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年

王天定

剛?cè)肱D月，細(xì)心的老伴就給兒子打電話，商量給孫兒買過年新衣服的事。這讓我想起了自己兒時過年的情景來，那時我七八歲，正值新中國成立不久，物質(zhì)生活根本沒有現(xiàn)在這么富足，現(xiàn)在是想穿什么有什么，想吃什么有什么。文化生活也根本沒有現(xiàn)在這么豐富多彩，如今本地的外地的，國內(nèi)的國外的文藝大餐比比皆是。盡管如此，兒時過年時，爸爸親手炸的麻花，媽媽親手做的新衣，裝滿口袋的花生米，手里拿著的小鞭炮和那僅有的幾毛錢壓歲錢，還是讓我回味無窮。

（一）

經(jīng)濟(jì)落后，家境拮據(jù)，決定了剛剛翻身當(dāng)家作主的中國農(nóng)民，必須艱苦奮斗、自力更生、自給自足地過日子。新中國成立那年，我家分到了四畝多地。有了自己的土地以后，父親每年都要留一畝地種棉花。待入冬前摘完棉花，父親就抓緊晾曬，隨后背著籽棉到村中央的戲臺上，那里有一臺可以租用的軋花機(jī)。父親用腳踩住軋花機(jī)的踏板，用力上下踩蹬，使機(jī)器由慢到快旋轉(zhuǎn)起來。伴隨著嘩嘩啦啦的機(jī)器聲，父親用雙手將籽棉一把接一把喂入機(jī)器中。隨即，機(jī)器前邊那個寬寬的皮帶上，就溜出了已經(jīng)脫了籽的白絨絨的棉花。將這些棉花再軋彈一次，就成了可以紡線織布絮棉衣的上等棉花了。

父親的辛勤勞作，拉開了準(zhǔn)備過年的序幕。隨后母親開始登場。她拿出彈好的棉花的一大部分，將其搓成條狀，再紡成線，染上色，最后織成布，這些工序一道一道下來，前前后后就得忙活一個多月時間。就在母親忙著紡線織布的時候，父親又將軋出來的棉花籽拿到村東頭的油坊里，穿上油布衣，掄大錘，砸木楔，通過模板的不斷收縮，硬是將棉籽油一滴一滴地壓擠出來……就這樣一個準(zhǔn)備做過年的新衣裳，一個準(zhǔn)備炸過年的油食品，婦忙里夫忙外，不知不覺就進(jìn)入了臘月。

（二）

臘月里的活，絕不是一兩個人能夠干完的，這時就需要全家總動員了。父親早早就和有石磨的人家預(yù)定了磨面的時間，到時候就會叫上我一起牽?？讣Z去磨面。我那時最多也就是七八歲，到磨坊的主要任務(wù)是轉(zhuǎn)著磨道趕牲口。而收面篩面的細(xì)活都是由父親去完成。由于過年要供奉祖宗，招待親朋，所以平時省吃儉用，連每頓飯吃完都要用舌頭舔碗的父親，這次一下子要磨好幾十斤白面，而且一半要磨成精粉，耗時自然是很長的。一大早套上牲口，一直到下午兩三點鐘才能卸磨。這對于愛瘋愛野的我來說，四五個小時圈在磨坊里自由不得，實在是件難熬的苦差事。

比我大兩歲的姐姐，進(jìn)入臘月后也難得自由。她每天從早到晚要坐在母親身邊學(xué)著納鞋底，裁衣服，剪窗花。直到一家四口人的新衣服新棉鞋全部做好，這才能出去串串門逛逛街。

等到把這些過年要用的東西都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臘八節(jié)也就來臨了。母親說，喝臘八粥應(yīng)該算是每年過年的第一頓飯。各種豆子下進(jìn)鍋里同小米一起熬熟熬爛，隨后下進(jìn)面條，熟后再澆上香噴噴的油鹽炒蔥花，一大鍋臘八粥就做好了。而且這粥一天一碗，一直要吃到臘月二十三。至于臘八節(jié)的傳說有許多版本，母親口中的版本是，一對年輕夫婦好吃懶做怕動彈，每天靠吃父母留下的糧食生活。到了臘月初八這一天，父母留下的各種糧食都只剩下一點點了，兩個懶人就把這些雜糧混在一起煮了一鍋粥，吃完這頓飯后不久，兩個人就餓死了。在我看來，母親的這個版本有一定的教育意義，所以我就把它原封不動地講給了我的兒女們。

