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道

一

春現(xiàn)下窯的時候，麟麟也要去，秀蘭死活不讓。麟麟說，怕什么，家里還有我哥呢，又不是我倆一塊去。秀蘭還是不讓。春現(xiàn)說，再裝兩年沙吧，等你過了十九，準(zhǔn)讓你去。麟麟爭不過，歇晌的時候都是氣呼呼的，把風(fēng)扇開到最大，對著自己的脊梁吹。春現(xiàn)悄悄地到廚房，輕手輕腳做了麟麟最愛吃的豆腐菜，放在飯盒里，又在上面放了三個饅頭。麟麟起來后，灌了一瓶開水，提著飯盒就下河了。

三點之前沒活。麟麟跳下去，游了幾圈，上岸，躺在河邊，頭枕著石頭，瞇著眼，曬太陽。諸葛亮也經(jīng)常瞇著眼，他想。諸葛亮出山之前，在隆中隱居了多年。出山之后，三分天下，鼎足而立，他常常這樣激勵自己?？ㄜ噰娭跓煟瑩u搖晃晃開過來了。來活了。麟麟爬起來，將篩過的細沙一锨一锨往車上撂。裝滿，副駕駛上的記分員在他的名字后面畫一道杠，卡車調(diào)個頭，搖搖晃晃開走了。

晚上回到家，桌子上杯盤狼藉。不用說，哥哥又相親了，把女方和媒人請到家里來了。麟麟坐下來，也不換筷子，胡亂塞了幾口灌腸。吃完，到東屋躺下了。秀蘭喊：現(xiàn)兒，收拾一下。春現(xiàn)“噗撻噗撻”過來了，不作聲，埋頭收拾碗碟。春現(xiàn)的鞋不大，但走路總是發(fā)出“噗撻噗撻”的聲音。收拾完，秀蘭說，現(xiàn)兒，給我倒杯水。春現(xiàn)“噗撻噗撻”去倒了一杯水放在秀蘭旁邊的桌子上。外面有人敲門，秀蘭說，現(xiàn)兒，你去看看是誰。春現(xiàn)又“噗撻噗撻”去開門了。街坊四鄰都說，他們從來沒遇見過春現(xiàn)這樣的好男人，對自己的媳婦比對皇上還聽話。春現(xiàn)聽到了，總是咧開嘴，笑笑，不說話，眼睛里放出光來，只一會兒，又暗下去了。秀蘭在院子里喊，現(xiàn)兒，咱家水井壞了。春現(xiàn)“噗撻噗撻”回去了。只有一次鬧出了笑話。那年過年包餃子，春現(xiàn)、秀蘭、大麟、麟麟都在灶火忙活，秀蘭問：現(xiàn)兒，餡兒拌得咸不咸？大麟把剛喝進嘴里的一口水噴了出去，麟麟笑得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春現(xiàn)紅了臉，秀蘭也“撲哧”一聲笑了。

平心而論，春現(xiàn)做的飯比秀蘭的好吃，這是大麟和麟麟的一致觀點。秀蘭有理：你們吃我做的飯吃了二十年，吃你大大做的飯才幾頓？誰不喜歡吃新鮮的？可是事實并非如此。麟麟曾在旁邊觀察過春現(xiàn)做飯，發(fā)現(xiàn)他做飯好吃的最大秘訣在于會放大料。同樣是做鹵，秀蘭通常直接炒青椒或者豆角，蔥姜蒜都不放。春現(xiàn)不僅放蔥姜蒜，而且放之前先用八角和花椒過一遍熱油。同樣是搗蒜泥，秀蘭搗的蒜泥里只有蒜，春現(xiàn)會摘下幾葉薄荷和香椿，大麟和麟麟吃了第二碗還想吃第三碗。

讓麟麟過齒難忘的是春現(xiàn)做的馇饃。十幾年后，當(dāng)麟麟坐在城里酒店的豪華包間里吃著山珍海味的時候，仍然對當(dāng)年春現(xiàn)做的馇饃念念不忘。這是后話。春現(xiàn)只在換大米的時候做馇饃，平時不做。換大米需要五更起，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晚起一會兒，換大米的大軍趕著馬車浩浩蕩蕩過了河，就沒你什么事兒了。馇饃的做法很簡單，十分鐘做完，正適合。春現(xiàn)起床后，匆匆洗把臉，添鍋，把饅頭切成均勻的條狀，等水開，勾上面湯，面湯一開，把切好的饅頭條放進去，再放入蔥花香菜油鹽醬醋十三香。一滾兒后，放前一天晚上淘洗好的菠菜;二滾兒后，端鍋，一鍋無上的美味就做成了。春現(xiàn)十分鐘扒兩碗，剩下的留給大麟、麟麟和秀蘭吃，扒完一抹嘴，套上馬車就向汝河北進發(fā)了。

春現(xiàn)去換大米，秀蘭整天埋怨春現(xiàn)掙錢少，說，你是不是把錢給哪個野女人了？聽說汝河飯店里面的野女人可多了，小姑娘也不少。春現(xiàn)惱了，臉漲紅，說，咱倆算算賬行不行？秀蘭說，來來來，當(dāng)著倆孩子的面算算。算完，找不出破綻，秀蘭說：你要是想日鬼搗旋，誰也防不住你，明天讓大麟跟車吧。春現(xiàn)沒意見。麟麟也想去，被秀蘭喝住了。

換大米不是一個旱澇保收的職業(yè)，行情一日一變。好的時候一天能掙三四十塊錢，差的時候一斤米也賣不出去。秀蘭天天在家圍著鍋臺轉(zhuǎn)，想去體驗一下?lián)Q大米，跟街坊鄰居一商量，糾集兩個女人，拉著一輛架子車出發(fā)了。不會趕馬車，只能拉架子車。從早忙到晚，灰頭土臉，一共掙了三十塊錢，一個人十塊。中午三個女人不舍得吃飯，找了一家飯館，一人要了一碗熱湯，就著早上從家?guī)У腻伩x吃了。晚上回到家，秀蘭顧不得洗臉，呼嚕了兩大碗面條。吃完，秀蘭兀自大笑起來，笑得兩眼淚，臉上的煤灰隨著笑抖落在地。春現(xiàn)、大麟、麟麟都以為秀蘭瘋了。秀蘭止住笑，出去洗頭、洗臉，到里屋脫掉黑褲子、粗布鞋，換上了腳蹬褲、高跟鞋。

秀蘭生著一張娃娃臉，愛打扮，也會打扮。秀蘭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還是閨女的時候，可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大美人！當(dāng)時多少人上我家提親，我爸爸都不同意。不知怎么就嫁到了春現(xiàn)家！秀蘭家在縣城以西，不習(xí)慣于說“大”或“大大”，更喜歡說“爸爸”，上聲。春現(xiàn)家在縣城以東，習(xí)慣說“大”，略帶兒化音。春現(xiàn)稱秀蘭家為西鄉(xiāng)，秀蘭稱春現(xiàn)家為東鄉(xiāng)。秀蘭剛嫁到東鄉(xiāng)，就獲得了“娃娃”的美稱。鄉(xiāng)親們來春現(xiàn)家串門，會問：娃娃在家嗎？幾天沒看見娃娃，怪想的。春現(xiàn)趕馬車載著秀蘭、大麟、麟麟去收麥，鄉(xiāng)親們蹲在大街上看見了，說，現(xiàn)兒你也真是，紅剛大日頭的，還舍得讓娃娃下地干活？春現(xiàn)咧嘴笑笑，甩一記響鞭，秀蘭說，戴著麥秸帽，沒事兒。鄉(xiāng)親們說，咦，你那個麥秸帽咋那么有福氣，能戴在你頭上，我這麥秸帽咋只能戴在老頭兒頭上？秀蘭掩嘴笑了。

