存在本身,就足以召喚出一個廣闊的世界,就像拽著你的頭發(fā),把你拔離地球,讓你脫離引力的掌控,找尋到飛翔的感覺。你的內(nèi)心會有一種真正的覺醒,你開始重新打量現(xiàn)實生活。你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一種疏離感,開始想要離開,去看更大的世界。
大概從那時開始,我就知道自己一定會到遠方去求學。經(jīng)常和兩位實習老師一起打籃球的弟弟應該有相同的想法。那年寒假,有鄰居開玩笑說要給弟弟介紹一個對象,才14歲的弟弟惱怒起來,說:“我才不會在老家找對象?!备赣H的眼睛亮了,他一定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兩個兒子變了。
這可能關(guān)乎教育的一個本質(zhì)問題:什么才是真正好的教育?一個孩子,日復一日地背著書包上學,做各種作業(yè),應付考試,他一定需要一個特別的日子,需要一個決定性時刻來照亮自己。有時候人們會說,真正好的教育,是讓人能夠“發(fā)現(xiàn)自己,完善自己”,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獲得這樣的契機。
父親可能不是特別好的老師,雖然他教過的學生也有考上北大、清華的。他只會說“學習要靠自己”,但是,我隱約感知到,父親懂得教育的根本。我讀初二的時候,父親正好教這一年級的數(shù)學。我的數(shù)學很差,他有足夠的理由把我調(diào)到他所教的班級。但是,父親沒這么做,他甚至沒有給我講過一道數(shù)學題。
他一定知道,親自教兒子是錯誤的選擇,教育需要的是不斷“陌生化”,需要接受新的場景和可能性?;叵肫饋恚约航?jīng)歷了那么多老師,對自己影響最大的,其實都和“教學”無關(guān),而是一些神奇的暗示或者力量。
讀高三的時候,我遇到一個很厲害的語文老師。他總是懶懶的樣子,對講解語文題很不屑,有時候還會說“這個沒什么意思”之類的泄氣話。但是,他的傲氣和身上干凈的白襯衫,卻很神奇地鼓舞了我。在我看來,那就是才華的象征,也是一個讀書人該有的樣子。于是,我發(fā)奮學習語文,差點把《古文觀止》全部背誦下來。那位老師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他通過這種方式“照亮”了我。
(衣上芳摘自《新華每日電訊》2019年11月1日,辛 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