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喜堂
韓石山先生的《文史研究的方法》(《文學自由談》2020年第1期。以下簡稱“韓文”),既引人深思,又讓人失望。我的讀后感,不想侈談此文具有真知灼見的文史論點,那樣寫,我怕會落入八股文的套路,只想直言此文對《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幾點偏見,以及偏在何處。
韓文說:“《紅》里人物的穿戴,是明朝人的衣冠,”憑這一句不靠譜的隨口話,就輕率地認定《紅樓夢》“作者的生存年代,可寫作明末清初”。隨之,作者又寫道:“好幾次看到有人說是吳梅村寫的,年代合,身份也合。”所謂“合”,合就合在認定《紅樓夢》的寫作年代是“明末清初”。
這樣認定的說法,在韓文中比比皆是:“我認為”“我認為”……但這樣主觀隨意的認定,恰恰背離了文史學者立論的根本旨意,就是以史實為依據(jù),以史實為基石,建筑文史新論的宏偉大廈。韓文也這樣說過,可是在具體的立論認定時,就拋開了這一文史的根本原則??纯醋髡呱鲜稣f法,有哪一個論點依據(jù)過確鑿的史實呢?文章的依據(jù)和史證,僅僅是聽到過幾次他人的傳言,而且還是第二手的道聽途說,捕風捉影。沒有確鑿的史實支撐,就認定《紅樓夢》書寫于“明末清初”,顯然是有悖文史常識的外行話。
作為文史名家的韓先生,不能不知道文史立論的基本知識——不能只憑孤證立論,更應以史佐證;只有確鑿的史實,才有真知灼見的史識。韓先生認定的《紅樓夢》書寫于“明末清初”,失誤就在于缺乏史實的支撐。
筆者試以史實為據(jù),看看《紅樓夢》的寫作年代,是否就像韓先生“我認為”的“明末清初”?
研究《紅樓夢》的寫作年代,最可靠的就是讓史實說話,讓文本說話?!都t樓夢》的第一回,作者寫道:“此書無年代可考”;脂評說:“無年代可考,妙在無考。”“妙在無考”正是《紅樓夢》文本“可考”的關(guān)鍵——可考的寫作年代,可考的年代引線,可考的導向,都是對讀者著力地提示。
作者這樣寫,不是故弄玄虛,而是針對清廷嚴酷的文字獄有力的暗中反擊。有關(guān)《紅樓夢》的寫作年代,在全書中比比皆是,可考可讀。
1、《紅樓夢》第十六回寫道,賈璉的乳母趙嬤嬤回憶在“三十年前”(脂評),她親眼目睹過康熙皇帝的四次南巡。她說:南巡“銀子花的淌海水似的”,是拿錢“買虛熱鬧”。當場,三十歲左右的鳳姐聽了,說自己就沒有趕上這個大世面。
據(jù)史料記載,康熙皇帝第四次南巡時間,是在他晚年時的1705年,距他死亡的1723年,只有不長的十八年??滴跛篮?,雍正皇帝即位的時間,也只有短暫的十三年。按脂評所說,趙嬤嬤提起南巡一事時,正處于乾隆皇帝即位的初期。
由此看來,《紅樓夢》寫作時間不早于清代乾隆年間,而不是寫于“明末清初”。我們更應該弄清楚什么是“明末清初”這一時段的基本概念:努爾哈赤的鐵騎軍隊,血洗了大明的京城;“第一帝”順治的統(tǒng)治,才是“明末清初”時期??滴鯐r代,是屬于清廷從初期到中期的過渡年代,雍正、乾隆的年代,屬于清廷的中期。
2、《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寫道,賈雨村升官,補授大司馬,“協(xié)理軍機”?!败姍C”這個清廷專制的集權(quán)機關(guān),是雍正皇帝首創(chuàng),“軍機”這個名稱,屬于雍正皇帝的新發(fā)明。在雍正之前的年代和史冊中,“軍機”之名從未出現(xiàn)過?!都t樓夢》中的這一名稱,顯然只能寫于雍正年代之后,不會寫于“明末清初”。
3、《紅樓夢》第五十五回寫道:“元宵已過,……宮中有一位太妃欠安”;第五十八回寫道,這位“老太妃已薨”。她的死亡,竟然驚動全國:皇帝詔令天下,凡屬王侯貴族,“一年內(nèi)不許筵宴音樂,庶民百姓,三月內(nèi)不得婚嫁”。
這位老太妃是誰?雖然作者沒有明確地寫出她的姓名,但寫出了她患病后立即死亡的具體時間在“元宵過后”,又特意點出她的封號“老太妃”,這就給學者留下查證其人的可證線索。
《清史稿·列傳一·后妃》寫道:她名為“通嬪納喇氏,圣祖貴人,雍正二年尊封,乾隆九年薨”。由此我們明白了,所謂圣祖原是康熙皇帝的廟號,康熙自稱“高廟”。老太妃死于乾隆九年,即1744年,這個時期,作者曹雪芹還健在人世(他逝世于1763年),由此可知,《紅樓夢》并非寫于“明末清初”,而是寫于乾隆年間。
本文限于篇幅,不再舉證《紅樓夢》的寫作年代,但應探討的,這一乾隆年代是個什么樣的時代?評論《紅樓夢》的寫作年代,不能不還原它的真相。
韓文說,“乾隆年間”是“清朝的太平盛世”,果真如此嗎?