（三）

吃過臘八飯，過年的各項準(zhǔn)備工作就更加具體全面了。到臘月二十三前這段時間里，父母親要合力把家里家外打掃得干干凈凈。然后父親要把所有窗戶上的舊紙全部撕下來，重新糊上新毛紙。再讓姐姐把象征吉祥的大紅窗花貼在上邊。而母親要把只有在過年蒸饅頭時才用的大蒸鍋大鐵箅搬出來用熱水洗刷干凈，就連箅子上鋪墊的籠布也要洗凈晾干以備后用。而過了臘月二十三小年，準(zhǔn)備工作更是緊鑼密鼓。父親要把前不久榨的棉花籽油拿出來，再請兩三位親戚朋友來家里支起油鍋炸麻花。花股麻花鹽水麻花各炸一大筐，需要花費一整天的時間。而這一天，我是絕不會離家一步的，總是圍著油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會兒一根一會兒一根吃個不停。父親頭天撤下油鍋，第二天母親又邀了幾個姐妹一起，開始和面蒸饅頭。過年用的饅頭是要分好多種的。獻(xiàn)祖宗的是層層疊加的圓棗糕，獻(xiàn)灶王爺?shù)氖巧霞庀聦挼臈椛金x，出門走親戚的是圓圓大大的油心饃，給孩子們吃的則是各種動物形狀的小花饃。母親是巷子里出了名的蒸饃能手。她蒸的各種饅頭，不僅白而有彈性，而且絕不會裂口扭形。所以每年在她請人幫忙的前后，總會被鄰居叫去幫忙，經(jīng)常是忙到大半夜才能回來。

就在各家忙活各家的時候，村子里也開始有了響動。孩子們成群結(jié)隊跑來跑去放著小花炮，井臺上，一群老者把鑼鼓镲搬出來開始練習(xí)敲打，而戲臺上，村里的劇團(tuán)也開始排戲。從早到晚，鼓樂聲爆竹聲此起彼伏，年味是越來越濃了。

（四）

農(nóng)家人就這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忙碌著準(zhǔn)備過年，直到臘月三十，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剛吃完早飯，母親就趕著和面做餡包餃子。在我的印象中，我們家一年就只吃一次餃子，而且餃子餡總是白蘿卜炒雞蛋，從來沒做過肉餡餃子。說來也奇怪，每每過大年，凡是自家現(xiàn)有的，比如白面食油雞蛋土布棉花等等，父母親出手都比平時要大方許多。而只要是拿錢去買的東西，比如豬肉豆腐糖果等，家里只買少許，有點味道就行了。等到長大以后我才漸漸懂得，勤儉持家是父輩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

就在母親和姐姐忙著包餃子的時候，父親先到地里的柏樹上，剪一堆柏樹枝拿回家里，然后到北房里鋪開早已備好的大紅紙寫對聯(lián)。父親小時候念過書，毛筆字也寫得挺好。不一會，大門上的，灶臺前的，牲口圈里的，水缸上的對聯(lián)就鋪了一地。再過一會兒，這些對聯(lián)就各就各位，家里面一下子就紅火了許多。

就在這時，院墻外的巷子里也早已人聲鼎沸。許多年輕人在長者的指揮下，拉著粗實的井繩，齊聲呼喊著號子，把先前綁好了平放在地上的秋千豎了起來固定牢靠。更有機(jī)靈者捷足先登，跳上秋千蕩了起來。隨著秋千的晃動，綁在頂部的幾個銅鈴叮當(dāng)作響，那聲響是相當(dāng)?shù)挠迫?，相?dāng)?shù)恼T人。

熱鬧而忙活的村子，等到太陽落山掌燈時分，突然一下安靜了下來。此時，母親坐在炕上把全家人的新衣服新布鞋都拿出來，分別放到各自的枕頭旁邊。而我，因為是男孩子，此時必須跟上父親到祖宗的牌位前上香磕頭，然后再去給土地爺、灶王爺、財神爺上香磕頭。那一刻，是非常虔誠嚴(yán)肅和神圣的，幾乎讓我忘記了盼望已久的新衣服和壓歲錢。好不容易結(jié)束了上香供獻(xiàn)儀式，我兔子似的跳蹦到炕上，拿起我的新衣服新布鞋比了又比，看了又看。這時父親走過來，給了我和姐姐每人兩毛錢的壓歲錢。摟著嶄新的衣服和嶄新的壓歲錢，久久難以入睡的我終于睡著了，但夢里的我卻一直都在笑著……

