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荊
蘇苒腦海里剛閃過那樣一個想法,窗外響起了清脆的風(fēng)鈴聲。她轉(zhuǎn)過頭,就看見一串發(fā)著光的白色羽毛懸在夜空中,上方的繩子還在晃動,底下的風(fēng)鈴不斷發(fā)出聲音。
“好漂亮。”蘇苒回過神來,起身走到窗前,一伸出手,樓上就傳來一個聲音:“這是捕夢網(wǎng),送給你,要開心哦。”
蘇苒剛握住繩子,上方的繩子就掉了下來,落在手背上。
要開心哦。
樓上那人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縈繞,不過3秒鐘的時間,蘇苒就已經(jīng)聽到媽媽在粗暴地敲門:“還不趕緊給我收拾,活膩了嗎?”
沒有。蘇苒把捕夢網(wǎng)小心翼翼地放入行李箱,又把兩三套換洗的衣服疊了上去。
8歲的年紀(jì),一個陌生人所贈予的物件,都能讓蘇苒覺得被愛,覺得溫暖。
房子掛到租房網(wǎng)上不到一天的時間,就有不少上門看房的人。蘇苒硬著頭皮招呼了好幾個,最后都一一回絕了她們。
算了,如果這半年的時間里有固定收入,房租應(yīng)該不是大問題。蘇苒剛打算放棄招租,電話正好響了起來。
“哪位?”
“你好,是蘇……女士嗎?我在網(wǎng)上看到你發(fā)的租房信息……現(xiàn)在可以過去看一下嗎?”電話那頭的聲音很靦腆,讓人覺得是個恬靜的女孩子。
“可以。荷林苑25棟706。”
大概過了10分鐘的時間,蘇苒就聽到外頭輕緩的敲門聲。
“你好……”果然是個很容易害羞的姑娘,和人打個招呼都能紅了臉頰。蘇苒帶她在屋里看了會兒,到了廚房,她吃驚地站在臺前摸著電磁爐:“廚房是公用的嗎?”
蘇苒慵懶地靠在門口,說:“這東西也就你用吧,反正我也不會做飯?!?/p>
“那可以我做了我們一起吃?!蹦侨诵Φ煤芟闾穑拔医谐萄?,你也可以叫我阿渡。”說著她按了電飯煲的開關(guān),紅燈在各個功能區(qū)都亮了一遍。
這樣的場景讓蘇苒突然有點失神。還記得好幾年前,她剛搬入媽媽租的新房,也是這般歡喜地試著廚房電器。之后的每天傍晚,她一放學(xué)到家就照著菜譜做了好多菜,但是每個晚上無一例外的是,等到菜涼了,也沒有等到媽媽回來。
這樣的日子沒持續(xù)多久,半個月后,蘇苒突然間明白一個道理,放棄是種美德,成全別人,也放過自己。
畢竟對于媽媽來說,自己不過是她婚姻路上的累贅。父親離家后,她不斷尋找愛,也不斷被傷害,盡管如此,她依然樂此不彼。
你的愛情求而不得,我的親情也是。
阿渡是個寡言的人,這點蘇苒很喜歡。
兩人各自放學(xué)回到寢室的時候,幾乎互不干擾。通常情況下,蘇苒回到宿舍就躺在床上刷劇看書,而阿渡不一樣,她總是在廚房研究她的新品。不是電磁爐沒完沒了的“嗯嗯”聲,就是抽煙機持續(xù)不斷的“呼呼”聲。
每當(dāng)蘇苒開門要發(fā)作的時候,阿渡總是端著新品問她:“嘗嘗?”那種期待說“好”的神情,好幾年后蘇苒一直都記得,是充滿生命力的靈動雙眸,滿臉的朝氣就像春雨里洗過的太陽,真的是叫人無法拒絕??!
