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大芬
世上各大宗教中除了佛教,大多承認一個自因的造物主或本體。西方哲學從古希臘到近代哲學包括唯理論的哲學家們雖然并不一定承認萬能的上帝,但通常會推演和預(yù)設(shè)一種自因?qū)嶓w,比如斯賓羅莎的實體學說、萊布尼茨的單子論。這兩者都是佛教所反對的。本文選擇從“時間觀”這一特殊視角來重新解讀佛教哲學的反造物主理論。
首先,我們回顧哲學層面對造物主理論的經(jīng)典論證,歸根結(jié)底離不開在“時間”這一哲學議題上的潛在觀念,下文以經(jīng)院哲學對上帝的證明為例。
本文認為,在經(jīng)院哲學的代表人物阿奎納對上帝的證明[1]之中,至少有三種證明是以線性時間觀作為邏輯基礎(chǔ)的:第一種是“第一推動者”的證明,即一切事物都必須被一個東西推動,所以必然有一個不被任何東西推動的“第一“推動者;第二種證明是“第一作用因”,根據(jù)任何結(jié)果都有其原因的邏輯鏈條,必然存在一個不需要原因的“第一”作用因;第三種是“必然存在者”的證明,任何事物都是從其他事物獲得必然性,那么一定存在一個賦予其他事物必然性而自身就是必然的事物,也就是上帝。雖然康德已經(jīng)批判過理性神學,是將經(jīng)驗的范疇運用到超驗的領(lǐng)域的謬誤推理,但我們可以從這些推理中發(fā)現(xiàn)其關(guān)鍵所在——“時間”。“第一”這一概念即潛藏了從無到有的“開始”這一隱含義,更預(yù)設(shè)了時間的直線性假定,這是一切造物主進行哲學證明的底層思維邏輯。回到阿奎納的證明中,同大部分人所持有的時間信念一樣:時間上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是線性的,如一條流向一個方向的河流一般。因為這樣時間觀而產(chǎn)生了直線追溯,形成了“惡”的無限性:因為一件事物是另一件事物的推動者、原因、賦予者,另一件事物也需要推動者、原因、賦予者,每件事物都要后退到它的推動者、原因、賦予者,于是在時間的直線性箭頭上無窮后退。要停止這種無限性,也就要設(shè)置一個不需要別的東西為推動者或原因或賦予者的、完全自因的東西作為“開始”,這就是宗教里的造物主,或是哲學意義上的自因本體。因此,造成了“最初”“開始”需要一個自因的造物主或本體的根本淵源,在于直線性箭頭的時間觀對“起源”這一概念的推演和需求。
對于“時間”的認識,佛教是所有古老宗教和哲學中最早提出了時間的空性、相對性、交涉性以及“無始”觀點的。在西方哲學史上,對時間問題的反思最早且最具有革命意義的是康德??档绿岢?,時間是先驗的,即先于經(jīng)驗而又被我們運用于經(jīng)驗,康德將時間看作我們感知世界的內(nèi)感官形式。布倫塔諾提出是想象創(chuàng)造了時間因素,也就是我們的時間直觀。胡塞爾更加深入地探討了時間問題,將客觀時間的預(yù)先設(shè)定排除從而研究時間的意識現(xiàn)象。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提出,人們對于時間從過去到未來流逝的感知,是源自對時間的對象化、客體化處理,是不真實的,從而批判了客觀時間以及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線性時間觀。自然科學方面,愛因斯坦相對論則從自然科學的角度驗證了時間的相對性,將時間看作類似于空間的一個維度。
眾所周知,關(guān)于起源問題,佛教認為萬事萬物是“無始”的,沒有一個客觀時間上的開始,這與我們的時間直覺是相違的;而本文認為正是這種相違性折射了佛教哲學的深刻的洞見。那么,佛教是如何看待時間的?無始的時間觀基于何種邏輯得以建構(gòu)?