秀蘭一年回娘家三次：三月十八趕大會，八月十五吃月餅，大年初二回門。每次回家，春現(xiàn)都趕著馬車，載著秀蘭、大麟和麟麟，“嘚兒嘚兒”地上路。大麟、麟麟坐在馬車上，一會兒唱歌，一會兒爭搶著念寫在墻上的標(biāo)語。到了城里，正是中午，秀蘭給每人買幾個水煎包，吃了，喝點水，再坐上車，“嘚兒嘚兒”地往城西趕去。天擦黑前，到西鄉(xiāng)秀蘭娘家，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吃頓飯，拉拉家常，睡一晚，第二天早上春現(xiàn)又趕著馬車，載著秀蘭、大麟、麟麟出發(fā)了。天黑到自己家，大麟、麟麟常常躺在馬車上睡著了。

秀蘭心里面樂意別人叫她“娃娃”。哪個女人不喜歡別人夸自己漂亮呢？秀蘭剛嫁過來的時候是學(xué)生頭，兩個月之后就留起了長發(fā)。懷孕后，秀蘭把頭發(fā)剪短了，長碎發(fā)，仍是那個年代最流行的。腳蹬褲流行那陣兒，秀蘭買了四五條。后來時興絲襪，秀蘭已經(jīng)三十多了，仍然經(jīng)常穿，白色的，肉色的，黑色的，外面穿短褲或者套短裙，怎么看都像城里來的。夏天是必須穿裙子的，秀蘭有五六種不同的裙子，牛仔裙、超短裙、連衣裙、碎花長裙，只有在下地的時候才換上粗布褲子。

換大米之前，春現(xiàn)賣了三年的蘋果。賣蘋果有季節(jié)性，秋冬行情好，春夏生意慘淡。生意慘淡的時候，春現(xiàn)就去侍弄他的莊稼。大麟、麟麟都上初中之后，家里開支驟然增大，春現(xiàn)夏天的時候開始賣西瓜。西瓜也有季節(jié)性，立罷秋，就沒幾個人吃西瓜了。因此，春現(xiàn)那幾年實際上是蘋果和西瓜都賣的。

賣蘋果之前，春現(xiàn)干了兩年的木匠。那時候大麟和麟麟年齡小，老人都健朗，家里沒什么負擔(dān)，春現(xiàn)靠做桌椅板凳，倒也混得全家肚圓。做了兩年，市面上賣現(xiàn)代家具的越來越多，人們都買沙發(fā)皮椅了，誰還去買你手工做的桌子椅子？

干木匠之前，春現(xiàn)燒了一年的磚。那時候秀蘭剛嫁過來兩年，還是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卻整天跟著春現(xiàn)沒日沒夜地挖黏土、和稠泥、制坯、燒磚。等待磚坯陰干的過程中，春現(xiàn)常常喜歡哼幾句黃梅戲：“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寒窯雖破能避風(fēng)雨，夫妻恩愛苦也甜。你我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秀蘭就用小土坷垃砸他，兩人滾作一團。一個月燒成一批，賣倒也好賣，村里那么多年輕人陸陸續(xù)續(xù)結(jié)婚、生孩子、跟父母分家單過，誰不需要打宅基地蓋房子？可問題是磚好賣債不好要，大家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本來結(jié)完婚生完孩子手頭就緊，你還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地催賬？

大麟和麟麟一天天長大了，賣蘋果和西瓜顧不上開支，換大米，手頭也緊。有一天下午放學(xué)，大麟突然對春現(xiàn)說，老師讓我們每個人買一臺計算器。春現(xiàn)問多少錢，大麟說二十。二十塊錢是大麟一年的住宿費，春現(xiàn)心里一緊，沒給。大麟不依不饒，說不買老師就不讓進教室。春現(xiàn)那幾天換大米正不順，見大麟喋喋不休，就罵了他幾句。大麟哭鬧著騎車上晚自習(xí)去了。春現(xiàn)冷靜下來，想了一想，后悔不該那樣對大麟，怕大麟十三四歲的孩子想不開尋短見，于是跨上家里的另一輛自行車狂奔起來，終于在快到學(xué)校的時候追上了大麟，把二十塊錢給了他。

春現(xiàn)要去下窯的時候，家里沒有人同意。那些年鄉(xiāng)里的小煤窯遍地開花，大大小小的事故多得像亂飛的柳絮。前面一排住著的國正，在窯底下干活的時候被上面落下來的一大塊煤砸得雙腳稀爛，筋都砸斷了，痛得差點背過氣去。第一排住著的中有，下窯剛半個月就遇到了事故，搶救了幾天，命保住了，但大腿以下截肢了。中有受不了輪椅上的日子，趁妻子有一天去鎮(zhèn)上趕集，用破布條把自己掛在了床幫上。但春現(xiàn)心意已決。誰讓在窯底下干一天相當(dāng)于在地上干五天呢？秀蘭沒辦法，開始給家里的大小神仙和列祖列宗燒香。上完香，領(lǐng)著大麟和麟麟一齊跪下，依次給各位神仙和祖宗磕頭，磕三個，作一下揖，再磕三個，再作一下揖，再磕三個，一共九個。最后是春現(xiàn)跪下來磕頭，秀蘭跪在旁邊，口中念念有詞?？耐?，春現(xiàn)撣掉膝蓋上的灰塵，去礦上報了名。

二

糯米。是的，麟麟只想叫她糯米。麟麟有時候會在夢里喊：糯米，糯米，糯米。麟麟睡前會親一口她的照片，從心底說一聲：糯米，糯米。

初一的時候麟麟當(dāng)了班長。班長的人選，并不是要找一個學(xué)習(xí)最好的，而是看誰的溝通能力和管理能力最強。開學(xué)沒幾天，班主任把麟麟叫去，說，我看你像個當(dāng)班長的料。你學(xué)習(xí)上不是太上心，一直中下游，但是你會管人，能管人。班主任跟他談完話就回到教室宣布了，任命他為班長。麟麟第一次有了重任在身的感覺。班長的一項職責(zé)是統(tǒng)計每天各班級出早操的人數(shù)。麟麟每周有兩次這樣的機會，也就是說，有兩個早上他不用跑步，跟另一個班級的班長站在一起，兩人共同統(tǒng)計，互相監(jiān)督。學(xué)校分配給他的搭檔是同村的魏圓圓，鄰班的班長。

麟麟總覺得她的高鼻子有點不真實，像外國人?；蛘哒f，她是中外混血。小嘴巴是甜美女孩的標(biāo)配，她是櫻桃小嘴。圓圓跟麟麟一個村，但怎么看怎么像城里人。早先圓圓的父親有一把獵槍，沒事就去附近的紫云山深處打獵，打來的野味源源不斷賣給了城里的飯店。圓圓的父親靠打獵發(fā)了大財，但畢竟私藏獵槍違法，所以一直不敢聲張。鄉(xiāng)親們私下里都說，圓圓一家人，外面穿的衣服幾十，里面穿的衣服上千！有一年早春的一個周末，麟麟正趴在里屋的桌子上寫作業(yè)，圓圓的父親拿著一柄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家伙來了。春現(xiàn)和秀蘭一見，馬上拿出五塊錢給麟麟說，拿著出去買東西吧，把麟麟打發(fā)出了家門。后來，麟麟知道，那是一桿獵槍。麟麟趁父母和大麟都不在家的時候，把家翻了個底朝天，終于在糧食囤后面發(fā)現(xiàn)了那桿獵槍。麟麟小心翼翼地把獵槍外的油紙剝開，艱難地把槍端起來，沉重的槍身壓得麟麟胳膊酸痛。那之后，每年春節(jié)，圓圓的父親都會來一趟麟麟家，送來一塊禮，也就是五斤肉，以示謝意。后來上級發(fā)了告示，不管是誰，只要把私藏的槍支彈藥全部上交，并簽下保證書，所有事情一律不再追究。圓圓的父親如蒙大赦，從麟麟家拿走獵槍的時候熱淚橫流。