“好像只有做飯吃飯的時候,你才不那么拘謹?!碧K苒啜了口小腸湯,甘美而清澄。
阿渡嘴角一彎:“是不是很好喝?”沒等蘇苒回應(yīng),她也嘗了一口,“其實還可以,但是比起媽媽,還是差很遠?!?/p>
“看來你媽媽的手藝也是極好的?!?/p>
“她在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就已經(jīng)沒了?!卑⒍傻难劬λ查g紅了。末了,她擦了濕潤的眼角,“抱歉,有點失態(tài)了?!?/p>
蘇苒意識到自己打開話題的方式不對,想到菜市場和超市離小區(qū)有點遠,她便開口:“我們今晚一起出去買菜?開車去。”
“好……好啊?!?/p>
小區(qū)的夜色很蕭條,也許是因為安置房的緣故,每棟樓的住戶并不多,行走在路上的人也很少,整個片區(qū)都很安靜,只聽見晚風(fēng)輕輕吹拂樹葉婆娑的聲音。
蘇苒把車停在阿渡面前時,阿渡一下子笑出了聲,花枝亂顫的模樣讓蘇苒有點發(fā)懵:“這位小朋友,你笑什么?”
過了好久,那人才鎮(zhèn)定了幾分:“哈哈哈,你說‘開車,我以為是小轎車,誰能想到是……一輛小毛驢,哈哈哈!”
“你當(dāng)電視劇呢?這怎么說也是我人生買的第一輛車,花了不少錢的好不好?”蘇苒白了一眼阿渡,“還不快點上車?這后座還沒載過人哦。”
“這車看著也不是新買的了。”
“高二買的?!?/p>
“那怎么都沒載過人?”
“我都是一個人生活……”隧道里車輛疾馳,車的聲音吞沒了蘇苒剛說出口的話。
一學(xué)期的時間恍如窗間過馬,校園里隨處可見拖著行李箱準(zhǔn)備回家的人,蘇苒塞著耳機走在湖邊的木棧道上。音樂充斥雙耳的感覺,刺激的同時又叫人感到舒適。
到底要不要回家?這個問題蘇苒想了好幾天,也沒有一個確切的決定。一心覺得回不回去并沒有什么所謂,那只是媽媽改嫁后的家,一心又想知道她在那里過得到底好不好……
還是算了吧?;氐叫^(qū)門口的時候,蘇苒終于下了決定,她給媽媽打了電話說不回去。
“你就這么討厭我嗎?”電話那頭的聲音有點失落。
蘇苒清了清嗓子:“沒其他事情我掛了?!?/p>
嘟嘟嘟……對方掛得很果斷,蘇苒聳聳肩,畢竟沒有真正屬于自己的家,在哪里過年不都一樣。
“要不去我家過年?”阿渡收拾著行李,“我現(xiàn)在的那個媽,手藝也是不錯的?!?/p>
蘇苒幫忙把衣服放進行李袋里,她問阿渡:“看你性格也是好相處,為什么不住學(xué)校宿舍?”
“你不也是?”阿渡想了會兒,“學(xué)校宿舍不能做飯?!?/p>
蘇苒點著頭:“這么多東西,我?guī)闳ボ囌竞昧恕!?/p>
路上,冬風(fēng)凜冽,阿渡的手插在蘇苒衣服的口袋里,在后座上大聲地說:“其實我也沒有很好相處,好像因為是你,才相處得這樣開心,看見你的第一眼,總覺得很想讓人親近?!?/p>
“那可真是叫人深感榮幸?。 碧K苒開著車,嘴角上揚。
“所以還是很想帶你回家,感覺我們可以做很好的朋友?!?/p>
“是有以后的朋友。”蘇苒說。過了會兒,她又補充道:“難得不上課,這幾天我得去謀生。”
“謀生”這個詞,遍布了蘇苒一整個青春。這些年來,拾荒、洗碗、收銀、繡花、客服、家教……蘇苒每一個都做過,所以當(dāng)她在書上看到“謀愛先謀生”這句話時,蜷縮在操場的小角落里哭了很久。
謀了好久的生,也謀不了媽媽的愛。
那些年,改嫁后的媽媽會給蘇苒安頓好房子,定期給她生活費,除此之外,母女倆就像永不相交的平行線,沒有任何交集。
一開始的時候,蘇苒只是以為她長得像爸爸,是爸爸拋妻棄子,所以媽媽看到她會發(fā)脾氣,甚至一點也不想見到她。
不過這些都沒關(guān)系,他不是好丈夫,但我會是好女兒。蘇苒為此一直在努力,她聽從媽媽的任何安排。
直到有一天,她捂著有點撕裂的鼻翼,滿臉是血地出現(xiàn)在媽媽的新家。媽媽的第一反應(yīng)讓她徹底認清了現(xiàn)實。她問她:“你是誰家的孩子?”然后轉(zhuǎn)頭問身邊的男人,“你認識嗎?”
