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瑞韜
對于流散作家而言,位置的不斷移動導致了其錯位的生存狀態(tài),在作品中則體現(xiàn)為雙重性的文化身份訴求和“既邊緣又中心、既內(nèi)又外、既局內(nèi)又局外”[1]的寫作立場。多麗絲·萊辛不斷變化、居無定所的生活使她敏銳地體悟到自己在空間中的他者身份。
萊辛于1949年開始回到倫敦生活。從南羅德西亞的殖民小鎮(zhèn)回到英帝國中心倫敦的空間位移,她曾如此評價這次遷徙 :“我正處于人生的十字路口,一個轉(zhuǎn)折點,就好像被投入了一個大熔爐,等待著被重新塑造。”[2]在其漫長的生涯中,萊辛在此定居60余年。倫敦這座城市自然成為她文學創(chuàng)作中不可或缺的地理空間。倫敦不再只是一個背景,其間寄托著她復雜的個人體驗的話語建構(gòu)。作為一名從非洲殖民地回到母國的白人,萊辛深切體悟到自己在母國的他者立場;因此,將她對英國的愛恨情仇都揉入倫敦空間的書寫。她以一種既局內(nèi)又局外的他者視野審視倫敦,看到的是戰(zhàn)后荒涼頹廢的倫敦,一個碎片式、邊緣化、去中心的城市空間。這種審視反映出她作為局內(nèi)人無家可歸的流散心理和作為局外人對帝國中心的反思,最終體現(xiàn)了她無根的流散身份。
萊辛對英國的矛盾情結(jié),濃縮在她和倫敦既親切又遙遠的距離中。萊辛雖從小生長在非洲農(nóng)場,但受母親英國中產(chǎn)階級教育方式的影響,學到的卻是典型的英國文化。象征著自由寧靜的英格蘭平緩的河流,象征著榮耀、力量和不屈不撓的橡樹葉等特色景致,深深地烙在她的心坎上。她在疏離非洲大地的同時,“無時無刻不想回到英國……我是英國人”[3]。她曾這樣描述自己對英國的向往和熱情 :“殖民地的居民們——這個廣闊帝國的子孫們懷揣對文學的憧憬來到英格蘭,我們將找到雪萊、濟慈、霍普金斯的英格蘭,狄更斯、哈代、簡·奧斯汀的英格蘭,我們將呼吸到充足的文學空氣,在被放逐的日子里是文字的偉大支撐著我們,很快我們就將踏上向往的土地。”[4]在即將開始倫敦生活時,她把南羅德西亞視為倫敦都市的他者,一個“狹隘的鄉(xiāng)村”,她“樂觀并且對未來充滿信心”地認為,只有到達倫敦,才是她“真正的生活”[5]的開始。但是,在倫敦實際生活的拮據(jù)和顛沛流離、邊緣的左翼政黨政治立場和“她從非洲來”[6]的殖民地作家身份,都迫使她無法靠近英國主流文化的中心。她稱自己為“習慣在影中漫步的流浪者”[7]。與此同時,戰(zhàn)后倫敦的荒涼、頹廢與蕭條同她兒時讀到的“狄更斯式夸張描述”的倫敦形成鮮明對比。她意識到“所有東西都被放大了,那么亮”[8]。所有這一切促成了她對倫敦幻想的破滅。母國對她的“冷漠排斥”、兒時文學倫敦的幻滅,澆滅了萊辛最初的熱情,使她產(chǎn)生失落感,憂郁、難過,倫敦對她而言成了“異鄉(xiāng)”[9]。即使在倫敦居住了40多年后,她仍然被英國本土人稱為“不知道什么是倫敦”的“陌生人”(aliens)、“外國人”[10](foreigners)。她同倫敦“這么近、那么遠”的距離使她深刻感受到自己與母國無形中的隔閡和距離,體會到自己的他者地位。
在《影中漫步》中,萊辛勾勒出她體驗的倫敦,充滿了邊緣的他者感受。她用自己居所的地名作為章節(jié)標題,“把連續(xù)的生活場景變成了單一的地理事件”[11],被地理空間碎片化的生活刻畫傳達出她居無定所的漂泊感。從破舊的貝斯沃特,到四周都是戰(zhàn)后廢墟的肯辛頓教堂街,再到無比丑陋的沃維克路,到鄰近市中心的朗翰街,萊辛“日復一日地找尋房子……幾乎尋遍了倫敦的大街小巷”[12]。在這座城市中不斷進行的空間移動,摧毀了萊辛對居住地倫敦的認同感。居無定所的她深感流浪和漂泊的無奈,“沒有一處有家的感覺”[13]。