上初中之前麟麟并沒有覺得圓圓有多誘人，只是覺得她漂亮。漂亮的女孩多著呢，前面三排住著的麗莎，夏天的時候換上雪白的T恤和火紅的馬褲，就能把他的魂魄勾去。麟麟有時候看到麗莎在街上跟大人們說話，就悄悄爬上房頂，在門前大樹的掩映下看麗莎，看她火紅馬褲包裹著的大腿，還有青春蓬勃呼之欲出的胸脯，看得口干舌燥。只是，麟麟被任命為班長后跟圓圓第一次檢查出操，就被圓圓勾住了。

女大十八變，不到十四歲的圓圓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水蜜桃的氣息。她比一般的女孩發(fā)育早，一般的女孩十四歲的時候還這兒癟那兒陷，圓圓不到十四歲就前凸后翹了。再加上她喜歡穿緊身彈力牛仔褲，像蘋果般突出的臀部和滾圓的大腿把麟麟折磨得死去活來。麟麟一見到她就渾身發(fā)燙，像著火一樣。尤其是她的臉蛋，比麗莎甜美不少，他們班的男老師公開在班上叫她小甜心。麟麟也有對她的稱呼，叫她糯米。只不過，糯米是他在心里叫的。圓圓是大家叫的，小甜心是男老師們叫的，只有糯米是屬于他麟麟一個人的。幾周下來，兩人熟了，有一次檢查完出操情況回教學(xué)樓時，麟麟說，你有照片嗎？能不能給我一張。圓圓很驚訝，說要我照片干什么。麟麟說，就是想看嘛。圓圓紅了臉，笑著說，等我一下。說著跑進教室拿了一張自己的大頭貼，遞給麟麟，又跑走了。從此之后，麟麟就將照片放在自己的床頭，每天睡前吻一口他的糯米。

大麟決定輟學(xué)的時候，麟麟剛剛初一下學(xué)期。那年大麟上初三，眼看中考無望，天天在班上度日如年，索性過完年不去上課了。班上的人一天天減少，今天走一個，明天走三個，七八十人的大教室?guī)讉€月就空出了一大片。這很像他們禹王村。這些年，村里人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死去。最后一排住著的建飛的母親，身體的結(jié)實在村里面有口皆碑，三五年不吃一次感冒藥。那年夏天她在麥地里收麥，一個人頂三個男勞力。收了三天，回到家就病了，吃不下，睡不著。剛開始家人以為是熱著了，給她幾瓶藿香正氣，她不喝，給她熬了一鍋綠豆粥，勉強喝了一點，第二天就說不出話了。家里人趕緊請先生，先生來之后望聞問切一番，說，晚了。果然，三天后，就去世了。老家住著的老九伯，不到七十的年紀(jì)，喉嚨壞了，用馬車拉著到城里做了手術(shù)，回來十幾天就咽氣了。據(jù)說城里的醫(yī)生把他的喉嚨挖了，為了防止擴散。有人說他的喉嚨是吸煙吸的，也有人說是被兒媳婦氣的。第一排住著的飄的媽媽，曾是村里面最標(biāo)致的女人，剛過四十，有一天晌午在自家院里壓水，突然腳步踉蹌了幾下，身子晃了晃，倒在地上，再也沒起來。有人說，她男人天天殺豬賣肉，她一天三頓什么時候離開過肉？油脂早把她的血管堵得死死的了。

大麟輟學(xué)那天，麟麟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兔死狐悲的沮喪。想想自己，兩年之后還不是跟哥哥一樣的結(jié)局，還不如早點輟學(xué)算了。秀蘭對春現(xiàn)說，大麟上不下去就算了，你也別下窯了，家里面的開支小了。春現(xiàn)悶頭不響，過了一會兒說，大麟停兩三年就得說媳婦結(jié)婚，到時候還得給他打一處宅子，你說開支還?。亏膑脒^幾年也得說媳婦，娶了媳婦他會愿意跟咱住？秀蘭不說話了。大麟說，過一兩年我也去下窯吧。秀蘭說，老實在家待著吧。窯底下幾百米深，這兒塌方那兒漏水，是你能待的地方？你大天天下窯，家里面的農(nóng)活歸你了。大麟喝了一口水就扛著鋤頭下地了。

麟麟知道他的糯米去了礦上的歌舞團時，天已經(jīng)熱了。那段時間麟麟感覺很奇怪，連續(xù)兩周檢查出操的時候都不見圓圓的身影。第一周麟麟沒見到她，心生詫異，轉(zhuǎn)念一想，興許人家來例假了呢。第二周沒見到她的時候，麟麟的疑慮加重了，心想，例假也不能持續(xù)這么長時間吧？那天麟麟從操場回教室，到圓圓的班上看，發(fā)現(xiàn)圓圓的座位已經(jīng)空了。麟麟悄悄把一位同學(xué)叫出來問，同學(xué)說前段時間學(xué)校來了一個人，在圓圓的教室外面看了很長時間，接著圓圓的班主任就把她叫出來了。又過了兩天，圓圓回來把自己的東西全收拾走了，從此之后再沒回來過。麟麟腦袋里“轟”的一下，到自己班里的時候，已經(jīng)感覺天旋地轉(zhuǎn)了。晚上回到家，跟春現(xiàn)、秀蘭說起圓圓的情況，秀蘭說，前幾天圓圓她大來串門，說圓圓已經(jīng)被招到咱們礦上的歌舞團了，每天就是給礦上的領(lǐng)導(dǎo)、老板們跳跳舞，包吃包住一個月八百。聽說這只是試用期工資，三個月之后一月兩千。咱們農(nóng)村人都想要男娃，生一個男娃就得多打一片宅基地，多蓋一套房，哪有生女娃劃算？人家圓圓她大有本事，那些年打獵賣野味沒少攢錢，每年暑假都把圓圓送到鎮(zhèn)上的職高學(xué)唱歌跳舞，這不，用上了。

麟麟想說什么，說不出來，大麟說，我原來還想著去圓圓家提親呢，先把圓圓占住，晚一步后悔一輩子。秀蘭說，也不看看你自己，配得上人家嗎？人家一個月掙兩千，你一個月能掙兩百嗎？大麟不再說話，麟麟怕秀蘭指桑罵槐說春現(xiàn)，趕緊打岔說，我也不想上了，班上一年考上兩個一高的，我這成績五高也考不上。即便上了五高，最后還不是回來種地？白耽誤四五年。秀蘭說，你要是不想上就下河裝沙去吧，一年還能省兩三百塊錢學(xué)費。麟麟捱到期末，跟班主任打了招呼，就下河裝沙了。

多年后，當(dāng)麟麟在城里酒店的豪華包間里酣然睡去的時候，仍然會經(jīng)常做關(guān)于裝沙的夢。醒來后，麟麟身邊的女孩總會躺在他懷里，嬌嗔道，你剛才又做夢了，雙手攥著，身子一挺一挺，腿也繃得很緊，看上去很吃力。麟麟這時候就笑，刮一下女孩的鼻子，翻身把女孩壓在下面。

當(dāng)然他也經(jīng)常做關(guān)于春現(xiàn)出事的夢。春現(xiàn)出事那年，麟麟才十七歲，沒去看春現(xiàn)最后一眼。大麟也沒去，秀蘭不讓。秀蘭說，臉已經(jīng)模糊了，身子也變形了，去看什么。十幾年過去了，麟麟仍然拒絕回憶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有一天他約圓圓出來喝咖啡，突然問，你知道那天是幾月幾號嗎？你那天在干什么？