《紅樓夢》第五回寫到王熙鳳的身世,說:“凡鳥偏從末世來”(注:凡鳥兩字合為一個鳳字,意指王熙鳳其人)。所謂“末世”,意即末代、末路、末日;乾隆年代的真相,實為窮途末路,日暮西山的末日?!都t樓夢》多個章回寫了這一“末世”的真實內(nèi)幕——
《紅樓夢》第一回寫道:“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鼠竊狗偷,民不安生”,以至官匪一家。隨后,全書多處真實地寫出了這個悲慘的“末世”,恐怖的“末世”:
猖獗的偷盜販賣女童女嬰。
“護官符”盛行官場,官官相護,殘害百姓。
賈雨村草菅人命,勒索平民,官位反倒越升越高。
王熙鳳在鐵檻寺,坐收賄賂三千兩銀子,不動聲色地逼死了一對無辜的未婚男女。
蘇州公開出現(xiàn)人市買賣交易。
宮廷內(nèi)訌刀光劍影,抄家成風株連九族,以致遍地冤獄。
……
如此“末世”,怎會是“太平盛世”?
因為韓文紕漏多多,不是一處——比如文章所說有關(guān)曹雪芹的生卒年月,本來這是一清二楚的研究成果:既有豐碩成果,也有期待解決的問題。筆者本不必老調(diào)重彈,但因韓文又把這一紅學大事攪混了,筆者不能不回眸往事。
曹雪芹的卒年,早在他的親密詩友敦敏、敦誠、張宜泉、知情者脂硯齋等人,在給曹雪芹的多首贈詩、挽詩中,寫的明明白白——曹雪芹的卒年是1763年的除夕,這是沒有爭議的。引起學者爭議的焦點,是曹雪芹的生年和在世的年齡。這兩大爭論點,是由敦誠與張宜泉的原詩引起的——敦誠在挽曹雪芹的詩中寫道:“四十年華付杳冥”(《挽曹雪芹甲申》);張宜泉在《傷芹溪居士》的詩前小序中寫道:“其人……年未五旬而卒”,一個寫曹雪芹活了四十歲,一個寫其人活了不到“五旬”;根據(jù)這兩個年歲,從曹雪芹的卒年向上推算,自然得出兩個不同出生年月的結(jié)論和爭論。不過,這個爭論并非韓先生所說的是“一筆糊涂賬”,只不過是清清楚楚的分歧;在這點上,有爭議,不封頂,才是文史研究的常態(tài),可以期待進一步的研究和探索。
韓文還說,《紅樓夢》的作者不是曹雪芹,而是另有他人,但拿不出確鑿的史證,就輕率作出這個論斷,顯然有悖文史研究的根本原則。
《紅樓夢》的作者是不是曹雪芹?難能可貴的是與曹雪芹同處一個年代,但不相識的詩人永忠。他讀了曹雪芹的朋友墨香借給他的《紅樓夢》的手抄本,寫了題目很長的三首詩,其中一首為《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三絕名姓曹》,詩中寫道:“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
永忠這道詩,明確寫出《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這并不只是孤證,還有《紅樓夢》文本、脂評等當時學者研究的大批量紅學論著。紅學根本不是“一筆糊涂賬”;至于當下不斷有人拋出《紅樓夢》的作者不是曹雪芹,而是另有他人,都是沒有確鑿史證的空穴來風,誰也不會把它當回事——流言謠傳往往不攻自破,喊得響,破滅得也快。
韓文又說:作者曹雪芹“這個人名,并非像現(xiàn)在,出了書寫在書頁上,而是胡適、周汝昌一班學者考證出來的。連生卒年、出生地、人生經(jīng)歷,都是一筆糊涂賬?!本筒幻庖还P抹殺了紅學前輩們畢生研究、考證的豐碩成果。這是胡適、周汝昌們糊涂,還是韓先生糊涂?筆者認為,韓先生是以糊涂搗明白,明白也糊涂,又忽悠了廣大讀者,實為韓先生的“一筆糊涂賬”。這筆糊涂賬,怎能算在有史可證的紅學研究上?