（五）

毫不夸張地說，兒時的我，每一年中只有一天早上是自己主動醒來的，而且醒得特別早。這一天，就是大年正月初一。不過，我醒得再早，還是落在了父母親的后面。此時母親正在灶前生火準(zhǔn)備下餃子，父親也早已把各個需要供獻(xiàn)的地方點亮了小油燈。而村子里這時也零零星星響起了炮聲。我極度興奮地穿好新衣服，再把那兩毛壓歲錢從枕頭下找出來裝進(jìn)口袋里，摸了又摸，按了再按，生怕它跑了丟了。就在我打量新衣服，摸揣壓歲錢的時候，父親先是將除夕拿回家的那堆柏樹枝放到院子南邊的水道口，用火柴把它點著，然后再燃放三五個二起炮，這才端著許多供品，叫我隨他一起去上香。還是除夕夜的那套程序，先是供祖宗，再供土地爺、灶王爺、財神爺。上香，跪下磕頭，站起身合手作揖。唯一不同的是供獻(xiàn)祖宗的大方桌上，多了許多供品。棗糕、花饃、麻花、柿餅，醉棗……五顏六色的得有七八種。

剛剛上完香，磕完頭，母親那邊的餃子已經(jīng)煮好撈了出來。幾個小碗，每個碗里放五六個餃子，再澆一點湯水，放上一雙筷子，然后由我一遍又一遍地跑，把這幾碗餃子分別供到剛才上香的地方。而且每到一個地方，放下碗筷還要再恭恭敬敬磕一個頭作一個揖。這些程序完成后，就該著給長輩磕頭了。父母親站在祖宗的牌位旁邊，我和姐姐齊聲說：“爸，我給你磕頭了。”然后跪下磕頭。站起身再說：“媽，我給你磕頭了”再跪下磕個頭。磕完頭，父母親會給我和姐姐每人一大把花生米，或者醉棗、糖果作為回敬的禮物。

當(dāng)我們在家里完成這些儀式的時候，整個村子已經(jīng)被響徹云霄的鞭炮、二起炮、花炮聲淹沒了。吃完餃子后，首先沖出家門的，全是各家各戶的小孩兒們。大家有的一手拿根點著了的香頭，一手拿著被拆零了的小炮，一點一扔啪的一聲放個不停；有的搶著跑到秋千下，爬上去蕩來蕩去不亦樂乎；還有的只顧拿根麻花香噴噴地吃著……待到天大亮，估摸著各家都吃完早飯了，小輩們就要挨家挨戶給同族的長輩們拜年了。因為我爺爺輩分小，所以每年這個時候，我要去拜年的長輩們尤其多。每到一家，一進(jìn)大門就高聲呼喊，爺爺奶奶，大爺大娘，叔叔嬸嬸，我給你們拜年啦！然后到供獻(xiàn)祖宗的桌子前面磕個頭。起身時，長輩們都會給五分一毛的壓歲錢，也有的會給一把花生糖果什么的。這一圈轉(zhuǎn)下來，少說也得一個時辰。就在這個時候，許多年輕人也會成群結(jié)隊地到朋友家里拜年。每到一處，總有酒菜招待。喝上一兩杯酒，寒暄上一會兒，再熱熱鬧鬧到另一家去，你來我往，有說有笑，揮去了前一年的所有勞累，迎來了新一年的全部希望。

（六）

人常說，相隔十里，風(fēng)俗不一。我們老家過年，大年初一主要是給同族長輩和本村的朋友知己拜年。初二傳說是鬼節(jié)，各家都不走親戚，但一定要給本村過周年的人家送紙錢之類的祭品。不分性別，不分家族，不分街道，只要這家過去三年中有人去世，全村家家戶戶都要派人去他家送祭品。大年初三，是出嫁閨女回娘家的日子。一大早，閨女女婿就帶著他們的兒女們和禮品，步行的步行，坐牛車的坐牛車，急匆匆往娘家趕。而娘家人則是傾盡所有盡情招待，尤其是對女婿，更是視為上客，好好款待一番。整整熱鬧一天，太陽西下，這才依依不舍地離去。大年初四，各家各戶這才開始出村，分別到舅舅姨姨姑姑家拜年。親戚多的，一天一兩家，趕初十左右才能走完。