“是我走錯了……”蘇苒大口地吸氣、呼氣,血還是從鼻翼下緩緩而流,她的抽泣牽動了傷口,“感覺要死了……阿姨……你……可以帶我……去看醫(yī)生嗎?”
醫(yī)生的針線左右縫扎,他問蘇苒是怎么摔成這樣的。蘇苒看著門外的媽媽說,有人說我媽媽壞話,特別難聽,我就和他打了起來……
小姑娘真勇敢,這么小就知道護著媽媽。醫(yī)生的嗓音很和藹,也很暖和。他還說,以后可不能這么勇敢哦,打架是會留疤的。
蘇苒突然覺得冷,身體冷,心也冷。來醫(yī)院的路上,媽媽一句關(guān)懷都沒有,而是一直責(zé)怪她突然出現(xiàn)在那個男人面前,差點讓那男人知道她有女兒這件事情……
鼻翼的傷口可以縫合,而心里的那道口子,大概再也不會好了。最后還是留下了疤痕,蘇苒每次照鏡子的時候,目光都會停留在這里,想起這件往事。
從那以后,蘇苒徹徹底底過著一個人的生活,她疏遠了所有人,不再對媽媽有念想,也不跟任何人做朋友。
可是阿渡不一樣,和阿渡成為室友的這幾個月時間里,她有了“心安”的感覺,就像是一個人流浪了十幾年,突然有了歸處。又或者說,像是一顆始終懸著的心,終于有一天可以安穩(wěn)地??俊?/p>
吾心安處是吾家。
除夕這晚,蘇苒站在了阿渡家門口。阿渡一見到蘇苒,就把她拉到房間,然后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禮盒遞到蘇苒面前:“猜猜是什么?”
“嗯?”蘇苒一臉困惑。
“快打開看看。”阿渡推著蘇苒的胳膊,“全球首發(fā),獨款手工哦?!?/p>
蘇苒一打開禮盒,臉上的笑容瞬間定格。
“怎么樣?生日禮物還不錯吧?”阿渡拿起禮盒里的東西,“之前看你睡覺都不安分,會哼聲,我想應(yīng)該是做噩夢了。這是捕夢網(wǎng),可以抓住噩夢,帶來好夢?!?/p>
蘇苒用食指掠過一羽又一羽的茸毛,恍然間,心臟像是加速了一樣,有節(jié)奏地跳個不停:“很小的時候,你是不是也給一個女孩……捕夢網(wǎng)?”
阿渡有些錯愕:“難道你就是樓下那女孩?”
“嗯……”所有積壓的情緒全部涌上心頭,蘇苒紅了眼眶,“真的很開心……還能遇見你,還能……”
“住一起?!卑⒍傻氖执钤谔K苒肩上,“原來那女孩,長這般模樣。第二天我有在樓下等你,但是連續(xù)好多天連個影子都沒有?!?/p>
“然后樓下再沒有打罵還有哭的聲音?!碧K苒平淡地說著。
因為那晚她和媽媽搬家了。8歲那年,是蘇苒這僅有的人生中最絕望的一年。
爸爸帶著家里所有的錢不告而別,媽媽性情大變,橫眉怒目,惡語相向,她把所有怨恨所有怒氣全部撒在蘇苒身上。蘇苒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但是好像自己的存在就是一個錯誤。
那一晚,蘇苒在決定生與死的時候,如果不是那突如其來的捕夢網(wǎng),也許當(dāng)晚小區(qū)就有120急救車的聲音。可就是那捕夢網(wǎng),那句陌生人的關(guān)心——“要開心哦”,讓蘇苒有了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阿渡看著蘇苒,很平靜地說:“那一年,我過得也不好,媽媽重病住院,后面沒多久就走了。那時候我聽著你哭的聲音,我也會哭,我們都過得很不開心。”
“那么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都要開心?!碧K苒轉(zhuǎn)身抱著阿渡,“做最好的,有以后的朋友?!?/p>
“嗯呢?!?/p>
