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飛
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作為一部掀起巨大文化浪潮、具有巨大社會影響力的文藝作品,凸顯出對人的生存方式及人的存在性的深刻強調(diào)以及對人本真生存的追求。而在海德格爾那里,對此在本真狀態(tài)的追求是其存在主義哲學的核心概念,而此在正是一種對人自身存在的界定和對自身本質(zhì)的追問。不難看出,《哪吒之魔童降世》同海德格爾存在主義哲學具有一致的內(nèi)核。這使得我們得以通過海德格爾存在主義的哲學視角一窺《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內(nèi)在意蘊和思想價值。
不具有任何規(guī)定性的“自我”(Ego)是一種不斷躍動、涌動著確證自身的純粹存在。電影開篇登場的混元珠就是具有純粹自我可能性的存在物,其不具有固定的本質(zhì),而具有決定自身存在性的完全自由。但混元珠的這種自由,被作為他人的神仙視為可能的威脅,為此,神仙將混元珠強行分解成魔丸與靈珠,從而抹殺了這種純粹自由存在的可能。在天地之間展現(xiàn)出的純粹自我可能性的混元珠實際上就是海德格爾此在的本真狀態(tài)。然而,此在并非世界中的唯一存在,“世界向來已經(jīng)總是我和他人共同分有的世界”[1],此在總是與他人作為共在共有同一個世界,而他人也總是會對此在產(chǎn)生這樣、那樣的影響?;煸樽兂赡枧c靈珠就是他人以一般規(guī)范性的形式介入而使此在存在性被消解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一般的規(guī)范性就像一個絕對的獨裁者,它告訴我們對和錯,不給任何證明,卻要求人們絕對服從。決定這種一般規(guī)范的生存論闡釋模式,海德格爾稱之為常人[2]373。在這種常人的獨裁下,混元珠被分解為魔丸與靈珠,而此在總是作為我而存在著,混元珠變成了不再是此在的存在,留下的只有此在的空場。這種空場通過他人的介入,在他人主宰之下,魔丸與靈珠通過轉世成為哪吒和敖丙兩個不同的存在,或者說成為新的此在。然而,這種為他人主宰下的轉世使得哪吒與敖丙作為此在存在的伊始就陷入常人的閑言之中,并在這種閑言的操持之下陷入了沉淪。
哪吒在很早的時候,就已觸及自身本真狀態(tài)的復歸可能,游戲或惡作劇是確證其在世主體性的最早活動。在與他者的互動和共情中,哪吒不僅沒有屈從、沉淪于常人之境,反而擁有了自我意志外在涌現(xiàn)的現(xiàn)實可能,無論是與同村孩童的游戲對抗抑或惡作劇,都顯露出哪吒對常人獨裁的反抗與超越。但反抗的發(fā)生與超越的蘊藏,并不意味著超越之境現(xiàn)實展開的必然發(fā)生。為了杜絕超越的發(fā)生,常人介入了哪吒的生活,將其禁錮、拘囚,使哪吒陷入在世的沉淪。敖丙作為靈珠降生于龍族,在出生之始就被他人賦予了消滅魔丸、復興龍族的使命,這種使命作為敖丙生存的唯一意義灌輸于敖丙的內(nèi)在,這種賦予正是常人對此在一般規(guī)范性的獨裁,這種獨裁要求此在必須從常人闡釋的平均值去把握本己與世界,這使敖丙“不復從自己本己的能在去理解自己日常存在的可能性,而是從與他人的距離來理解自己的存在可能性”[2]372。換言之,敖丙作為此在于他人中迷失了自我,喪失了自身存在的獨立性,淪為龍族群體一般規(guī)范下的附庸。作為魔丸降生的哪吒同敖丙一樣,在出生之后立刻陷入常人之中,不同于敖丙遭受的使命的灌輸,哪吒所面對是對自身存在性的根本否定。常人不能允許哪吒這樣一個非平均化的異質(zhì)性存在,他們要以完全非個人化的標準抹平一切特殊存在的可能,常人運用的方式就是對哪吒存在的根本否定。當然,這種對此在的否定在李靖夫婦的干涉下并沒有實現(xiàn),李靖夫婦通過介入的形式阻止了陳塘關百姓對哪吒存在性的抹殺,然而這種介入是以對哪吒的禁足和對哪吒本己存在的曲解而實現(xiàn)的,這使得在哪吒那里整個世界和作為此在的本己都以一種被賦魅的形式出現(xiàn),這為哪吒從本己的能在出發(fā)理解自己日常存在的可能性制造了障礙。
他者的介入使此在陷入了沉淪,但沉淪于此在并非全然有害,事實上,沉淪是此在能在世持存的根源,如無沉淪,此在將走向自身在世的消亡。世界并非此在獨享的世界,為了生存,此在必然同他者相連,也必然陷入常人一般性規(guī)范下的沉淪。但也正由于這種沉淪,此在才得以在世持存。敖丙、哪吒在常人之中所遭受的本己的能在的脫落,事實上是此在于共在之中陷入非本真狀態(tài)的沉淪,這種沉淪并非此在根本意義上存在的喪失,此在在非本真狀態(tài)依然存留于世,但非本真的狀態(tài)之下此在不再是其本身,而完全為世界和常人所俘獲,茍安于常人的日常之中。常人通過閑言的力量,使此在于常人“最好的安排”中不斷異化,不斷沉淪。不過,如果從生存論的角度來看,這種此在的沉淪恰恰為此在提供了在世的方式,這種能在世,即使是以非本真狀態(tài)展現(xiàn)的,也使此在在是其所是的過程之中顯現(xiàn)出實際生存的能在所指。從這個角度看,敖丙與哪吒陷入的這種非本真狀態(tài)的沉淪,在將此在相融于他人之中,并將此在所是的世界整體賦魅的同時,也在這種沉淪中為此在能有所理解的現(xiàn)身在世提供了路徑。換言之,正是因為這種此在于常人中的沉淪,此在才能夠以能在的方式探尋自身本真生存的路徑
