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克構
去年十月舉行的第三屆上海國際詩歌節(jié)有個有趣的分享議題:“我為什么寫詩”,16位詩人的回答令人回味。丹麥文學院院士、詩人亨里克·諾德布蘭德坦陳:“一般我會回答 ‘因為我沒事可做,所以我才寫詩’”。翟永明說:“我選擇寫詩確實是因為熱愛詩歌?!卑屠璐髮W名譽教授、詩人菲利普·湯司林回答:“我呼吸是因為我活著,而詩歌就是呼吸?!睔W陽江河說:“我的寫作就是對難以言說、不可言說的東西通過詩歌來言說。”陳先發(fā)說:“對我來說詩是一種持續(xù)的行動,它迫使我們在日常生活的表象之下,看到一個更隱蔽和更內在的自我?!陛喌轿?,我這樣回答:“我的祖父在海邊采鹽,我的父親在海里捕魚,我在生活中打撈詩意,其實都是一樣的,都是一個提煉的過程?!?/p>
我生長的故鄉(xiāng),位于浙南與閩南交界之處的江南平原,因為靠海,產(chǎn)鹽歷史悠久。村莊早先的名字叫“鹽廒”?!扳凇笔莻}庫的意思,放鹽的倉庫,就是一個村莊的名字,多么隨性又多么貼切。一百年前,1920年代的鹽廒村共有55戶人家,以曬鹽為生的鹽民有183人,這幾乎就是全部的青壯年勞力了。只有健壯的體格才能勝任烈日與風雨中每天十幾個小時的勞作。但是,收入是極為低微的。賤如螻蟻般的鹽民向大海討生活,向一粒鹽求乞,渴望的只是延續(xù)日子,活下去。如果沒有時代的裂變,緩慢的歷史進程帶給一代代鹽民的,一定還是那無盡的壓榨、苦累、隱忍和沉寂。
在這一百年中,祖父三兄弟、父親五兄弟,他們共同經(jīng)歷的曬鹽歲月如此不堪回首,甚至成了嚇唬兒孫不勤于耕讀將必然招致的后果——“不好好讀書,長大了就去采鹽!”
在很長一段日子里,我作為小輩,其實并不知道采鹽到底是怎樣的生計,只知道挑泥、耙土、潑灰、撒花、淋鹵的無比勞累。實際上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我上小學初中的那些日子,也只看到一塊一塊平整的曬鹽場,上面還留著殘缺的缸片,只看到剩下殘垣斷壁的鹽倉,早已成了黃鼠狼的窩,當年海灘上一片繁忙、揮汗如雨的場景已不復可見。我爺爺這個老鹽民活到九十六歲,他去世后沒有幾年時間,我再回到老家去,一片灘涂已被填掉,變成高樓大廈。在中國城市化進程中,一個家族的歷史,包括延續(xù)千年的古老技藝就這樣消失了。
大約十年前,我開始思索自身寫作的整體性背景,以及如何嘗試著推進整體性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就有了系統(tǒng)思索百年家族的歷程。我嘗試著為百年家族立傳,于是有意識地搜集了一些地方志之類的東西,對老一輩人也做了很多訪談,最后確定通過鹽的意象,把百年家族歷史寫出來,實際上也想通過這個寫出中國一個海邊村落的百年史。
這些年來我寫了一系列關于鹽的組詩和小長詩,如《鹽的家族》《尋鹽》《聽雷》《秘密》《生命和鹽》,包括這首小長詩《鹽》,也包括不少還躺在筆記本里未加整理的詩作。在接下來的十年中,我還將從事這方面寫作。我想更加深層次地寫鹽的歷史,寫幾千年鹽的文化,以此探究世界和生命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