倫敦就仿佛被“一個黑洞吞噬著所有的精力”[14],建筑物褪色,地窖成了臟水充溢的洞,四處都是被炸彈損壞的痕跡和廢墟,“如此灰白,如此破碎,如此乏味”[15]。萊辛慣于在夜晚游蕩,常迷失于倫敦的街道,感受到城市冷漠的排斥。她心中明白,自己是外來的移民,需要不斷地調(diào)整自己才有可能適應這個國際大都市,然而,她失望了,因為她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不會認同一個新來的移民對它的欣賞”[16]。她采用比喻手法,將自己比作天真的孩童,非常形象地表現(xiàn)了自己在都市倫敦的體驗。一開始到達倫敦時,她仿佛是一個充滿好奇的孩子,如饑似渴地去觀察感受倫敦的一切,包括古老獨特的建筑、繁忙擁擠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然而,她觀察得越多就越有局外人的感覺,自己“卻像一個小孩被逮到一個房間里,里面滿是高大、嚴肅卻又強顏歡笑的大人。那里的座椅和沙發(fā)仿佛變得陌生,只有當房間里沒有陌生人時,它們才會成為與你玩樂的朋友與親人”[17]。倫敦居民理所當然是這里的主人,而外來的她無可避免地成為主體的“他者”。對倫敦既陌生又親切的感覺充分顯現(xiàn)出她既局內(nèi)又局外的尷尬處境。
在雙重處境中,萊辛筆下的倫敦書寫呈現(xiàn)出碎片式、去帝國中心的特征。在她眼中,倫敦是《另外那個女人》(AnotherWoman)中“濕淋淋的灰色建筑物”“垃圾桶和鐵柵欄”[18];是《我的父親母親》(AlfredandEmily)中到處都奔跑著“營養(yǎng)不良、缺衣少食的……一群小野人”的貧困東區(qū)[19];是《金色筆記》(TheGoldenNotebook)中“四郊到處堆滿廢物”的“灰暗簡陋的小房子的街道”[20]。這些碎片化的景象構(gòu)成了一個“褪色、開裂、乏味、灰暗”[21]的倫敦。在戰(zhàn)爭的摧殘和破壞下,它早已喪失昨日的輝煌,“到處充滿著恐慌,充滿著疲倦”[22]。這個昔日的帝國中心正在逐步瓦解、潰散。在《暴力的孩子》五部曲中,瑪莎·奎斯特對倫敦的審視最能體現(xiàn)作者從他者角度看到的去中心化的倫敦。同萊辛一樣,瑪莎對自由充滿憧憬,從非洲殖民地逃回倫敦,成為新移民的一員。她穿行于倫敦的大街小巷,在觀察和體驗中收集倫敦的“碎片”。與其想象反差巨大的是倫敦的現(xiàn)實——炮彈轟炸后的城市凄涼而頹敗、經(jīng)濟蕭條、貧富分化加劇、社會空間混亂、不同階層對抗嚴重。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使她對母國產(chǎn)生疏離感,“倫敦于我是一個丑陋得令人驚愕的城市,以至于我唯一想做的就是離開它”[23]。所有帝國時代的紀念碑都無法喚起瑪莎心中偉大帝國的情感。她看著特拉法加廣場上的嬰兒雕像,試圖說服自己“這,就是帝國的中心”[24]時忍不住笑了。這種笑聲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沒有任何做作。它清楚地表明,人們想象中的倫敦已經(jīng)失去了中心地位,帝國昔日的輝煌化作了可笑和荒謬。
更多萊辛對倫敦的書寫中,這些帝國中心的象征符號是缺場的。作者選擇一般的地點替代標志性符號,從而使筆下倫敦呈現(xiàn)邊緣性特征。萊辛對倫敦空間的探尋并未止于倫敦的標志性符號。她還不斷觀察、體驗著城市的細微角落,將倫敦不具名的大街小巷納入創(chuàng)作當中。由18個短篇組成的《被審視的倫敦——故事和速描》(LondonObserved:StoriesandSketches)最能體現(xiàn)萊辛的邊緣視角。標題采用被動語態(tài),體現(xiàn)出萊辛的良苦用心,暗示她把自己放到局外人的位置,保持一定距離去細細審視倫敦這座城市。“這種明明身在局內(nèi)卻帶著局外人的意識,遍布《被審視的倫敦》中所有的故事?!盵25]在地點選擇上,萊辛也有獨特之處??Х瑞^、飯店、地鐵站、機場、移民定居點等取代了大本鐘等帝國中心的標志性建筑。平凡人生活的地理空間成為作者筆下的倫敦地標。這種刻意的選擇,代表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傾向。她向讀者展示的是一個與人們想象全然不同、真實而邊緣的倫敦。
