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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影院為什么這么黑?

      2019-12-29 00:00:00蔡康永
      視野 2019年4期

      有這么多人,為了看電影,而不得不與陌生的彼此,緊緊把身體靠在一起,默默地坐在黑暗中。每次心中浮現(xiàn)這個景象,就只想把眼睛轉(zhuǎn)開,不要面對。

      看電影的辛酸,很少有人揭穿。

      在電影的放映史上,有過這么一群笨蛋,千辛萬苦地發(fā)明了白天在室外放映電影的方法,因為他們堅持,很多人一起坐在黑暗中看電影,是不道德的事。

      真夠笨??!在笨蛋界的排行榜上,雖然當(dāng)不了冠軍,但名次也滿前面的了。

      白日放映術(shù)?即使是為了打發(fā)坐在馬桶上的時光,也不必想出這么無聊的事情來做吧。

      他們根本搞不清楚,走進(jìn)電影院去的人,有多少人是為了那個電影,然后有多少人是為了那個黑暗。

      有多少人,是為了那個黑暗?

      因為黑暗的庇護(hù),看電影的人,平常不敢放肆大笑的,放肆大笑了。平常不敢放肆大哭的,放肆大哭了。

      在人生里假裝矜持的假裝有品位的假裝勇敢的假裝男人氣女人氣的,俱都仰賴著黑暗的庇護(hù),得到了兩小時的假釋。

      不像在明亮的飯桌上吃晚飯時,電視新聞一旦播出了饑民在排隊,就必須露出不忍心的表情;一旦播出了殘暴的鎮(zhèn)壓,又必須露出譴責(zé)的神色。連吃一頓飯,都不能很漠然地像有四個胃的牛那樣靜靜吃完,一切都只是為了同飯桌的親愛家人,在明亮的燈光底下,會看見自己的臉哪。

      然而,以這樣的角度來看待電影院的黑暗,畢竟只能看見那個黑暗的表層罷了。

      電影院的黑暗,庇護(hù)的不僅僅是我們道德上的羞恥。

      電影院的黑暗,庇護(hù)的是我們?nèi)松男邜u:我們的寂寞。電影院,與其說是放映電影的場所,不如說是獻(xiàn)祭寂寞的神廟吧。一個人進(jìn)來的,懷抱著一個人的寂寞;兩個人進(jìn)來的,懷抱著兩個人的寂寞。

      無話可說的情侶,無戀愛可談的配偶,無法溝通想法的父子,無能教與無能學(xué)的師生,都懷抱著他們那份自己日夜呵護(hù)珍貴卻又不值一文的寂寞,進(jìn)來了。

      進(jìn)來獻(xiàn)祭給夢的神祇。

      像圣經(jīng)與佛經(jīng)里,那些一無所有的信徒,把僅存的財產(chǎn)放在壇前:“……這,就是我的全部了……”

      而神祇便因此垂憐了你,撫慰了你,兩個小時。

      我在人生里,遇到過一些精彩的人。從來沒有一個,是因為看了很多電影,而變得精彩的??赡苡行┍緛砭秃芫实娜?,剛好也看過很多電影。可是從沒有一個,是因為看很多電影,而成為精彩的人。沒有,也不可能。

      就像精彩的詩人,可能剛好也喜歡嗑迷幻藥,可是沒有爛詩人能靠著多嗑藥,而寫出精彩的詩來。電影院的黑暗,不是建筑物創(chuàng)造的黑暗,而是觀眾帶進(jìn)場的黑暗。

      是人生的寂寞,與生俱來的膚色。

      下次到迪士尼樂園去看立體電影,當(dāng)大家都乖乖把立體鏡片戴上,伸出手去捕捉他們以為浮在眼前的人物的時候,你可以偷偷把眼鏡拿下來,然后你也伸出手去,你就會摸到那個黑暗的看不見的,寂寞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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