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華鋒
藍鼎元(1680—1733),字玉霖,別字任庵,號鹿洲,福建漳浦人,年少喪父,家境貧寒,后隨族兄藍廷珍赴臺平定朱一貴之亂,對沿海地區(qū)社會情況有著深刻理解,“其志存乎世道人心,其心系乎生民社稷”[1]序文6,張伯行曾贊其“經(jīng)世之良材,吾道之羽翼也”[1]行述4。藍鼎元認為,海盜“非有所謂巨賊,不過一二無賴,饑寒逼身,犯法潛逃,寄口腹于煙波浩蕩之際……升平小丑,有何難治!”[2]289-290。因此,藍鼎元嘗試采取標本兼治的方法,以圖徹底解決海洋不靖的問題。治標是指“練兵丁,選死士,精器械,慎機密,搜丑類而殲之”,治本是指“課農桑,修學校,以養(yǎng)以教,自然不為盜賊”[2]289-290。
福建沿?!胺捕в嗬铮郯姆踩倭嗵?,要口凡二十余處”[3]4111,自古多海盜。清王朝為維護福建的地方安靖,設置福建水師,額定官兵二萬七千七百余人,大小戰(zhàn)船二百六十六艘[3]4111,清政府的海防兵力主要集中在海盜多發(fā)的泉州、漳州地方。泉州海防重在金門、廈門兩地。金門、廈門兩地遠控臺灣、澎湖列島,近衛(wèi)泉州、漳州,為海防重地。漳州沿海地區(qū),自九龍江口折向西南,經(jīng)六鰲港、漳江口,循銅山向南為詔安港口。其南隔海為南澳鎮(zhèn),由于地處閩粵交界,地理位置極為重要,是漳州海防重地。南澳的重要性,歷代多有論述。陳倫炯曾在《天下沿海形勢錄》中指出:“南澳,東懸海島,捍衛(wèi)漳之詔安、潮之黃岡、澄海,乃閩粵海洋適中之要隘?!睂Υ耍{鼎元也持相同觀點,認為沿海地區(qū)的駐防必須選擇戰(zhàn)略要地守之。藍鼎元多次論及南澳鎮(zhèn)戰(zhàn)略位置的重要性:“南澳為閩、廣要沖,賊艘上下所必經(jīng)之地。三四月東風盛,粵中奸民,嘯聚駕駛,從南澳入閩??v橫洋面,截劫商船,由外浯嶼、料羅、烏紗而上,出烽火流江而入于浙。八九月西北風起,則卷帆順溜,剽掠而下,由南澳入粵。”[2]289-290南澳島“厄塞險阻,外洋番舶必經(jīng)之途,內洋盜賊必爭之地”[2]257-258,作為海盜南來北往必經(jīng)之路,加強對閩、粵兩省之門戶的南澳島的防范,對于緝捕海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1717年2月,清政府實施南洋禁航令,主要措施有五項:第一是控制商船航行南洋,第二是查禁米糧出口,第三是加強對民船的控制,第四是嚴禁移民海外,第五是嚴禁攜帶軍器、炮位。其中,第五項的規(guī)定漸趨嚴厲。1719年,清政府規(guī)定一切出海船只不許攜帶軍器。1720年,清政府再次規(guī)定沿海各省出洋商船炮械、軍器概行禁止攜帶,其原有炮械、軍器具令地方官查收。遠洋商船一般都攜帶大小不等武器,以備不測,如今,禁止海商攜帶武器,無疑是剝奪商船的防衛(wèi)能力,遇到海盜襲擊,船上人員只能束手就擒,別無他策。藍鼎元指出,海盜“出遇商船,則亂流以截之,稍近則大呼落帆。商自度無炮火軍械,不能御敵,又船身重滯,難以走脫,聞聲落帆,惟恐稍緩,相顧屏息”[2]289-290。面對此種情況,藍鼎元認為,海盜“此等小輩,無他伎倆。但使商船勿即惶恐下帆,又有炮械可以御敵”[2]289-290,即可解決這一難題,因此要求“馳商船軍器之禁,則不出數(shù)月,洋盜盡為饑,未有不散伙回家者也”[2]289-290。