這種邊緣性倫敦在小說主人公的空間體驗中得到進一步強調(diào)。萊辛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重點關(guān)注倫敦居民在這命定的空間里如何生存。她將注意力集中在倫敦那些被社會鄙夷和遺忘的邊緣人身上。比如,《又來了,愛情》中年過六旬、守寡多年的女主人公薩拉,她在特定空間里體驗到的憂愁、壓抑、彷徨、恐懼、絕望等感受,反映出倫敦社會老年群體精神世界的茫然和無奈。又如,《另外那個女人》中父母雙亡、艱難生活在倫敦社會底層的邊緣女性柔斯。地下室-頂樓房間-地下室這樣的空間循環(huán)表明她在倫敦這個都市空間里缺乏屬于自己的基本生活空間,無論在倫敦空間轉(zhuǎn)換的過程中的哪個階段,自己都處于邊緣地帶,在閉合的空間里無依無靠。《好人恐怖分子》中的中產(chǎn)階級青年愛麗絲等,這個階層的青年人應該是倫敦社會主流基礎(chǔ),代表著都市空間的未來,然而,他們因懷抱不同于社會主流的政治理想而組成左翼團體,缺乏固定的經(jīng)濟來源,沒有體面固定的立足空間,政治抱負屢次無法實現(xiàn),因而從理想的青年墮落成不計后果的狂熱分子。他們發(fā)起的傷及無辜的街頭汽車爆炸行動,標志著他們精神上的癲狂與非理性。年輕人在都市空間的墮落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萊辛對蛻變責任的追問,表現(xiàn)出她對邊緣化空間人們的經(jīng)歷和處境的同情。作者在文學作品中塑造的倫敦邊緣階層群像(上述以外還包括同性戀者阿爾弗和羅尼、問題青年喬伊斯、女同性戀者伊麗莎白和諾拉、家庭主婦凱特、老太太莫德等),反映出“倫敦的丑陋、矛盾、失望和混亂”[26]。對于這樣的一個倫敦空間,萊辛自己已經(jīng)用精煉的話語作出歸納 :“從表面上看,一切都很正常——很寧靜、很安全、很溫良,但骨子里卻男盜女娼,充滿著仇恨和妒忌,到處都是孤獨寂寞的人?!盵27]她筆下的倫敦空間顯然與眾不同,客觀真實地揭示了處于邊緣或自甘邊緣的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激發(fā)讀者的思考。
萊辛面對這樣的倫敦空間,不停地追問這里人們的身份和情感歸屬。當然,她更自覺地對于在倫敦邊緣空間不斷轉(zhuǎn)移的自己發(fā)出警世式叩問 :“我是誰?”“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到底在尋找什么?”[28]這是一位逃離非洲殖民地空間者的疑問,也是一位來到倫敦空間仍然“不知道如何定義本我,如何看待社會環(huán)境中的本我”[29]的人的問題。這些問題客觀反映出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 :萊辛沒有在倫敦空間找到歸屬感。萊辛對倫敦邊緣空間的書寫,展示了社會現(xiàn)實與個人夢想之間存在的強烈反差。她對邊緣人群體在倫敦空間生活體驗的描述,揭示出倫敦社會、文化、性別生活的混亂和矛盾。她對倫敦邊緣空間人們出路的思考,透露出萊辛漂泊的流散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