隨后,門外就傳來喊吃飯的聲音。阿渡給蘇苒整理了下頭發(fā):“我爸和栗姨都很熱情的,等下吃飯不用拘束,就當(dāng)在宿舍一樣?!?/p>
“沒問題,聽小姐姐的,等會兒如狼似虎給你看。”蘇苒應(yīng)得很干脆。
果然,家給人幸福的感覺都是相似的。蘇苒看著餐桌上的各類大菜,好像又回到小時候過年的場景,媽媽從廚房端來煮好的美味,一家三口圍在一起吃年夜飯,外面煙花燃放得很響,熱鬧而美滿。
“阿渡,快來幫我端個菜?!甭曇羰菑膹N房傳來的。蘇苒見阿渡上洗手間還沒回來,便起身進了廚房。
四目相對,蘇苒和眼前這個衣著講究的女人都立在了原地。
蘇苒怎么也沒料到,阿渡所說的麗姨,竟然是栗姨。而媽媽的名字,就叫陳栗。
沒有等對方回過神來,也沒有等阿渡出來,蘇苒立馬轉(zhuǎn)身快速地離開,等不及電梯的她選擇了漆黑的樓梯,從十三樓直奔一樓。
為什么你會是阿渡的媽媽……蘇苒坐在小區(qū)的石椅上,渾身都在顫抖。
手機再次震動了起來,是阿渡的來電。蘇苒要按掉,卻又恍惚地接起來。
“你在哪兒啊,栗姨說你出門了?!?/p>
“阿渡……”蘇苒沉默了很久才接著說,“剛剛接到一個急單,酬勞翻倍,我得去撈一把?!?/p>
“哦……好吧。那你注意安全。”阿渡有些失落,但是很快,她又歡快地問蘇苒:“怎么樣,栗姨還不錯吧?要不要來打個賭,你倆以后肯定也會處得很不錯?!?/p>
蘇苒把手機拿遠呼了幾口氣,然后才用很平穩(wěn)的語氣回阿渡:“不了,我這人逢賭必輸?!彬嚨兀瑹熁ㄈ挤诺穆曇粼谏砗箜懫?,蘇苒頓了頓,“先這樣吧,趕時間呢!”
掛完電話,蘇苒才看到一條沒有備注姓名的短信:不要告訴程洋。
路燈把蘇苒的影子拉得很長,蘇苒理了理圍巾,漫無目的地走在大橋上,兩岸的萬家燈火點亮了這座城市的夜景,看著很暖和,但橋上的風(fēng)吹得蘇苒兩頰冰涼。
一夜無眠,一夜沒有歸處。第二天天剛破曉,蘇苒才抵達動車站,距離發(fā)車的時間還很早,她就在候車室的座椅上瞇了會。不過十來分鐘的時間,蘇苒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有媽媽,也有阿渡,媽媽對阿渡很好,她給阿渡煲了一盅羊肉湯,說可以御寒……
下一站,是蘇苒也不知道的地方,因為進站前蘇苒隨便挑了一個陌生的站點買票。這是蘇苒的習(xí)慣,都說人生就像一趟沒有返程的列車,蘇苒需要做重要決定的時候都會去坐動車或者地鐵,從開始到終點,究竟要怎樣的抉擇,才能讓不可重來的人生沒有遺憾。
動車在軌道上快速行駛,窗外的風(fēng)景轉(zhuǎn)瞬即逝,蘇苒在臨站前做了決定:下一站,回家,回那個和阿渡一起住的家。
要珍惜。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都要珍惜阿渡,珍惜這個唯一的朋友,不留遺憾。
寒假,過得很漫長,也很倉促。蘇苒原本打算兼職到開學(xué)前一天,但是一聽到阿渡說要提前回來,她就提前結(jié)束了手里的工作。
去車站接阿渡的路上,蘇苒想了很多開場白,幫她拿行李,問她寒假過得怎么樣……
結(jié)果最后見到阿渡的時候,是阿渡拉著行李箱小跑到蘇苒面前,給了蘇苒一個大大的擁抱:“我就知道你會來接我?!?/p>
“那可不?!币磺腥绯?,沒有刻意,蘇苒拍了拍阿渡的肩膀,舒了口氣。
兩人回到宿舍,阿渡剛開進門,濃郁的飯香味迎面而來,她驚訝地喊著:“天啊!是我走錯門了嗎?電飯鍋居然亮著燈?你居然會做飯?”
蘇苒側(cè)著頭,一臉得意:“我本來就會做飯?!?/p>
“可當(dāng)初是誰靠在邊上說不會做飯?”