那天是12月21號，冬至前一天。圓圓望了一眼窗外，說。那天晚上礦上提前給我們幾個姐妹做了餃子，我吃了一碗半，幾個姐妹笑我吃得多，說這樣跳舞會喘的。我想，無所謂，明天少吃點就行了。晚上八點，我跟幾個姐妹開始在礦上小劇院的舞臺上跳舞，臺下圓桌邊坐著幾個老板，一邊吃豬頭肉，一邊喝酒，看我們跳。我以為跳一會兒就完了，跳完我還得去沖個澡，屋里暖氣太足了，又跳了半天，一身汗。這時候大老板的秘書來了，趴在老板們耳朵邊說了句什么，老板們都笑了。大老板帶頭，一下子就跳上了舞臺，要跟我們一起跳。他長得矮胖，但身手很矯健，每次上臺從來不走臺階，總是一下子竄到舞臺上。其他老板也紛紛走上舞臺，一人摟住一個女孩。大老板摟住了我，滿嘴酒氣，胳膊粗得像棒槌，摟住我也不認真跳，一直拿他下面蹭我身子。管音樂的放的是《拉拉愛》，秘書過去罵了一句：能跳這么快嗎？也不分分場合！音樂老師趕緊換成了《難忘今宵》。還是管燈光的聰明，把頂燈全部關(guān)掉，只留下側(cè)面的彩燈，舞臺上頓時暗下來，氣氛也變得曖昧起來。我被大老板摟得喘不過氣，臉貼在他胸脯上，仿佛要嵌進他身體里去。剛跳到一半，另外一個秘書跑過來了，氣喘如牛地說不好了，出事了。大老板身子抖了一下，放開了我，說出什么事了，說著就跳下舞臺，往外走，其他幾個老板也紛紛放開各自的女孩，往外面跑。我感覺頭很暈，應(yīng)該是剛才被他摟得有點窒息了。跟幾個姐妹回到宿舍，我連沖澡的勁兒都沒有，躺床上就睡了。沒想到出的是那事。

麟麟把咖啡潑在了地上。

三

秀蘭不提買彩電的事，誰也不敢提。麟麟下河裝完沙就回到東屋躺下了，吃飯都是盛完端到東屋吃。大麟多了一項癖好：坐在堂屋摳指甲。左手摳右手，右手摳左手，摳得每一片指甲都嶙峋得像鋸齒。去年春現(xiàn)和秀蘭把堂屋騰了出來，說你也該說媳婦了，你住堂屋，我們倆住里屋，以后說成結(jié)了婚，你們小兩口先住這兒，再說蓋房子的事。秀蘭和春現(xiàn)搬到里屋之后，就很少再來堂屋了，吃飯的時候就著堂屋的圓桌子吃飯，吃完就回里屋了。晚上春現(xiàn)不下窯的時候在堂屋看看新聞聯(lián)播，聽聽天氣預(yù)報，八點多就回里屋躺下了。堂屋的沙發(fā)成了大麟一個人的。時間長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離不開沙發(fā)，坐著，半躺著，有時候蹲著，像猴子。晚上睡覺也不想回大床上睡了，只想躺在沙發(fā)上。有一次他回大床上睡，撥浪鼓似的翻騰到后半夜睡不著，他拿出一床被子，堆在身側(cè)，硬是營造出沙發(fā)邊沿的感覺，這樣才睡去了。

臘月二十八，家里面沒貼對聯(lián)，秀蘭也沒去煮肉。上午秀蘭搖搖晃晃蒸完饃，就回里屋躺下了，像一個久病的人，滿臉憔悴，眼腫著，頭發(fā)亂得像蓬草，棉襖的角兒向外翻著。村東頭的先生又來給秀蘭輸水了，剛扎上針，秀蘭娘家的親戚就來了。親戚到秀蘭的床邊坐一會兒，回堂屋坐一會兒，又回到秀蘭旁邊說，人死不能復(fù)生，活著的人還得好好過日子，你說是不是？哪有大過年不煮肉的？你不煮我煮了，你不吃倆孩子還等著吃呢。說著從里屋出來，到灶火，把一扇肉切成不大不小的塊兒，用水沖了，放到大鍋里。鍋里添了水，放了大料，底下生了火，一會兒，鍋里就“咕嘟咕嘟”了。親戚回到里屋，對秀蘭說，你家的電視也早該換換了，都什么時候了，還看十七吋小黑白！要我說，直接換成大彩電！大麟、麟麟正處在找對象的關(guān)鍵時期，你弄一個小黑白放在那兒算什么？

肉煮好了，親戚喊大麟、麟麟來吃，兩人半天不動彈。親戚惱了，把笊籬往案板上一摔，說，都磨蹭啥磨蹭的！不吃誰還伺候你！說著撈起一塊排骨，坐在院子里啃起來。大麟和麟麟都慢吞吞出來了，一人從鍋里撈出一塊肉，放在碗里，回各自屋了。親戚喊秀蘭：你不吃？秀蘭沒應(yīng)聲，親戚撈起一塊排骨放在碗里，端到秀蘭面前。秀蘭怕親戚再生氣摔碟子摔碗，就掙扎著坐起來，接過碗和筷子，剛啃了一口，“哇”地吐了一地。秀蘭這些天沒吃什么東西，吐得也不多，大麟趕緊放下碗，到灶火鏟一锨煤灰，墊上了。

臘月二十九，家里還是死氣沉沉。河里的裝沙停了，麟麟蒙著被子，從早睡到晚。大麟在沙發(fā)上坐著摳指甲，秀蘭說，去吧，換個彩電吧，過年了。大麟說，算了吧，過罷年再說。秀蘭說，去吧，我給你錢吧。大麟說，我這兒有錢。秀蘭說，叫上麟麟幫你拉吧。大麟說，讓他歇吧，裝一年沙了。

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時候誰也沒笑。輪到趙本山出場的時候，麟麟笑了一下，很快忍住了。秀蘭突然覺得很餓，端起灶火放涼的餃子吃起來。春現(xiàn)不在之后，她經(jīng)常感覺口寡，再也不能喊“現(xiàn)兒，現(xiàn)兒”了。以往她越是過年越是煩躁，大年三十晚上把春現(xiàn)支使得腳不點地，團團轉(zhuǎn)，“噗撻噗撻”的聲音從頭響到尾。如今，沒有了“噗撻噗撻”的聲音，大麟和麟麟心里也感覺很不踏實。秀蘭打了幾個嗝，又打了幾個嗝，止不住。麟麟說，涼東西不能吃，我去熱熱吧。說著去了灶火，捅開煤爐蓋，把餃子倒進了鍋里。

秀蘭、大麟和麟麟各得了20萬塊錢。那天正好是平安夜，春現(xiàn)出事的第四天。那天秀蘭家坐著很多人，都是春現(xiàn)或者秀蘭一大家子的親戚。村長帶著三個人來了，其中一個瘦弱，戴著眼鏡，另外兩個膀大腰圓，提著皮包，面容冷漠。村長剛介紹完三個人秀蘭就撲了上去，要他們還春現(xiàn)的命來，幸而被秀蘭的親戚們及時拉住了。兩個壯漢一動不動，像鐵塔，定在那兒。戴眼鏡的說，我是受礦長委托來的，礦長讓我把60萬送來，算是給你們的慰問金。春現(xiàn)在礦上干得一直很好，誰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村長前天應(yīng)該已經(jīng)跟你說了，這事咱不聲張，不上報，一個人賠60萬，要是上報了，前前后后調(diào)查半年多一年多，最后頂多20萬。我現(xiàn)在就是代表礦長來給你們賠罪的，我給嫂子鞠躬了……

秀蘭沒說什么，大麟、麟麟也像木雕一般。村長說，我在這兒主持一下公道，大麟、麟麟也長大了，這錢，秀蘭、大麟、麟麟一人20萬。今天來的都是春現(xiàn)和秀蘭的親戚，正好在這兒做個見證，咱們在紙上簽字畫押，以后永遠沒有糾葛，我見過不少兩兄弟爭財產(chǎn)打得頭破血流的。說著從包里取出三張紙，依次遞給秀蘭、大麟和麟麟。兩個壯漢把皮包放在桌上，打開，開始分錢。數(shù)出二十沓，碼好，平推到秀蘭面前，再數(shù)出二十沓，碼好，放在大麟坐著的沙發(fā)上，最后的二十沓，清點了一下，放在麟麟旁邊的小茶幾上。放好，村長看著秀蘭、大麟和麟麟分別在自己的紙上簽了名，按了手印。村長說，這三張紙我得拿回去放到村委會，再復(fù)印幾份，以后啥時候都用得著。這些錢，你們今晚鎖好，明天趕緊辦三張卡存了。人的命天注定，春現(xiàn)既然這樣了，誰也沒辦法，咱們活著的人只有活得更好，才能對得起春現(xiàn)，你說是不是？