對于哪吒與敖丙而言,在作為此在的混元珠面對他人強力性的介入而喪失自身的存在時,在常人中的沉淪為其提供了能在世的可能,雖然這種能在世是以自身淪為常人的附庸和世界的賦魅而完成的,但這種能在世為此在在沉淪中把握現(xiàn)身在世提供了可能。通過向死而生的超越直面,這種可能可以化為現(xiàn)實。
事情在這里發(fā)生,以前的一切在這里匯聚,未來的一切由這里迸發(fā)。此在經(jīng)由事件可以實現(xiàn)超越,經(jīng)由超越可以向內(nèi)在復歸。哪吒與敖丙在陷入非本真的狀態(tài)后,分別在太乙真人和申公豹的介入下,開始了對世界和自身本己內(nèi)在的認識。這種來自他人的介入,在主宰此在日常的同時,也開始了對世界的怯魅,這使哪吒與敖丙得以獲得從源始現(xiàn)象理解世界的能力,從而不僅能在世,而且能有所理解的現(xiàn)身在世。然而,這種理解沒有使此在實現(xiàn)對自身非本真狀態(tài)的超越;相反,哪吒在獲知本己的自身后陷入了無意識的狂亂,這種意識的空場,使向來者是我的此在喪失了存在性,而敖丙在身份被揭穿之后,其行為就受到來自他人介入的影響,開始了消滅百姓這種違背其本心的活動。這種此在完成怯魅和對自我能在本己的認識后依舊陷于非本真狀態(tài)的原因在于沉淪可以借助茍安情緒的力量加深自身,使此在既陷入沉淪的自我誘惑,又陷入沉淪的自我麻痹,繼而將此在牢牢拘囚于非本真的生活之中。事實上,由于死亡屬于且必將屬于此在,并且只要此在存在,死亡就總是闕無,這種闕無使此在只要存在,總是就其所能是、所將是的東西虧欠著。所以,此在不能在現(xiàn)存中實現(xiàn)超越,擺脫沉淪,而必須向死存在。向死存在就是先行到死。死要求作為個別的此在從他本身承受這種能在,這涉及最本己的能在,他人共在統(tǒng)統(tǒng)無力,這樣一來,先行到死就將此在逼入脫離常人、無所關聯(lián)的可能性之中,從在這種最極端的意義上,此在將自身的可能開展出來,使自身得以承擔自身本己的內(nèi)在,才能實現(xiàn)超越進而使本己的純粹自我可能性復現(xiàn)而達到本真狀態(tài)。
哪吒就在此在的沉淪中通過對李靖欲替自己而死介入的拒絕實現(xiàn)了死亡于己的先行。對哪吒而言,死亡擺脫了日常對他的遮蔽,因而不再是逃遁的對象,而是一種向死存在的規(guī)定性,這種規(guī)定性是一種無所相關、無可超越的必然。如此一來,哪吒看清了此在迷失于常人之中的日常,不再沉淪于日常的操勞,而是重新立足于本己的生存來規(guī)劃自己的種種可能性。這使得哪吒擺脫了常人于己的種種偏見和干涉,由己出發(fā),將自身拋入了本真的向死存在,直面死亡的確定性,從而實現(xiàn)了此在對于沉淪的超越。而對敖丙來說,雖然死是一種脫離常人、無所關聯(lián)的最本己、最私人的事情,無法與哪吒共歷,但對死亡的確知卻內(nèi)在的存在于所有此在的本己深處,只是由于畏懼和對于死亡的逃遁使得此在異化于最本己的能在而被遮蔽,透過哪吒死亡的先行,敖丙確知了死亡的不可逾越和無所相關,如此一來,敖丙與哪吒通過死亡先行超越了此在的沉淪。通過這種超越,哪吒直面被他人賦予的天劫而擺脫了常人的束縛,敖丙則通過對哪吒的協(xié)助拋棄了常人賦予自身日常的一般規(guī)定性,二者實際上都從最本己的此在出發(fā)拋棄了非此在的存在,這種對外在規(guī)定性的拋棄使哪吒與敖丙不再被拘囚于常人的日常,而能夠從能在的本己出發(fā),實現(xiàn)本己純粹可能性的復現(xiàn),進而通達此在的本真狀態(tài)。
隨著《哪吒之魔童降世》情節(jié)的步步推進,作為現(xiàn)實常人的我們正如拉康筆下“舉步趔趄、仰倚母懷”[3]的嬰孩,同哪吒一道經(jīng)歷了“構成其最極端的存在可能性的東西”[4]。沉淪、死亡與復生的經(jīng)歷,使我們真正觸及自身主體性塑造的內(nèi)在,確知此在于塵世中的沉淪,更得以明晰死亡先行對此在沉淪的超越可能。這無疑會引起觀眾對人的存在性和生活方式的關注,引起觀眾對于生活之哲思的興趣。這不僅為現(xiàn)實個體的人完成了現(xiàn)實迷霧的祛魅,更為社會整體注入了涌動的思辨之維。電影作為一種公共藝術作品,有其社會責任和社會義務,這種責任與義務要求電影不僅僅作為一種單純的娛樂產(chǎn)品而存在,更重要的是要具有深刻的思想意蘊,并能使這種意蘊能在的復現(xiàn)于觀眾的精神世界之中。《哪吒之魔童降世》以影像的話語,為觀眾觸及存在本真構建了橋梁,可以算是一部思想意蘊深刻,能夠喚醒人的本真價值的文化藝術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