“對啊,你看我哪一次有下過廚房?”
“哼,騙子,騙了我一學(xué)期的飯?!卑⒍赡笾K苒的下巴,端詳蘇苒“小人得志”的臉,“那今天怎么就親自操刀了?”
蘇苒對視阿渡,看似耍嘴皮子卻又認真地說:“大概是沒遇到一個可以值得讓我做飯的人吧?”
“那可真是叫人深感榮幸啊!”阿渡白了一眼蘇苒,滿滿的欣悅。
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阿渡在廚房研究新品的時候,蘇苒即便是什么也不做,她也會跟在阿渡身邊看著。
做飯,是一件很不值得的事情,尤其是沒有等到可以一起吃飯的人,那些做飯所用的時間也就失去了意義。這個道理蘇苒很小的時候就明白,從她為媽媽做飯的那時候就明白。而阿渡不一樣,對于阿渡來說,她看似很享受這樣的時光。
“是不是很想媽媽?”這個問題在蘇苒心里徘徊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后她還是問出了口。
“嗯?”阿渡先是一怔,然后才緩緩而答,“嗯。很多人都說我很勤勞,很享受生活,但是她們不知道,我做飯的真正目的?!?/p>
“是用這樣的方式來紀(jì)念她嗎?”
阿渡若有所思地點頭:“準(zhǔn)確來說,是想成為像媽媽那樣的人,這樣隨著歲月的增長,哪怕我記不清她的模樣,我也不會徹底地忘記她。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的手藝和她相比還是差很遠?!彼酝A藭海盅a充了句,“所以我還挺喜歡栗姨的,她的飯菜讓我想起媽媽,是很溫暖的感覺?!?/p>
“哈哈哈。好困啊。”蘇苒伸了個懶腰就進了房間,隨后又喊一句“做好了叫我哦?!?/p>
你差的不是手藝,是缺少一劑調(diào)味,是媽媽的愛。蘇苒沒有說出口。阿渡說喜歡媽媽的時候,蘇苒失落地回了房間,大概是那個人為阿渡做的飯菜,也有愛的味道吧。
和阿渡的生活,是一屋兩人三餐四季的生活。蘇苒每每想到這里,就覺得人能夠活著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正因為活著,才有機會被愛,才能體驗到被愛。和阿渡在一起的生活,是蘇苒這幾年來過得最心安、最難忘的生活,因為有阿渡,她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平安喜樂”,并且阿渡所帶給她的,不僅于此。
“周末我們回我家吃飯怎么樣?”阿渡問蘇苒這話的時候,蘇苒看了她一眼:“去你家干嗎?”
阿渡從包里拿出身份證,指著上面的出生日期說:“看到?jīng)]有,周日我生日耶?!?/p>
“生日就生日,拿身份證干嗎?”
“說明不是胡謅的?!卑⒍蓽惖教K苒耳邊,“回家吃飯好不好?”
“好啊……”蘇苒回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阿渡卻開心得像中了500萬彩票一樣。蘇苒無奈地補充了一句:“真是拿你沒辦法?!?/p>
除夕夜之后,蘇苒的手機響過幾次陌生來電,她沒有接,直覺告訴她,那是媽媽換著手機號打來的。蘇苒不想接,不讓阿渡知道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她已經(jīng)做到,而除了這件事情之外,兩人之間也沒有其他可談的事情。
所以阿渡生日那天,蘇苒除了禮貌性地問候陳栗,不管陳栗問什么,她都回個微笑,然后緘口不言。倒是阿渡的爸爸最先察覺到了異樣,他放下筷子,和蘇苒聊就業(yè),聊不同行業(yè)的發(fā)展情況。蘇苒聽得很投入,身邊的阿渡不斷地給她夾菜,堆得蘇苒滿滿的一碗。
等程爸爸和蘇苒聊完,飯席也基本結(jié)束。陳栗從廚房端來4碗甜湯,她把甜湯放在蘇苒面前時,笑著對蘇苒說:“不要拘束,以后要常來?!?/p>
燈光投映在湯面上,熠熠生輝,清秀可餐。蘇苒看著陳栗如今溫婉的樣子,有點失神,她喝了一口,明明很甜,心里卻很酸。
媽媽終究還是找到了自己的歸宿,曾經(jīng)的歇斯底里已經(jīng)完全沒了蹤影。是因為身邊這個溫文儒雅的男人嗎?