圓圓冬至那天就放假了。秘書把她們幾個召集到一起說，從今天開始放假，過完年再說，你們能休一個多月。具體上班時間另行通知，工資照發(fā)。最后一句話讓姐妹們吃了定心丸。秘書又說，過年可不能吃胖啊，吃胖到時候跳不了舞，可別怪我不客氣。姐妹們嘻嘻哈哈地散了。

剛到家圓圓就知道麟麟他大出事了。圓圓想去看看秀蘭、麟麟他們，圓圓她大說，你就在家避避事吧，別去自討沒趣了。圓圓不作聲，晚上跟父母說要去看自己上學(xué)時的閨蜜，半路上偷偷溜到麟麟家，敲了敲門。麟麟家朱漆大門緊鎖，門上的銅釘大得像拳頭。麟麟開了門，紅著眼，見是圓圓，驚詫了一下，說，你回來了。圓圓點了點頭，問，阿姨現(xiàn)在怎么樣。麟麟說，還能怎么樣，昏死過去好幾次。下午剛被人架著從礦上送回來了?，F(xiàn)在輸著液，情緒穩(wěn)定了。你先回去吧，圓圓，等過段時間事情處理完了我去看你。圓圓說，你好好陪陪阿姨啊，別讓她有個三長兩短的。麟麟點了點頭，圓圓往里面看了一眼，轉(zhuǎn)身走了，麟麟輕手關(guān)了大門?；匚?，秀蘭問誰來了，麟麟支支吾吾，秀蘭說，是圓圓吧？我就知道是那個狐貍精。要不是這些狐貍精天天把老板們迷得顛三倒四，礦上會出這事？說著又嚎起來，鼻涕一把淚一把。

過年期間秀蘭的飯量慢慢恢復(fù)到了正常水平，但仍然天天躺著。吃完飯就回里屋，吃完飯就回里屋，也不說話，麟麟和大麟看電視都不敢大聲。秀蘭身上的棉襖和棉褲穿一個多月了，從春現(xiàn)出事到現(xiàn)在沒換過，也不知道拆洗。麟麟知道她沒心思，心想只要她能吃得下飯就是好事，初六早上趕集的時候買回來一只雞燉了。中午秀蘭吃雞的時候樣子很狼狽，吃相中透著一股狠勁，不僅把兩只雞腿啃得精光，連雞頭、雞脖子也吃了。吃完，呼嚕了一碗雞湯，打了兩個飽嗝，到里屋躺下了。

大年初五的時候麟麟對秀蘭說，他想過完年進城，闖蕩闖蕩，積累一點經(jīng)驗，以后自己也租個門面房。秀蘭沒意見，大麟說，也行，我在家照顧咱媽。秀蘭對大麟說，你趕緊在家相親吧，今年相成了，明年把事兒辦了。又對麟麟說，你卡里的錢可千萬不能對任何人說，19萬的定期不能說，1萬的活期也不能說。麟麟說，放心吧。秀蘭又說，你從進城的第一天起，就得吃賴點，穿賴點，什么時候都不能露富。你可知道，城里的壞人多……麟麟起身收拾東西去了。

正月十六要吃馇糊肚，吃完馇糊肚，年才算最終過完。秀蘭一大早就起來了，大麟幫著在院子里支鍋，添水。水開后，秀蘭勾上面湯，放進粉條、豆腐絲、海帶、花生，熬半小時，一鍋香噴噴的馇糊肚就做成了。麟麟在東屋最后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行李，出來，三人在院子里吃起來。呼嚕了兩碗，麟麟背起包要走，秀蘭說，再吃一碗吧，進城可吃不到家里的飯了。麟麟說，不能再吃了，吃多了待會兒會暈車。大麟把家里的架子車推出來，接過麟麟的包放在上面，秀蘭跟著到村口，把麟麟送上了票車。

多年后，當(dāng)麟麟吃厭城里的山珍海味時，仍然對母親做的馇糊肚情有獨鐘，可惜每年只能吃一次。做馇糊肚的要訣在于熬，小火慢熬，越熬越香。當(dāng)粉條、海帶、豆腐絲、花生熬得松軟的時候，就跟面湯融為一體了，真正的馇糊肚也做成了。如果這時候再滴上幾滴小磨香油，就錦上添花了，吃起來讓人欲罷不能。

四

麟麟并沒有立即在城里找工作，他找了一間房子，租了下來。租房的時候，他特意換了老粗布衣裳和黑布鞋，去見房東。房東跟他見面，看他的腳，說，大正月的不穿棉鞋？麟麟說，窮，棉鞋昨天刷了，還沒干。哪像你們城里人？房東說，一月一百。麟麟說，一月六十都不一定負擔(dān)得起。最后兩人敲定，一月七十。房子在小巷深處，出小巷沒多遠就是各種小飯館，面條兩塊五一碗，量大，實惠。麟麟把行李扔在地上，交完錢，就躺床上睡了。

醒來的時候麟麟的臉凍得冰涼。他把手從被窩里伸出來，捧住臉，暖了一會兒。屋里面靜得可怕，自己呼吸的聲音清晰可見。麟麟恍惚覺得自己是在深秋，露水濃重，一個人躺在河邊的小樹林里，沒有秀蘭的絮叨，沒有春現(xiàn)的“噗撻噗撻”，天當(dāng)房，地當(dāng)床，自己在天地之間了。是的，他感覺自己現(xiàn)在就是在天地之間了。他突然感到了一種大自由。

麟麟決定好好體驗一下這座城市。十八年了，自己從來沒在縣城待過完整的一天。雖然每年有三次，春現(xiàn)趕著馬車，載著秀蘭、大麟和他穿城而過，但那只是臨時歇腳、吃包子、買湯圓，很快，春現(xiàn)就會趕著馬車，向城西奔去。麟麟到縣城的最大感覺是人太多，熙熙攘攘的，嘈雜得很?？h城不屬于他的世界，每次麟麟在縣城歇腳的時候都感覺很焦慮，度日如年地希望春現(xiàn)趕緊趕著馬車離開。

晚飯的時候麟麟從熟食店買了一大塑料袋切好的灌腸，回來攤在桌子上吃。沒有別的菜，灌腸就白水。麟麟想吃遍這世上所有的美味，先從灌腸開始。從小到大，他最饞的就是灌腸，每次親戚家待客，吃桌的時候，灌腸總是一上桌就被大家搶個精光，很少輪到自己下筷。吃到一半，嘴里膩味，后悔剛才怎么不買點蘋果或者橘子，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到了春現(xiàn)。他到現(xiàn)在也想象不到春現(xiàn)在礦井下面的樣子，最后怎么被礦上的救援隊刨出來，滿身煤屑，又被吊機拽著，升井，運回了地面。外面還是靜得可怕，麟麟把塑料袋扔到一邊，躺在了床上。

幾天游蕩下來，麟麟對縣城熟悉了不少。他知道出了小巷，一直往北走，能走到縣財政局。財政局樓下，有一家賣羊肉沖湯的店。不管是早中晚，這家店總是顧客盈門，飯點兒的時候不僅一座難求，而且有很多顧客拿到號之后站在外面縮著脖子排隊。這些天正是倒春寒，五風(fēng)十雨的，剛脫掉的鴨絨襖又上了身。麟麟特意錯開飯點兒去了這家店，點了一碗羊肉沖湯，兩個鍋盔饃，放了辣子，吃得滿頭大汗。吃完，怕出去被大風(fēng)一吹會感冒，特意在店里多坐了一會兒。麟麟看到廚師、傳菜員、收銀員有條不紊地忙碌著，像極了工廠里的流水線，心想，以后在這店里當(dāng)個服務(wù)員也不錯。好好學(xué)學(xué)人家，以后說不定自己也能開家店。看著看著，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礦井里的傳送帶，一斗一斗的煤源源不斷地從深不可測的地方運出來，一個又一個空斗又源源不斷地經(jīng)由傳送帶運向深不可測的遠方。他強迫自己不再想這些，付完錢，拉好衣服的拉鏈，出來了。

