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懷凌(寧夏)
落日熔金。
一個人的影子比記憶更長。坐在村后的小山包上,看山、看水、看云、看夕陽;看倦鳥的翅膀馱著黃昏,急切地掠過頭頂。
看一個小男孩趔趔趄趄沿著鄉(xiāng)間小路走成老氣橫秋和滿臉溝壑。
一陣風(fēng)吹過,青草齊刷刷地彎下腰,似乎在給落日行鞠躬禮。多么狂野的青草,它再也不懼怕牛羊的迫害和鐮刀的追殺。
我在詩文中一再緬懷的故鄉(xiāng),如今變了模樣。鑲嵌在記憶中的村莊,低矮、破落、雜亂,卻始終熱氣騰騰,炊煙裊裊。
眼下,家家門前青紅皂白,寬敞明亮的堂屋卻無處安放著靈魂。去年的燕子,找不到今年的家。
村道空曠,牛羊乘車去往屠宰場的路上;呼兒喚女的溫馨被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吵雜淹沒。炊煙細(xì)瘦,近乎于無。
我所關(guān)心的稼穡,已完全徹底走出了一支筆抒情的深度與廣度。
幾個閑人,空蕩蕩地坐在門前的石礅上,又空蕩蕩地回到院子里。
我們稱之為閑物的,曾經(jīng)也可能忙得不可理喻。
譬如:散了架的手推車;閃了腰的扁擔(dān);豁了口的鐮刀……
以及被塵埃蒙蔽的碌碡、連枷、鞍韉、套繩……
鐵青著臉的麥草垛。
大地已被另外的飾物所替代。
譬如:鐵軌、高速公路、花園、景觀湖、亭臺閣榭……
一張犁掛在老屋的墻上,它始終彎著腰,盯著腳下的土地。
深秋,我的村莊倦了。
大地鋪開素絹為疲憊的母親素描。
秋風(fēng)盡責(zé),一件件脫去她葉子與花朵的外衣,勾勒出丘陵、褶皺、溝壑、荒原、秘紋以及妊娠。
土黃的底色有抹不開的困厄。
鉆天楊如椽的巨筆還未及留住路過村口的白云,霸地草就枯了。同時干枯的還有刺刺纓、蓬蓬蒿、狗尾巴草。
棗樹因為華容盡失而青筋暴露,把幾顆殘紅掛在枝頭。
像誰的心,多有不舍。
灰喜鵲飛過河畔,盤了幾圈,又飛回來。
兩只將要為盛情舉義的綿羊,眼睛里沒有恐懼,但看清了生活的真相。
嚼著干草的騾子和反芻的黃牛,都有一股道骨仙風(fēng)的味道。
白天,我們在太陽下拖著影子在大地上涂鴉。夜晚,影子拖著豪邁舉杯邀月。
天地有大美啊,我們只有枯筆。
你看——
星星要多明有多明!
月亮要多亮有多亮!
母親要多美有多美!
我們不說荒涼,不說破碎。
萬物在磨合中自成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