蘇苒多年以后才明白,媽媽那天所有的溫柔,是因為她身邊的男人可以接受她的女兒,接受蘇苒的存在。
生活,是一個不斷和過去和解的過程。
至少在以前,蘇苒想起媽媽,心里都覺得很壓抑,媽媽就像是她心中永遠無法磨滅的傷口,曾經(jīng)她努力地在靠近,那人卻不斷地遠離。而現(xiàn)在,看到她如今平靜而溫馨的生活,面對媽媽,蘇苒開始變得坦然。
于是,之后不管阿渡是叫蘇苒回家吃飯,還是叫她一起和栗姨逛商場,蘇苒都沒有拒絕。她知道這是阿渡的有意安排,阿渡從來不會問起蘇苒以前的事情,是因為曾經(jīng)身為樓上鄰居的她知道,這世間母親對女兒的那份疼愛,蘇苒一直在缺失。如今阿渡有個幸福完整的家,她想和自己分享,她想讓自己也感受到愛,感受到溫暖。
所以這一年里有了阿渡,蘇苒和媽媽接觸的次數(shù),遠遠超過這幾年見面的總和。這一年里媽媽對她的模樣,好像又回到蘇苒小時候:做飯,買衣服,笑著講話……一切的一切,像極了最開始的模樣。而讓蘇苒始料不及的是后面所發(fā)生的事情讓這一切永遠停止,既不可倒回,也無法前進。
那是一場毫無征兆的災(zāi)難。等蘇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她清楚地感知到有股暖流從頭上緩緩傾下——是血。蘇苒微抬著頭,看到兩車的車頭撞在了一起,左眼余光所及之處,陳栗滿臉是血地趴在了方向盤上。
“阿苒……我……好疼啊……”蘇苒聽到阿渡虛弱的聲音,她想轉(zhuǎn)頭看一下阿渡,身體卻根本不聽使喚,好像整個身體都廢了一樣。
車頭的位置在冒煙。
蘇苒用盡全力起身,她先是探了陳栗的鼻息,想把她扶起來,卻發(fā)現(xiàn)陳栗的右腿被鐵皮緊緊卡住,無法動彈。
“喂,120嗎?這里大貨車和小車對撞,地址是在……”車外圍觀了不少人,蘇苒聽到有好心人在叫救護車。
不能坐等,這里太危險了。蘇苒開了車門,踉蹌地走到后車座,把阿渡從車里拉了出來。阿渡處在半昏迷的狀態(tài),一直在喊“疼”。蘇苒在路人的幫助下把阿渡扶到了路邊,剛要折返回去,眼前的車突然冒起熊熊大火。
“滅火器!快拿滅火器!”有人大聲喊著。
可是下一瞬間,“嘭”的巨大聲響,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躲閃不及。
“媽……”蘇苒雙唇輕啟,面無表情地立在原地。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醫(yī)生說阿渡有些輕微的腦震蕩,不過最主要的是阿渡右手的粉碎性骨折需要住院觀察幾天。而這幾天,阿渡很嗜睡。
蘇苒坐在床邊看阿渡沉睡的樣子,捋了她額前的碎發(fā)。
“你會后悔先救了我嗎?”阿渡突然的發(fā)聲,讓蘇苒怔了一下。阿渡只是說話,沒有睜眼,但是很快,眼淚就從眼角落了下來。
看到這樣的場景,蘇苒猛地明白過來,阿渡不是嗜睡,她是在回避。大概早在這之前,她就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和陳栗之間的關(guān)系。蘇苒淺淺一笑,云淡風(fēng)輕地說:“傻瓜。”
阿渡拉上被子,蜷縮在被子里抽泣了很久。
你會怪我先救了阿渡嗎?蘇苒失眠的每一個晚上,都會站在天臺上,吹著冷風(fēng),對著漫天的繁星,腦海里不斷地重復(fù)這個問句。事故之后的每個黑夜這么的漫長,車輛爆炸的那一瞬不斷地在夢里重復(fù),蘇苒常常被夢里的巨響驚醒,便再也難以入眠。她也常常想,如果當(dāng)時被卡住的人是我,如果當(dāng)時留在車里的人是我,又如果說,8歲那年那一刀子劃下去,也許現(xiàn)在大家都會過得很好:媽媽會活著,會找到自己的歸宿。阿渡會和別人成為最要好的朋友,那個最要好的朋友也不會給她帶來這么大的愧疚……