門前是個小廣場，有幾個老人在甩著響鞭抽陀螺，鍛煉身體。他想到春現(xiàn)甩鞭子甩了一輩子，從來也沒抽過陀螺。穿過廣場，是個購物中心，麟麟進去，立即淹沒在琳瑯滿目的商品里。城里人會做生意，相同的商品整整齊齊碼放在一起，看上去就讓人賞心悅目，不買也想買。在貨柜邊徜徉半天，麟麟乘扶梯上樓，看到了一家店，名叫金蘋果讀書俱樂部。麟麟進去，得知這家店跟圖書館差不多，專門提供借書服務(wù)的。不同的是，這家店要收費。借書人只要交五十塊錢押金，就可以借走兩到三本書，還的時候，按照借走的天數(shù)一天扣一毛錢。麟麟來到文學(xué)作品區(qū)，看到琳瑯滿目的中外名著擺滿了書架，心想自己上小學(xué)的時候不是一直想當(dāng)個作家嗎？上四年級的時候，有一節(jié)課上老師說，大家都好好想一想，自己將來想當(dāng)什么，待會兒我挨個提問。小伙伴們議論紛紛，老師提問的時候，這個說，我想當(dāng)科學(xué)家，那個說，我想開飛機，另一個說，我想當(dāng)兵。輪到麟麟的時候，麟麟站起來說，我想當(dāng)個作家。老師愣了一下，繼而溫和地微笑著說，好，很好?。∧愕淖魑?，我看寫得很好啊！以后寫字的時候還得再工整一點，有了理想和抱負，就得好好努力，好好奮斗啊！此后一段時間，麟麟把當(dāng)一名作家作為自己的人生目標(biāo)，吃飯、走路、下河玩的時候都在構(gòu)思文章該怎么寫?？上]過多久，他就把這個目標(biāo)遺忘了。他從書架上挑選了兩本小說，一本中國的，一本外國的，到前臺，登記信息，交押金，出來，心想，夠我看一個月了。夾著書往回走，快走到小巷口的時候，麟麟突然想到，從小巷口往南走，好像是一所學(xué)校，自己進城的時候見到過一次。他拿著書往南走去，沒走多遠，果然，一所學(xué)校出現(xiàn)在眼前，就是他們那里鼎鼎大名的縣一高。麟麟在一高大門口站了一會兒，卷閘門緊閉，不讓進。麟麟看了看里面，教學(xué)樓、廣場、餐廳、宿舍錯落有致，墻上的白瓷片在夕陽的反射下發(fā)出刺眼的光。又看了一會兒，天色漸漸暗下來，麟麟準(zhǔn)備回去了。走到巷口，心想，又到吃晚飯時間了，索性再去吃碗羊肉沖湯，晚上就不用出來了。誰讓自己午飯吃那么晚。到縣財政局下面那家店，坐定，點了一碗羊肉沖湯，兩個鍋盔饃，剛吃一個，就飽了。他在座位上看了一會兒小說，等胃里的食物下去一點之后，把羊肉沖湯喝干凈了，問服務(wù)員要了兩個塑料袋，把書和剩下的一個鍋盔饃裝了，睡前餓的時候吃。

麟麟提著鍋盔饃和書出來，外面的霓虹燈正流光溢彩。何不看看這城里的夜景？從小到大，哪兒見過這么多的霓虹燈？麟麟穿過小廣場，到購物中心后面，又是一排房子，招牌上寫著“按摩修腳”之類的，麟麟信步走進一個，心想，且去看看。

麟麟怎么也不會想到，此后的很長時間，他會無數(shù)次出入這里，而且都是找同一個女孩。那天麟麟剛掀簾子進去，一個老板娘模樣的人就迎了上來，問，小兄弟，按摩嗎？麟麟想，反正體驗一次吧，花不了多少錢。就說，按摩按摩腳吧。老板娘說，讓這位姑娘給你按可以嗎？說著拉過一個胖胖的姑娘來。胖姑娘臉蛋標(biāo)致，眼神清澈，在幾個姑娘里面年齡最小，看著他，紅了臉。麟麟點頭同意，胖姑娘就拉著他進了房間，把門關(guān)上了。麟麟剛要坐在床上脫鞋，胖姑娘摟住他說，你是第一次來吧。麟麟點了點頭。胖姑娘說，我們這兒還有別的服務(wù)，你要不要？麟麟不懂，胖姑娘趴在他耳邊跟他解釋，麟麟忙說不要不要，觸電了也似。胖姑娘給他洗了腳，擦干，服侍他躺好，坐在床尾，按起來。麟麟有點后悔，他想擁抱一下眼前的這個女孩，哪怕一分鐘也行，每晚自己一個人躺在床上睡覺真的太寡淡了。他在腦海中閃過圓圓的影子，心想，自己還想干一番事業(yè)去追圓圓呢，如果擁抱了這個按摩的姑娘，自己的身子就不干凈了。轉(zhuǎn)念一想，圓圓在礦上歌舞團跳了這么多年舞，身子早不知道被老板們摸過多少遍了，早就不是她心目中冰清玉潔的模樣了。前幾天過年，有人到麟麟家串門，說圓圓家要發(fā)達了，這幾天車進車出的，來的人派頭都不小，不是大官就是大老板。誰家的閨女有這樣的福氣？想到這里，心里倒平衡了些?？墒邱R上又想到了春現(xiàn)。不知道為什么，麟麟一想到圓圓就立即想到那深不見底的礦井，一想到礦井自然立即想到春現(xiàn)。麟麟嘆了一口氣，心想，不想了不想了，胖姑娘邊捏邊問，舒服嗎。麟麟說，舒服。能讓我擁抱你一會兒嗎？胖姑娘愣了一下，說，我們這兒沒有這樣的服務(wù)啊。麟麟說，一會兒就行。胖姑娘說，我跟老板娘商量一下。過了一會兒，回來了，說，老板娘說可以，擁抱半小時，加二十塊錢。麟麟馬上從床上起來，穿鞋，擁抱住了胖姑娘。胖姑娘也緊緊抱住了他，兩人像戀人那樣抱在一起，輕輕晃著。過了一會兒，胖姑娘松開了他，麟麟也趕緊松開，看著她。胖姑娘把雙手背到后面，伸進毛衣，解開乳罩，把乳罩拽出來，扔到旁邊的床上。麟麟呼吸急促起來，喉結(jié)動了動。胖姑娘說，一看你就是第一次。說著把他的手放在她毛衣里。麟麟摸到了那對碩大溫軟的白鴿，突然感覺自己像在夢中。兩個月來，自己經(jīng)常分不清現(xiàn)實跟夢境，夢里的一切那么的真實，躺在東屋又感覺天旋地轉(zhuǎn)，耳邊是無盡的松濤和蟲鳴，如千軍萬馬。麟麟眩暈了一陣，定了定神，把手抽出來，又緊緊地擁抱著她。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老板娘在外面敲門，說，時間到了。麟麟放開了胖姑娘，胖姑娘把乳罩戴上，又擁抱了一下麟麟，整理著頭發(fā)出去了。