《防海備覽》一書稱:“夫防海者,須防之于海,非俟其近岸而防也,蓋陸路之窺伺易覺,而海面之跋扈無常,哨船之設,誠為至計?!盵4]哨船即為巡洋會哨制度,按照規(guī)定,會哨的時間和地點是不能隨便變更的,巡洋官員設置方面也有嚴格規(guī)定,總兵為統(tǒng)巡官,副將、游擊為總巡司,都司、守備為分巡官。然而,隨著海疆平靖日久,將卒疲玩,出現(xiàn)了各種濫行代巡的行為,統(tǒng)巡官或以參將、游擊代之,或以千總、把總代之,總巡官或以外委及兵丁頭目遞相代巡。藍鼎元指出:“向來各省巡哨,實心者少……每欲出巡,必預張聲勢,揚旆徐行,一二月未離江干。又于周中旦暮鼓樂,舉炮作威。”[2]289-290同時,藍鼎元還廢除陋規(guī)流弊:“邑故有漁船四百,每船例四金,新令至,必輸金以易新照?!盵1]行述13還有部分官兵并不實力擒拿海盜,且以“他邑之盜也”[1]行述15-16互相推諉。由此可見,官兵緝拿海盜并不實心。針對巡哨以及官兵貪污腐敗行為,藍鼎元認為要嚴加整飭:第一,嚴查哨船接濟海盜事件;第二,及時更換老弱兵??;第三,選取合適的軍器;第四,巡哨以采取秘密行動,不事張揚,或把兵船改裝商船,以出其不意之法擒賊;第五,對士兵要恩威并濟,使“三軍之士,懷德畏威”[2]289-290,提高作戰(zhàn)力。
唐宋以來,我國的朝貢貿易和私人貿易就十分發(fā)達。隨著海外貿易的發(fā)展,政府對海外貿易的控制力下降,明政府由此強化了海禁政策。但是,海禁并未起到預期效果,反而導致了走私貿易、海盜貿易的盛行,尤其是嘉靖時期的倭寇之患以及明清之際的海盜之患。對于沿海居民而言,海洋經(jīng)濟在生活中占據(jù)著重要地位。因此,當中央政府實行“禁?!被颉伴_?!闭邥r,中央與地方之間就會發(fā)生利益沖突,沿海地區(qū)的各種社會矛盾也就隨之而來。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之間存在矛盾,封建社會固有的地主階級與農民階級之間的矛盾也隨之激化。航路被禁,對福建沿海民眾影響至深。藍鼎元指出:“閩廣人稠地稀,田園不足以耕,望海謀生者十居五六……南洋未禁之先,閩廣家給人足……既禁之后,百貨不通,民生日蹙?!盵2]263-264閩浙總督高其倬也指出:“福、興、漳、泉、汀五府地狹人稠,無田可耕,民且去而為盜。出海貿易,富者為船主、為商人,貧者為頭舵、為水手,一舟養(yǎng)百人,且得余利歸贍其家屬?!盵3]10303藍鼎元認為“弭盜之源,撫民為本”[2]289-290,開海以緩解民生問題是多數(shù)地方官的共識。藍鼎元不僅要求開海貿易,而且要求關注民生問題:“米價騰貴,運載平糶。雨旸不節(jié),齋戒禱祈。又以春秋巡行阡陌,課農桑,擇其勤者獎勵之……經(jīng)理海疆之要務,使民無盜之原也?!盵2]289-290同時,還要正確處理地方官兵與地方民眾的關系,約束兵丁的不法行為,以順應民情民心。如此一來,海疆自然平靖。