可惜沒有如果。
阿渡出院那天,天氣格外的好。蘇苒右手提著行李,左手攙著阿渡,連連叫前面的行人走兩邊。
“能不能不要這么浮夸?”阿渡難為情地走著。
“我就不,萬一他們不小心撞到你怎么辦?”蘇苒回答得又調(diào)皮又認真,臉上眼里充滿著笑意。
阿渡突然停了腳步,她說:“蘇苒……對不起……都是因為我?!?/p>
“如果有些事情注定要發(fā)生,那就無可避免。所以順其自然,過好當(dāng)下也不是不可以……”蘇苒還想繼續(xù)往下說,阿渡已經(jīng)紅了眼睛:“蘇苒,我們接下來……各自生活吧。”
“嗯?”蘇苒愣了一下,隨后點點頭,“好。那我先送你回家?!?/p>
蘇苒知道,這是阿渡這幾天來做的最后決定。她想反駁,但也清楚這都是無用功,在阿渡沒有徹底放下這件事情之前,蘇苒心里有數(shù),阿渡和她之間的關(guān)系,也就只能停留在這個地步。
阿渡所有的行李,都是蘇苒提前幫她收拾好的。好像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阿渡也并不是要搬走,只是出一趟遠門而已。
車開走的時候,蘇苒喊了聲“阿渡”,車很快就停了,阿渡開門下車,哭著跑向蘇苒,深深地擁抱住蘇苒,很久,很久。
蘇苒輕輕地拍著阿渡的后背:“如果能回來就回來,如果回不來,那就照顧好自己。知道了嗎?”
阿渡只是哭,沒有應(yīng)答。
小區(qū)的天很藍,陽光也很刺眼,阿渡最后還是很堅決地上了車,不再回頭。蘇苒就這樣站在小區(qū)門口,目送阿渡的車遠去。準(zhǔn)備回家的時候,她把手放在口袋里,摸到了一樣?xùn)|西——是紙條。
一定是阿渡剛才留下的。蘇苒反應(yīng)過來之后立馬打開紙條,被眼淚浸濕的紙張,上面是一行娟秀有力的字跡。阿渡寫道:讓你永失最愛,讓你永遠遺憾,我很抱歉。
傻瓜。蘇苒搖搖頭,她先是微微一笑,然后就蹲了下來,把頭埋進臂彎里。很快,她又把頭抬起來,下巴抵在胳膊上,眼角微濕:阿渡,最懂我的人,還是你。
如果不是那場車禍,蘇苒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原來媽媽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對自己來說是多么重要。小車爆炸的那一瞬間,以往對她的怨恨全部隨著那聲巨響一筆勾銷,整個人像是跌落到深不見底的山崖,那種徹底的,觸不可及的無助和絕望,蘇苒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多希望我那天能救你。哪怕我們繼續(xù)互不關(guān)心,互不叨擾,哪怕我們真的一直像陌生人一樣,我也多希望你能活著,不要狠下心地徹底丟下我。
蘇苒沒有再招舍友。阿渡走后,蘇苒在陽臺隔了一個小餐位,布置上一張精致餐桌,只要在家里,她都會用心地做好三餐,然后端到陽臺認真地吃完。上學(xué)、兼職、回家,阿渡不在的這一年,這樣的生活周而復(fù)始。
時光不斷地消逝,也不斷地推著所有的人、事、物前進。畢業(yè)季到來的時候,房子續(xù)約合同也即將到期。
“姑娘,我租房這么久,你是唯一一個,搬出去還把房間收拾得這么整潔的人?!狈繓|過來和蘇苒交接的時候,看著屋里的環(huán)境連連點頭。他問蘇苒,“打算哪里上班?”