秀蘭第一次中風(fēng)的時候，麟麟正在按摩店跟胖姑娘和衣躺在一起。兩人四目相對，一雙手十指緊扣，胖姑娘用一只手摩挲著他的耳朵，麟麟的手機響了。那時剛過完清明，麟麟回家跟大麟祭拜了春現(xiàn)，秀蘭沒去，躺在床上不動彈。臨走的時候秀蘭說，買個手機吧，麟麟。你進了城，以后聯(lián)系方便。麟麟點了點頭，說，媽你以后得多活動活動，不能總躺著。秀蘭嘆了口氣，不作聲。麟麟進城了，買了手機。他在家的時候聽說圓圓已經(jīng)上班了，還在礦上的歌舞團給老板們跳舞，他就張羅著想去礦上看看圓圓。麟麟包了一輛摩托三輪，商定價錢，五塊錢去，五塊錢回。到了礦上，幾排漂亮的白房子，大院圍著，麟麟想進去，保安攔住了，問明來意，沒好氣地說：這兒沒你要找的人，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保安轉(zhuǎn)身的時候嘟噥了一句，也不看看自己是誰，歌舞團的人是你想見就能見的？麟麟在原地轉(zhuǎn)了幾個圈，沒辦法，只得往回走。路上不斷有灑水車開過來開過去，灑水除塵。街道兩邊的綠化做得倒挺好，一棵棵白楊樹樹冠茂盛，整齊列隊，像戴著高帽子的衛(wèi)兵，守衛(wèi)著白房子群落。樹下面的花壇里，栽種著紅的黃的紫的白的花，硬生生地裝扮出了整個春天。麟麟回頭又看了一眼白房子，登上摩托三輪，回去了。

麟麟一看到是家里打來的電話，火速從床上下來，出房間，竄到了大路上，他不想讓家人知道他在這種地方。

第二天天剛亮，麟麟到中心汽車站坐最早的一班車，回到了禹王村。

五

村里的先生正給秀蘭扎針。秀蘭的親戚也來了，坐在她床邊的凳子上數(shù)落她：才幾個月，跟肉有仇似的，狠吃，狠吃！吃完也不動彈，一躺就是一天！天天干重活出大力的男勞力也不敢這樣吃肉，你可倒好，吃完就睡，睡起就吃，你不中風(fēng)誰中風(fēng)？秀蘭張嘴想說話，嘴里嗚嚕了幾下，沒說出來。先生說，幸虧還不太嚴重，只是一條胳膊麻，掛掛針吃吃藥應(yīng)該能恢復(fù)。以后可千萬不能這樣了，你看咱老街上的保生，九十多了，半月才吃一頓肉餃子，哪天不是到地里轉(zhuǎn)悠一個鐘頭？秀蘭的口水從嘴角流了出來，麟麟趕緊拿衛(wèi)生紙上前擦了。

大麟在相親的路上不知疲倦地走著，對于美的極致追求似乎永遠沒有盡頭。期間還發(fā)生過被綁架的鬧劇。那時候大麟已經(jīng)認識三個女孩了，三個女孩都到大麟家住過一段時間。前兩個住在大麟家，養(yǎng)尊處優(yōu)，讓大麟陪著吃吃喝喝，玩玩逛逛，用大麟的錢買點東西，然后好聚好散。只有第三個例外。第三個女孩雖然也甜美妖艷，風(fēng)情萬種，但對這段感情似乎是真心的。她會悉心照料秀蘭的起居，對這位準(zhǔn)公婆畢恭畢敬，也會在大麟還在酣睡的時候為他煲粥炒菜，準(zhǔn)備早餐。過了一段時間，大麟玩膩了，就想方設(shè)法跟她分手。女孩不依不饒，非要討要分手費。大麟煩得要命，把女孩驅(qū)逐出了家門。半個多月后的一天晚上，有人敲大麟家門。大麟問是誰，那人說，計劃生育的，例行檢查。大麟說我們家沒生小孩啊。那人說生沒生開門檢查檢查就知道了。大麟開門剛出去，就被一個蒙面人用布袋套了頭，其他兩個人擁著他，把他塞進車里。秀蘭這時候已經(jīng)能正常說話，看大麟很長時間不回來，等了半夜，還不見蹤影，打電話報了警。麟麟次日一早也十萬火急趕了回來。警察排查了大麟的所有親戚關(guān)系，沒結(jié)果，卻在秀蘭的手機上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聲音粗壯，讓秀蘭在兩天之內(nèi)往指定賬戶上打三十萬。綁匪打完電話沒有關(guān)機，警察根據(jù)定位很快確定了綁匪就在礦區(qū)一帶?？墒敲Ｃ５V區(qū)，地上地下的巷道密如毛細血管，廢棄的巷道也不計其數(shù)，哪里去尋？麟麟立即找到圓圓她大，聯(lián)系上了圓圓。圓圓知道后，立即反映給礦長，礦長下令立即停工，所有工人、保安和秘書帶上家伙分頭搜索每一條廢棄的巷道，很快一路人馬在一條巷道里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警察過去后，跟綁匪談判了一會兒，鳴槍示警，劫匪嚇得屁滾尿流，乖乖爬了出來。

秀蘭為這事再次中風(fēng)，先生說，這次只是因為受了驚嚇，很快就會好的。果然，大麟一回來，秀蘭的癥狀也慢慢減輕了?，F(xiàn)在秀蘭每天要做的主要事情就是扶著墻，活動她的胳膊，左掄幾圈，右掄幾圈，扶著凳子，往下蹲，起來，再往下蹲，再起來。天好的時候她會去地里轉(zhuǎn)一轉(zhuǎn)，看看生長的麥苗或者玉米，一個小時之后再回來。

大麟平安回來后，麟麟沒在家多待，當(dāng)天就回城里了?，F(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說進城了，好像城里才是他的家，他是回城里。麟麟回城后第一時間去了那家店，跟胖姑娘抱在一起。胖姑娘聽他講完，摸著他的頭安慰了他，像一位母親撫慰自己受傷的孩子。麟麟晚上回到家后，睡不著，躺在床上玩手機，無意間通過軟件上“附近的人”認識了一個剛剛十五歲的女孩。女孩叫夢夢，剛上高中，就在他附近的縣一高。當(dāng)晚兩人聊到凌晨一點，女孩說不行了，明天還有早讀呢。說著就準(zhǔn)備睡覺，睡前說，我家就在紫云山腳下，放假了可以一起爬山玩。麟麟亢奮得一夜沒睡，第二天天亮，他才有了困意，慢慢睡熟了。

縣一高是寄宿制高中，每單周周末允許學(xué)生出來放風(fēng)半天，每雙周周末允許學(xué)生回家。麟麟和夢夢認識的那周是單周，周六上午上完課，麟麟約夢夢出來吃飯，夢夢死活不出來，怕麟麟是壞人，說人家只有十五歲，媽媽說了，不能跟陌生男人見面。麟麟無奈，只得把自己的身份證拍照發(fā)給她，說如果自己敢對她怎么樣，就讓警察來抓他。夢夢這才答應(yīng)跟他在飯店見面，扭扭捏捏吃了頓飯。吃完飯，麟麟想陪夢夢逛逛商場，夢夢連忙拒絕，說自己要回學(xué)校。麟麟要送她，夢夢說不用了大叔，咱們兩個走在一起很怪的。麟麟說我怎么就是大叔了，夢夢說，你比我大了八歲，還不是大叔嗎？麟麟無奈地笑了。

麟麟專門在城里設(shè)宴款待了圓圓，感謝她在解救大麟過程中起到的關(guān)鍵作用。圓圓剛開始一直拒絕，推說礦上太忙，不讓離開，說這都是自己力所能及的，礦長一直視我們所有人如親人。麟麟惱了，說再忙也能抽出半天時間吧？你是被關(guān)禁閉了還是怎么的，不讓出來？圓圓這才答應(yīng)跟他見面，時間是周一。周一礦上的老板們開周例會，晚上還要招待上面的檢查組，她們不用跳舞。麟麟想包一輛摩托三輪去接她，圓圓說不用，有車送。麟麟說，咱們自己坐車就行，何必再用你們公司的車？圓圓說，這是礦上的規(guī)定，主要是考慮到礦上荒山野嶺的，乘車不方便，也不安全。麟麟沒辦法，只得依她。見面那天，麟麟提前來到飯店，定好了包間，站在門外張望，許久，一輛小車徐徐停下，司機下車，給圓圓開了車門，圓圓這才高跟鞋踩地，下車，裊裊婷婷地向他走來。司機認真打量了一下麟麟，眼睛像照相機，把麟麟拍了下來。