以大乘佛教的觀點來看,諸法包括時間都遵循空性原則,并不存在任何意義上的基體或?qū)嶓w,我們感知到的時間現(xiàn)象是緣起的。雖然不同學派在如何緣起上存在業(yè)感緣起、阿賴耶緣起、如來藏緣起、法界緣起等不同觀點,但總體而言大乘佛教反對任何實在的、自因的、絕對的存在者,唯有在此基礎(chǔ)上才可能近一步展開時間的相對性、交涉性以及無始的特征。
在空性原則的基礎(chǔ)上,大乘佛教明確指出了時間的相對性。
首先,在物理時間上各個佛土或世界的時間流逝速度存在相對性。以《華嚴經(jīng)》的“如來壽量品第三十一”為例:“婆娑世界釋伽牟尼佛剎一劫,于極樂世界阿彌陀佛為一日。極樂世界一劫,于袈裟幢金剛堅佛剎為一日一夜;袈裟幢世界一劫,于不動轉(zhuǎn)音聲世界善勝光明蓮華開敷佛剎世界為一日一夜……”[2]明確提出各個世界的物理時間是相對的,娑婆世界的一劫等于極樂世界的一日一夜;極樂世界一劫等于袈裟幢金剛堅佛剎一日一夜,以此類推。華嚴哲學還將一即一切的思想拓展到了時間上,“無量劫為一念,一念為無量劫”[3]。
愛因斯坦相對論也證明了時間的流逝速度確實和運動速度、星體的質(zhì)量相關(guān)。質(zhì)量越大的星球,時間流逝越慢,以至于到達黑洞的事件視界,由于質(zhì)量和引力的無限巨大,時間慢得已經(jīng)停止或是不存在時間。若將相對論的思想用來比對如來壽量品,即可以說極樂世界的星體質(zhì)量是遠遠大于娑婆世界的,因此其時間相對娑婆世界流逝得非常慢;而袈裟幢金剛堅佛剎又遠大于極樂世界,因此其物理時間相對于極樂世界極慢,以此類推。
其次,主觀時間同樣是相對的,與主觀感知有關(guān)。例如:禪定中和正常狀態(tài)中的人,其感受到的時間的流逝速度存在差異,甚至同一個人在興奮、沮喪等不同心理狀態(tài)下,主觀時間也是相對的。梅洛·龐蒂提出,世界本身不包含時間,時間是觀察者對于世界的一種追問和記錄。
“過去—現(xiàn)在—未來”這一線性的時間箭頭在華嚴宗哲學中被明確地打破,這是極具深刻洞見的創(chuàng)舉。在華嚴宗最具代表的十玄門之“十世隔法異成門”中,一種恢宏博大、多維立體的時間觀得以近一步構(gòu)建。根據(jù)法藏大師的《華嚴經(jīng)探玄記》:“時無別體依華以立。華既無礙時亦如之。是故下云,過去一切劫安置未來今。未來一切劫回置過去世?!盵4]華嚴哲學中不僅時間在流逝速度上是相對的,連過去、現(xiàn)在、未來也是相對的,互相含攝。過去中含有現(xiàn)在與未來,現(xiàn)在與未來亦然,三者之間并無界限,更無時間上絕對的直線性箭頭。這是一即一切、相即相入的華嚴思想在時間觀上的延展,使時間與其他物質(zhì)一樣,一含一切,一入一切,呈現(xiàn)出時間的整體性和無限性。
在空性和相對性的基礎(chǔ)上,以交涉性打破時間的直線箭頭后,佛教的“無始”概念便成為自然而然的結(jié)論。既然時間上過去現(xiàn)在未來是相互含攝的,不是線性的,那么“開端”這一概念如何能成立呢?
“開端”一詞隱含了有與無的概念,也潛含了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直線性時間觀。只有在線性時間觀的假設(shè)之下,從無到有,“開端”這一概念才能被推演出來,但時間若是相對的、互相交涉的,開端則并非必然的存在。以地球為例,古代人認為地球是平面的、可線性地推演,因而他們望著遠方推理出地球一定會有一個起點。但地球是一個球,而非二維平面,它有限無界,因而并無必然的地球的起點或開端。同樣的,如果時間并不是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一條直線,那么時間上的“開端”則是一個有名無實的概念,作為萬物之開端的造物主的棲身之地也就浮泛無根,不復(fù)存在。
時間這一概念不僅是哲學課題,更是物理學上著力攻克的難題,越來越多物理學家開始相信時間在本質(zhì)上并不存在,但當整體被拆分為許多零碎部分時,空間的一個函數(shù)扮演了時間的角色:一些零碎部分可以給其他零碎部分起時鐘的作用,人們之所以感受著時間,是因為我們正是宇宙整體中的零碎部分[5]。而古老的佛教哲學在兩千年前提出的時間相對性、交涉性,從而解構(gòu)以開端為邏輯起點的造物主和自因?qū)嶓w理論,是極為深刻的洞見,可以作為理解佛教哲學乃至于其他宗教與哲學的一個側(c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