蘇苒默默一笑:“這是個能給人帶來好運的房子?!倍竺娴膯栴},蘇苒選擇了不回答。
阿渡離開的那天,蘇苒也以為自己還會在這里住很久,就算是畢業(yè)了,也只是就近找份工作,然后繼續(xù)住這里。畢竟這個地方,給自己帶來很多溫暖,很多愛。但是當(dāng)她打聽到阿渡已經(jīng)去省外發(fā)展時,她才明白過來,她之所以還住在這里,其實是因為阿渡也在這附近。
過去的這一年,兩人明明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也在同一片區(qū)上學(xué),但是自從阿渡搬走之后,兩人就再也沒有碰過面。實際上是可以見到阿渡的,只是那陣子蘇苒默默去阿渡學(xué)校找她時,發(fā)現(xiàn)她都是很早就去教室,放學(xué)后很晚才出來——阿渡錯開所有的時間點,只是為了不遇見。而畢業(yè)后選擇省外,大概也是為了徹底的回避吧,這座城市,終究還是讓阿渡感到難過吧。
蘇苒應(yīng)聘了小學(xué)教師,還是在這座城市,只是換了個地方,是在隔壁城老家。輔導(dǎo)員并不建議蘇苒這樣做,她說以蘇苒的專業(yè)能力,可以去北上廣的一線城市找個專業(yè)相關(guān)的公司好好發(fā)展,肯定會有很好的前途。蘇苒搖頭不語,她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
要回老家的前一天,蘇苒去了趟阿渡家,開門的是阿渡的爸爸。這個曾經(jīng)差點成為她繼父的男人,還是溫文儒雅的樣子。他說了很多關(guān)于阿渡的事情,他說:“我很介意你的存在,之前陳栗和我說想接她女兒寒假過來住幾天,我沒有答應(yīng)。后來你第一次來過家里后,我和阿渡就知道你是陳栗的女兒,阿渡一直在說服我,也一直在緩和你和陳栗之間的關(guān)系?!?/p>
“嗯……”
“只是阿渡也沒想到,因為那天她約你們倆去郊游的時候,會出事故。阿渡出院后,就落下失眠的毛病,到現(xiàn)在都沒好?!?/p>
蘇苒抿了口茶,氣氛變得很安靜,兩人都沉默了。
臨走前,蘇苒把一封信遞給程父:“阿渡要是回來了,叔叔幫我轉(zhuǎn)交給阿渡。”
“她明天早上會到家,不親自交給她嗎?”
“不了。”蘇苒回答,“明早我該回學(xué)校報到了。”
親愛的阿渡:
見字如晤。想了很久,最后還是決定給你寫信。我準(zhǔn)備回老家的小學(xué)當(dāng)語文老師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想我應(yīng)該會在那里長久地做下去。
你不在的這些日子里,我把自己照顧得很好,每天三餐按時吃飯,也有按時睡覺。之前也想過要在荷林苑繼續(xù)住下去,后來聽說你去了省外,我就覺得原地的等候也沒多大意義。
我們第一次“相見”的地點,就在老家。仔細想來,老家是我討厭的地方,但也是因為這個地方,讓我遇見了你,感受到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愛和溫暖。所以我決定回去當(dāng)老師,讓這里更多的孩子感受愛,得到愛,分享愛。
阿渡,很幸運能夠遇見你。如果不是你,可能我只活到8歲;如果不是你,我和媽媽之間也不再會有溫馨友好的記憶,因為有你,讓我深感在人間值得。
照顧好自己。阿渡,我很想你。
信上的最后一段話,是蘇苒猶豫了許久才補上的。第二天回老家的大巴車上,蘇苒的腦海里反反復(fù)復(fù)都是阿渡的影子,大概是因為最近連續(xù)兩個晚上夢見阿渡。老人說,夢見那人3次便是緣盡。這樣的說法或許沒有什么科學(xué)依據(jù),卻讓蘇苒感到了不安。當(dāng)初阿渡走的時候,她對阿渡說,如果能回來就回來,如果回不來,那就照顧好自己。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補上了這段話,她寫的是后者,但希望阿渡能做出的,是前一個選擇。
老家下雨了。瓢潑的大雨,讓蘇苒無所適從,她靠在車站門口看著昏暗的天際,深深地感慨道:“看來這個地方對我依舊不友好呢!”
“那現(xiàn)在呢?”有人從身后抱住了蘇苒,輕緩地說:“阿苒,我回來了?!?/p>
蘇苒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她轉(zhuǎn)身抱住阿渡:“友好得……叫人想哭呢……”
車站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的生命在8歲那年就該結(jié)束。如果為了遇見你,要用我余生的幸福來下注,我也愿意。摯友如此,一生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