算是故人了。故人相見，還是吃火鍋最好。這幾年城里面突然流行吃火鍋，親戚、朋友、同學(xué)聚會，都會熱熱呵呵吃一次火鍋，時間長，慢慢涮，慢慢聊，便于增進感情。城里面的火鍋店也像雨后春筍一樣，紛紛冒了出來。圓圓把外套脫下，露出里面的黑色緞面緊身長裙，好身材立即被烘托得淋漓盡致。麟麟看著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夢夢。不對比是不可能的，跟圓圓相比，夢夢太土了。像一塊璞玉，沒有雕琢的痕跡。日常普普通通的牛仔褲，白球鞋，薄荷綠的外套，扎著馬尾，標(biāo)準(zhǔn)的中學(xué)生的樣子。再看圓圓，舉手投足間都透著一股貴婦范兒，粉妝玉砌，黛眉朱唇，頭發(fā)高高地盤著，就讓人感到十足的嬌美。麟麟心亂如麻，只顧用公筷把涮好的毛肚、牛肉、羊肉夾到圓圓的碟里。他感覺，他跟圓圓已經(jīng)不屬于一個世界了。以后可能會，但現(xiàn)在確實不是了。圓圓說，真的不能再吃了，今天吃得太多了。平時吃菜都是先用白水涮一下才吃的。麟麟說，你一年有幾次出來的機會？還不放開了吃，怕什么！

十月初一的時候，麟麟回了一趟家。十月一炸油饃是這里的風(fēng)俗，麟麟可不想在家家戶戶油鍋噼里啪啦的時候一個人躺在出租屋里?；氐郊?，見秀蘭正站在灶火炸油饃，拾掇得利利索索的，就問大麟去哪兒了。秀蘭說，還不是去找麗莎了。麟麟笑了，說，到底是閑不住啊。秀蘭也笑了，說，他什么時候能閑??？不過現(xiàn)在好多了，不找外鄉(xiāng)的了，一有空就跟麗莎出去轉(zhuǎn)。麗莎這孩子不貪財，大麟給她買貴一點的東西她就要生氣。麟麟說，那也不能貿(mào)然訂婚、結(jié)婚。要是結(jié)了婚，以后萬一再離，想分那20萬，誰也沒辦法。秀蘭說，心放到肚子里去吧。

晚上八點的時候大麟回了家。麟麟問大麟吃晚飯沒有，大麟說剛跟麗莎在村東頭的飯店吃過燴面。說著抓起油饃就吃，油饃已經(jīng)涼了。不過熱油饃有熱油饃的味道，涼油饃有涼油饃的味道。大麟說，你可不知道，咱媽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職業(yè)媒婆了，每天來找咱媽說媳婦的大姑娘小伙子成群結(jié)隊。麟麟忙問怎么回事，秀蘭說，快別打趣我。春上有人來串門，說起自己的孩子還沒對象，我說我正好認識一個閨女啊，撮合成了。沒想到一傳十十傳百，找我的人越來越多，現(xiàn)在想脫身也脫不開身了。正說著，外面有人敲門，不是敲，簡直是擂了，問，娃娃在家沒有。秀蘭去開了門，來人一進來就說，娃娃呀，俺家的孩子就拜托你了。秀蘭說，多少年沒人叫我娃娃了，我都老了。來人說，你老不老都是美人啊。秀蘭他們都笑了。

羊肉沖湯店貼出了告示，要招服務(wù)生。麟麟二話不說報了名。白天在店里傳菜、收銀，晚上躺在出租屋的床上跟夢夢聊天。麟麟跟夢夢雖然只隔了幾百米，但有學(xué)校的圍墻擋著，一周只能見一次，一次只有半天。夢夢是一個特別容易滿足的人，周六吃一頓羊肉沖湯就讓她直呼過癮。如果晚上買了點心讓她帶回學(xué)校，她會很過意不去。有一次兩人逛街的時候，夢夢說天太冷了，麟麟說我給你暖暖手吧。說著抓住了她的手。夢夢想掙脫，掙不動，只得任他握著。從此之后，兩人逛街就手拉手了。那天下午，麟麟買了灌腸和水果，說，到我住的地方看看吧。夢夢不去，麟麟說，房東在家呢，要是我對你有什么非分之想，你盡管喊叫。夢夢跟著去了，兩人由拉手變成了擁抱，最后穿著衣服躺在床上，手牽手，四目相對，夢夢的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麟麟一下子就想到了胖姑娘，恍惚想起，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去胖姑娘那里了。

干了一段時間，麟麟跟店里的所有人都熟了。有一天晚上店老板盤點的時候說，開一家店還是不行。市標(biāo)那一帶離這兒太遠，有不少人早上開車來吃，早上路上又堵。他想把那市標(biāo)那家店盤下來，改成羊肉沖湯店，可手頭的資金不夠。麟麟聽了故作沉靜，說，我倒是能向親戚借個幾萬，我之前也想在城里開店，但是一個人又開不起來，風(fēng)險太大，不如我出資一部分，算作我的股金吧。店老板大喜過望，說你能出多少。麟麟說，我去找?guī)讉€親戚湊湊，出五萬還是可以的。店老板說，夠了，夠了，八九萬就能盤下那家店，到時候你就是那家店的老板了。麟麟皺了皺眉，說，我先給幾個親戚打電話，問他們愿不愿意借。

五一的時候麟麟向店老板告了假，牽著夢夢的手去了紫云山。公交車一出城就顛簸起來，麟麟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要被抖出來了。沿途無非是一些零星的村落，草房瓦房并存，灰白中透出些蕭索。夢夢突然指著其中一戶說，那就是我家。麟麟看了一眼，頓時生出惻隱之心來，心想以后一定要好好地對夢夢了，潤物細無聲地讓她感到甜蜜和幸福。正想著，到山腳下了。兩人下車，開始爬山。牽著手剛爬了不遠，麟麟聽到后面有摩托車的聲音。夢夢驚了一下，松開麟麟的手，回頭一看，嚇得臉色煞白。騎車的女人說，夢夢，這是你同學(xué)吧？夢夢羞紅了臉，還沒來得及回答，女人就騎車走了。待女人走遠，夢夢說，完了完了，被發(fā)現(xiàn)了。麟麟連忙問怎么回事，夢夢說，騎摩托車的是我姑姑，后面坐的是她拉的客人。她常年在紫云山腳下做擺渡生意，幫客人從山下擺渡到登山點。今晚回家她非告訴我媽不可。麟麟笑夢夢想太多，就牽著她的手繼續(xù)爬。誰知道夢夢掙脫開她的手，自顧自向前走去，麟麟追上去，夢夢也不理，要拉住她的手，夢夢卻哭了。果然是小孩子，麟麟想。當(dāng)天下午爬完紫云山，夢夢回了家，麟麟坐最后一班車回到城里。他剛躺到床上，夢夢就跟他說，以后不能再聯(lián)系了。媽媽把她打了一頓，說她十五六歲竟然處對象。接著推心置腹跟她說了考大學(xué)的重要意義，說以后考不上大學(xué)，就得像姑姑一樣，騎著摩托車，做一輩子的擺渡生意。還說她以后上學(xué)手機要放在家里，只有回家的時候才能用。麟麟笑了，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夢夢說，我以后還得考大學(xué)，要去鄭州，或者北京，你也能跟去嗎？麟麟說，大不了我把店開到那里唄。夢夢說，我還得讀碩士博士，出國，你能等到那時候嗎？麟麟說，男人，著什么急啊。夢夢說，你愿意等就等吧。

圓圓偶爾會進城來。有幾次她給麟麟打電話，兩人喝了咖啡。讓麟麟感到詫異的是，他對圓圓已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初的感覺。兩人更像是一對知心的朋友，知根知底，坐在一起即使什么話也不說，也能度過一個溫暖明亮的下午。

楊永磊，1988年7月生，河南汝州人。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吉林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畢業(yè)。作品見于《北京文學(xué)》《延河》《奔流》《牡丹》《光明日報》等報刊。河南省作協(xié)第六屆奔流作家研修班學(xué)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