韓文還有一筆更離譜、更荒唐的文史糊涂賬:對《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貶損和蔑視——“我認為,在太平盛世,一個沒有功名又平庸窮困的作者,寫不出《紅樓夢》這樣的大作品?!薄拔艺J為,在沒有確鑿的證據(jù)之前,將作者定為曹雪芹這么一個落魄書生,實際上是降低了此書的品格。”兩次反復的“我認為”,不是平視、平等待人的目光,而是居高臨下、高人一等的,冷漠、蔑視曹雪芹的目光。
韓文說,曹雪芹“沒有功名又平庸”,只是“一個落魄書生”,這就大錯特錯了——古今中外文學史上,都沒有以“功名”與誰“落魄貧困”為標準,來評價作者其人和作品的優(yōu)劣;韓先生如此短淺、輕薄的文史觀,還有什么基本的文史常識呢?
試問,屈原被蒙罪放逐時,有功名嗎?可是他在放逐途中,寫出了長詩《離騷》;司馬遷遭到漢武帝的酷刑迫害,可是他寫出了千古絕唱《史記》;李白、杜甫、柳宗元、蘇東坡被當朝權(quán)貴排擠在野、貶官定罪后,無不窮困潦倒,卻寫出不朽的傳世詩篇。中國是這樣,外國也相同——俄國的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原本出身貴族,但由于他們的作品觸犯了沙皇統(tǒng)治者的天羅地網(wǎng),托爾斯泰險些被關(guān)進“瘋?cè)嗽骸保栏衲虮簧郴嗜鞣?;他們也都沒有什么沙皇恩賜的功名。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終生身處社會底層,貧困潦倒,不僅沒有功名,還多次被誣陷入獄;他生前被社會冷落,死后連墓碑也沒有,卻寫出了堪稱西方文學史上第一部現(xiàn)代小說《唐·吉訶德》。捷克作家哈謝克,一生窮困潦倒流浪四方,甚至以乞討為生,卻寫出了名著《好兵帥克》;這部書出版后,又遭到捷克官僚政客、市儈文人的惡罵和圍攻,致使作者心身俱損,含憤蒙冤而死,只活了四十一歲。
古今中外這些著名作家為什么能寫出傳世之作呢?根本答案不是謎,更不是韓先生所說的那些標準?,F(xiàn)代作家、學者楊絳說得好:“唯有身處卑微的人,最有機緣看到世態(tài)人性的真相,而不是面對觀眾的藝術(shù)表演。”(《隱身衣》)楊絳所說的是一個作家成長的主要因素之一,其他因素,本文暫不涉及;因為本文針對的,只是對應韓先生偏頗的說法。
《紅樓夢》正是洞穿世態(tài)人情的一部大書。作者曹雪芹“平庸”嗎?韓先生說曹雪芹一生貧困潦倒,這句話似乎說對了,但沒說對的又是,曹雪芹終其一生為什么會窮困潦倒?這個根本原因是清廷統(tǒng)治者造成的:雍正皇帝掃蕩式的抄家,又將曹雪芹劃為罪人后代,永世不得翻身,剝奪了做人活人的所有權(quán)利,使他成為最低等的賤民。他的窮困根源,能怪自己嗎?
如此自我炒作,是真正的文史研究法嗎?這樣的文史觀,筆者不能不質(zhì)疑。
2020年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