自古以來，我們村就是縣里有名的文化村。據(jù)村史記載，從上世紀(jì)三十年代開始，村里幾乎每年都有人考入大學(xué)。即便是留在村里的，有文化的人也比比皆是。基于這一緣故，每年的春節(jié)文化活動，我們村是相當(dāng)紅火熱鬧的，也是相當(dāng)有水平的。這其中不得不說的，就是村里的業(yè)余劇團(tuán)。每年春節(jié)前半個來月，戲劇愛好者就會聚集在一起，從早到晚義務(wù)排練節(jié)目。這些節(jié)目中，有傳統(tǒng)戲，也有新編的現(xiàn)代戲劇。我印象深刻的，有現(xiàn)代劇《梁秋燕》《兄妹開荒》，古裝劇《三娘教子》《張連賣布》等。我當(dāng)時也算是一個小戲迷，晚上經(jīng)常跟著劇團(tuán)的人熬夜。時間久了，劇團(tuán)也不把我當(dāng)外人。有一次他們排一本新戲，需要一個小孩子，我自然就被選中了。那個戲的名字叫啥記不清了，但我唱的那兩句臺詞“爺爺奶奶我要吃飯，肚子餓得滿叫喚”至今仍然記憶猶新。

辛苦排練半個來月，正月初一中午正式開始演出。一天兩開箱，一直要唱到正月十七八才拆臺落幕。這期間，尤其是正月初一到正月初五，每次開場鑼鼓一響，村里總會有人家端著裝滿麻花、花糕、花生、瓜子或者柿餅、酒棗的盤子送到臺口處，作為對劇團(tuán)人的酬謝。等戲演完了，這些酬品就會分給參演人員帶回家中。

除了唱戲，正月十五前后還要鬧社火。這些社火的內(nèi)容，大都根據(jù)當(dāng)時的時政需要現(xiàn)編現(xiàn)演。比如1951年，抗美援朝戰(zhàn)爭激戰(zhàn)正酣。那年的正月十五鬧元宵，村里的文化人就編了一個高射炮打美國飛機(jī)的社火。在一輛牛拉大車上，架設(shè)一個很長很長的杠桿。杠桿的前端，掛著一個手藝人制作的大飛機(jī)。飛機(jī)里坐著一個人，手里提著一串鞭炮。當(dāng)后面的人把杠桿壓到最低的時候，前面的飛機(jī)就升到了最高處。這時，坐在飛機(jī)里的那個“美國鬼子”就點燃鞭炮表示投放炸彈。緊接著下面的好幾個人同時點放二起炮表示高射炮打飛機(jī)。不一會兒，后面的人放手松繩，前面的飛機(jī)就栽了下來。在場的人一片歡呼，寓意勝利了。這個社火節(jié)目因其熱鬧又有正能量，所以一連表演了兩個正月十五。最有幸的是，連續(xù)兩年坐在飛機(jī)上扮演美國鬼子的人就是我。當(dāng)時我頭戴一頂有風(fēng)鏡的皮帽子，臉也化了妝，雖扮了個壞人，我還是覺得好神氣，好自豪。至于為什么能被選上，主要是我當(dāng)時很會翻跟斗，又唱過戲，在村里小有名氣。再加上年紀(jì)小，個子矮，體重輕，自然最容易被選中。

結(jié)束語

從彈棉花，榨食油到磨白面做新衣準(zhǔn)備過年，到祭祖宗，走親戚，鬧紅火過大年，再到送灶王爺，龍?zhí)ь^吃麻花把年送走，整個過程對于大人們來說，該許是一種責(zé)任，是一種擔(dān)當(dāng)，是一種傳承。但對于兒時的我來說，過年能穿一身新衣服，天天能吃到稀罕食品，還能盡情地看戲放炮打秋千鬧著玩，絕對是一種幸福，是一種歡樂，是一種期待，更是一種誘惑。這種期待和誘惑所產(chǎn)生的巨大力量，促使我一生都在為追求美好生活而努力拼搏和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