福建地區(qū)民風素來彪悍,輕生死重財利,海盜頻出的漳、泉地區(qū)更是如此。泉州地區(qū)自“正嘉以后,家尚客氣,武勇為杰,狂躁為能,負山濱海頑梗險健之夫動務終極,甚則甘心。駢脅多力之雄,如彪如虎,十百為群,依窟負隅,一嘯蜂聚”[5],漳州地區(qū)游手惰民“兇悍喜斗,睥睨殺人”[6],此種民風已造成閩南地區(qū)嚴重的社會問題。雍正曾下諭旨曰:“朕聞閩省漳泉地方民俗強悍,好勇斗狠,而族大丁繁之家,往往恃其人力眾盛,欺壓單寒。偶因小故,動輒糾黨械斗,釀成大案。及至官司捕治,又復逃匿抗拒,目無國憲。兩郡之劣習相同,而所屬之平和南勝一帶尤甚……耳聞目見,皆剽悍桀驁之風,而無禮讓遜順之氣?!盵7]藍鼎元認為,福建地區(qū)“民風刁悍”是民眾下海為盜的重要因素之一。因此,要想從根本上解決海盜問題,除了施以嚴刑峻法之外,還應重視民眾教化、改造民風,此為治理海盜的根本。“法當知弭盜之源,在乎民風。課農桑,修學校,以養(yǎng)以教,自然不為盜賊,治其本也?!盵2]289-290
藍鼎元認為,海盜常在海上行走,糧米食物、火藥軍器等必須依靠接濟,接濟者多為沿海地區(qū)的商販、漁戶等群體。海盜“出沒無時,賊與小旗為號,瞭見即為接應”[2]262。沿海民眾與海盜的這種“親密”關系由來已久。宋代,福建地區(qū)有這樣的風俗:“二廣及泉、福州,多有海賊嘯聚,其始皆由居民停藏資給,日月既久,黨眾漸熾,遂為海道之害?!盵8]明代的漳州地區(qū),“一村約有萬家,寇回家皆云做客回,鄰居者皆來相賀,又聚數(shù)千,其冬夏至柘林,今春又滿載仍回漳州去矣”[9]。清代的福建安溪人李光坡也曾指出:“艦船必資料糧,伺掠米商能得幾何?所恃漁舟,陰載內米,與之交通?!盵2]256陳庚煥亦指出:“接濟之弊不盡在商船之透漏。竊聞賊船所在,必誘附近村落,負米運水,倍償其值。愚民趨之若鶩。汛地稍加禁止,賊輒蜂擁戕害,否即搶去汛臺炮位,俾以失炮伏法。官弁禁不敢呵,亦勢不能阻也?!盵2]292-293藍鼎元進一步指出,官兵哨船是海盜的最大接濟來源,此可謂一語中的,道出了海盜屢禁不止的根源。“向來南澳地方,皆守港哨船接濟,如東隴港、南洋港、樟林港、澄海港、沙汕頭、海山、柘林、井洲,各處哨船,無一不接濟者。而東隴、海山、南洋三處為尤甚?!盵2]289-290他發(fā)出感慨:“民船犯禁,官兵可緝;官船作弊,孰敢攖鋒?”因此要求“鎮(zhèn)將留心稽察,無使敢蹈前轍”[2]289-290。
藍鼎元的海盜治理思想是其長期海疆社會生活和沿海從政工作的經(jīng)驗總結,其能夠從沿海社會的實際情況出發(fā),具有一定的針對性。藍鼎元作為一個普通官員,難以對中央政策產(chǎn)生影響,其提到的巡洋會哨中海防官兵的腐敗行為一直無法得以解決,也使得巡洋會哨流于形式,海防形同虛設,乾嘉之際海盜的爆發(fā)已是不可避免。更為嚴重的是,至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之時,清朝海防在英國堅船利炮面前不堪一擊,也已是注定之事?;乜此{鼎元的治理海盜思想,雖然其存在一定局限性,但是其強烈的海洋意識和現(xiàn)實意義仍值得借鑒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