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濤
瘋?cè)嗽阂徇w了。這個消息一傳出來,整個新東區(qū)的街坊們都沸騰了??煊卸炅税?,瘋?cè)嗽阂呀?jīng)快成了新東區(qū)的標(biāo)志。在街坊鄰居平時吵嘴的時候,保不準(zhǔn)有人回一句惡狠狠的話,我看你是新東區(qū)出來的,還不快滾回去。
喬鷺對這個消息可并不感到欣喜。瘋?cè)嗽阂岬礁蟾鼘挸ǖ牡胤?,這意味著喬鷺上下班的時間將平白無故地增加兩個小時。別小看這兩個小時,喬鷺能做很多事情,比如給小梨子梳好辮子,給小梨子燉好雞湯,給小梨子講幾個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
小梨子是喬鷺的女兒,對于一個單親媽媽來說,工作單位的搬遷將會直接導(dǎo)致生活各方面成本的提高。
瘋?cè)嗽豪锏寞傋?,才不管這些。他們只會目光呆滯地靜坐,或者走來走去,又或者抱著一個破爛不堪的布娃娃假裝給她喂牛奶。院子里的空氣總是顯得凝固而窒息。
但是土爺不會這樣。土爺是所有病人里面最有文化的一個。沒犯病之前,他是市里醫(yī)院的眼科骨干醫(yī)生??赏t(yī)者不能自醫(yī),土爺最后還是被送到了這里。
小梨子最近好一點了嗎?土爺慢條斯理地問,瞥了一眼幫他打針的喬鷺。喬鷺把手中的針筒往上擠了擠,然后拍拍土爺瘦骨嶙峋的左手手背,溫和地回答,好一點了,她最近總覺得自己了看見星星。
這是正常的病理反應(yīng),視網(wǎng)膜血管被硬化之后,會出現(xiàn)幻影。土爺嚴(yán)肅地說,全然不察覺自己手臂被扎針的疼痛。快七十歲的老頭子,眼窩深邃,道骨仙風(fēng),加上下巴下面一小撮白色的長胡須,頗有些大師風(fēng)范。
是啊,做了檢查,醫(yī)生也是這么說。對了,忘了您就是最好的醫(yī)生,喬鷺朝土爺笑笑。土爺點點頭,繼續(xù)用右手畫著手上的畫,沉靜得像水一樣。
喬鷺悄悄地離開了土爺?shù)拇参?。土爺是知青,在北海建設(shè)兵團待了好長時間。聽土爺自己說過,他小時候特別喜歡畫畫,后來因為在農(nóng)村沒什么可看的書,他把一本人體解剖學(xué)的課本,畫得滾瓜爛熟。再后來,恢復(fù)高考之后,他就順利地考上了醫(yī)學(xué)院,當(dāng)了醫(yī)生。至于為什么要選眼科,土爺沒說,喬鷺也不敢問。
相比其他的患者,土爺是最容易照顧的,喬鷺有時候甚至?xí)浰且粋€病人。在某個天氣晴朗的下午,喬鷺會和土爺一起聊起她的生活,聊起她的小梨子。
小梨子的出生,是喬鷺最值得榮耀的事情,雖然那個懦弱的男人,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喬鷺的生命里。喬鷺會把小梨子畫的小房子小草地還有小花園拿給土爺看。畫雖然幼稚,但那是小梨子畫的。
懷孕的時候,營養(yǎng)不夠,小梨子的視力天生有些問題,可是這不妨礙小梨子把自己看到的世界快樂地畫進畫里。喬鷺把畫拿給土爺看,土爺有時候會在小梨子的畫上,隨手添上幾個有趣的小人偶,喬鷺拿回去,也能把小梨子逗得哈哈大笑。這一老一小,依靠著畫畫一來一往,倒也建立起深厚的感情。
土爺沒有親人,喬鷺看過他的病歷卡,聯(lián)系人一欄留著的是土爺原來單位的電話號碼。他的家人呢?喬鷺心里總有一個揮之不去的疑問。
這天晚上,喬鷺值夜班,剛剛把那個難哄的抱著布娃娃的病人安頓好,經(jīng)過土爺?shù)牟》?。只見,土爺從病房門口神秘兮兮地探出頭來,喬護士,你今天值晚班啊。
對啊,土爺,您還沒有睡啊?
沒睡沒睡,我以為今晚不是你值班。
醫(yī)院要搬遷了,我這幾天都在整理東西,所以今天晚上調(diào)了夜班。喬鷺回答。
搬了也好,這里空間太小了。
搬了就遠了,我沒法照顧小梨子了。可能……我就轉(zhuǎn)去社區(qū)醫(yī)院了。喬鷺說這話的時候,竟然有點不忍心。
你不跟我們一起搬???土爺?shù)穆曊{(diào)變得有點顫抖。
嗯,土爺,您放心,還有其他醫(yī)生護士一起搬過去的。喬鷺說話的底氣越來越不足了,因為她看見了土爺眼里升騰起濕潤的霧氣。
喬護士,如果我的女兒還活著的話,她可能比你年齡還大一些。只可惜她還沒機會做媽媽,她就不在了。土爺本來就低沉的聲音,更加讓人惆悵。
土爺,對不起,我不知道您女兒的事。喬鷺有點不知所措,她不想觸碰到土爺內(nèi)心的傷口。畢竟,每一個人心里的疤,都流淌過生命的痛苦。
我還等著小梨子給我畫的畫呢……土爺喃喃自語地回到了寂靜無聲的病房。
按照慣例,上完夜班之后,喬鷺能休息一整個白天。等到第三天,喬鷺再回到醫(yī)院的時候,土爺躺在了病床上。
這老爺子又瘋了,一個晚上不停地畫畫。只畫女孩子的眼睛,怎么勸也不聽。身旁的護士小聲地議論著。
被土爺隨意扔在墻角的白紙,橫七豎八地躺著。每一張上面都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清澈純凈的眼神,美麗又神秘。
土爺?shù)呐畠菏敲と?,這是土爺上大學(xué)之后才知道的。那年,他和老鄉(xiāng)家的一個女孩私定終身,卻被女孩的爸爸?jǐn)嗳痪芙^了。在他考上大學(xué)之后,女孩偷偷生下了土爺?shù)呐畠海l知小嬰兒竟然是先天性眼盲。家里覺得這是天大的丑事,毫不憐惜地把這對母女匆匆許配給了山坳里的老光棍。性子烈的女孩受不了,沒過多久,就帶著女兒跳了崖。
而這一切,讓土爺一輩子懷著愧疚。后來,土爺從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做了眼科醫(yī)生。他一犯病,就會不停地畫畫,畫眼睛,畫那個女孩的眼睛,畫那個小嬰兒的眼睛。
在土爺?shù)男睦铮苍S保留著他未曾謀面的女兒的樣子。這個樣子也許慢慢地和喬鷺重合,和小梨子重合……
瘋?cè)嗽喝缙诘匕徇w了。搬遷典禮上,土爺?shù)漠嬜鳎痪难b裱起來,擺在了醫(yī)院大堂最顯眼的位置。
喬鷺正在靜靜欣賞著最后一幅畫作:一個老爺爺和一個小女孩正在樹下認(rèn)真地畫畫。作者署名赫然寫著土爺和小梨子。
不遠處,土爺正在朝她走過來,正沖著她笑。喬鷺也微笑地朝著土爺和那一群病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