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然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杭州 310028)
溫州夏承燾先生是中國現(xiàn)代著名詞學家,以“一代詞宗”之名享譽學林。夏先生詞學之深厚宏闊,學者所論甚多。其實,夏先生著述的體例也是很豐富的。有集大成式的古籍整理著作如《姜白石詞編年箋校》,有開創(chuàng)詞人譜牒之學的《唐宋詞人年譜》,有專題論集如《月輪山詞論集》《唐宋詞論叢》等,有日記體的記事論學之作如《天風閣學詞日記》,有論詞絕句組詩如《瞿髯論詞絕句》。此外,夏先生還編選了多種類型的詞選,其中如《唐宋詞選》《金元明清詞選》略帶普及性質(zhì),《宋詞系》則有專門的針對性和時代特點。相比之下,《永嘉詞徵》和《域外詞選》兩部選本,特色尤為鮮明,但前者唯有鈔本流傳,寓目者不多;后者涉及域外詞,雖曾出版,然關(guān)注者亦尠。茲就此二選本,略加敘錄,謹作新版弁言,以供讀者參證。
《永嘉詞徵》,又名《溫州詞徵》,是夏承燾先生早期所編的一部鄉(xiāng)邦文獻選錄。作為溫州本地人,夏先生的學術(shù)活動肇始于此,瑞安孫詒讓玉海樓的藏書及其學術(shù)、溫州重視實學的傳統(tǒng)、溫州師范期間的學詞經(jīng)歷等,都造就了夏先生對溫州的濃厚的鄉(xiāng)邦之情。直到晚年居京時,雖他仍然時常懷念雁蕩山水、永嘉故人。這部《永嘉詞徵》雖是夏先生早年所編選,但數(shù)十年間他不斷增補,未曾忘懷,從中可以體會到他深厚的故土之思。
編選一地之古今詞作,為某地“詞徵”,這在晚清至民國時期頗為流行。如朱孝臧《湖州詞徵》、葉申薌《閩詞徵》,乃其著名者。而如周慶云《潯溪詞徵》、薛鐘斗《東甌詞徵》等,雖稀見而不彰,但也往往頗具地方文獻價值。而且這些郡邑性的作品匯編,往往也成為創(chuàng)作群體的匯集動因甚至文學流派的形成要素之一。溫州地區(qū)自明清以來向來就有重視鄉(xiāng)邦文獻的傳統(tǒng)。從明王朝佐《東嘉先哲錄》、陳挺《東甌鄉(xiāng)賢贊》、姜準《東嘉人物志》,到孫詒讓《溫州經(jīng)籍志》、孫衣言《永嘉叢書》18種、冒廣生《永嘉詩人祠堂叢刻》14種、黃群《敬鄉(xiāng)樓叢書》38種等,一脈相承,體現(xiàn)出強烈的地域文獻自覺性。夏承燾先生編《永嘉詞徵》就是一部宋代至清代、近代溫州地區(qū)文人詞作的匯輯詞選。
在夏承燾《永嘉詞徵》前,欲為歷代溫州地區(qū)詞作進行匯輯的有薛鐘斗于1916年至1918年間所編之《東甌詞徵》10卷,收80家682篇作品,以及1921年陳閎慧、鄭猷擬議編撰之《甌括詞綜》[1]。但前者體例不周,后者未曾成書。據(jù)夏承燾先生日記所載,輯錄《永嘉詞徵》之擬議始于 1935年,夏先生最初欲將該書分為內(nèi)外編,“內(nèi)編登地人,外編登外人有關(guān)永嘉之作。前擬作《浙東詞徵》,猶嫌范圍過大也”[2]379(1935年4月6日日記)。不過現(xiàn)存《永嘉詞徵》稿本,并無所謂“外人有關(guān)永嘉之作”,在夏先生后來的日記中,也沒有提及另有所謂“外編”。其編撰工作主要在1936年。茲將該年日記中涉及此書編撰者,條列于左:
二月廿二日:作冷生復,告欲作《永嘉學年譜》,倡議為《永嘉詞徵》。托提遺著會征眾意。[2]426
七月廿五日:午后三時往中山公園開鄉(xiāng)哲遺著委員會,晤樂清高性樸先生及許蟠云專員,委會本年底結(jié)束,同人推予輯《永嘉詞徵》亦須年內(nèi)結(jié)束。[2]455
八月一日:著手選《永嘉詞徵》,體例一仿《湖州詞徵》(宋元明輯、清人選)。
八月三日:午與孟晉合宴諸師友,到劉次饒老,劉貞晦丈、子植、天五、篤仁、介夫、伯、冷生。宴散至中山公園選《詞徵》,得潘自、陳虬、張銘、林培厚等數(shù)家。[2]456
八月四日:午后與孟晉、天五往圖書館,借《宋元名家詞》二冊,《永嘉詩人祠堂叢刻》一冊,《平陽志》《溫州府志》各二冊,選《詞徵》。[2]457
八月十二日:札《詞徵》,閱《平陽志》。
八月十三日:札《詞徵》。
八月十五日:早過冷生取書作《詞徵》。
八月卅一日:校《永嘉詞徵》。[2]460
九月一日:早校《詞徵》。
九月二日:?!对~徵》。
九月五日:校《詞徵》。
九月六日:鈔《詞徵》。
九月八日:早訂《詞徵》。[2]461
九月十日:?!对~徵》。
九月十一日:抄章元應(yīng)詞完,連《省愆詞》及《永嘉詞徵》明人各詞,寄還叔雍。
九月十二日:抄徐班侯詞入《詞徵》,即送還冷生。[2]462
根據(jù)上述記載可知,夏先生編撰此書是應(yīng)所謂“鄉(xiāng)哲遺著委員會”所托。按該委員會全稱為“浙江省永嘉區(qū)征輯鄉(xiāng)先哲遺著委員會”,其背景是1932年5月,浙江省民政廳通令各縣市政府設(shè)文獻委員會,“以征存境內(nèi)方志圖書古物照片等,記載要事,藉為異日修志之甄采”。永嘉區(qū)遂成立第三特區(qū)征輯鄉(xiāng)先哲遺著委員會,后改名為永嘉區(qū)征輯鄉(xiāng)先哲遺著委員會?!耙员4驵l(xiāng)先哲遺著、發(fā)揚鄉(xiāng)土文化為宗旨”,初由瑞安沈權(quán)出席第三特區(qū)行政會議時提議組織,于 1935年4月5日召開成立會。遺著會函聘夏承燾、陳謐、宋慈抱、陳仲陶、孫師覺諸人為特約編輯??加玫牧豢槍憜T是永嘉徐志良(萬里)、李作宇(佐武)、夏書(辛農(nóng))、曾羽中(字號不詳),瑞安胡錚民、張樨竹①以上關(guān)于永嘉征輯鄉(xiāng)先哲遺著委員會之記載,引自盧禮陽《〈征輯鄉(xiāng)先哲遺著事〉補談》,見 http://blog.sina.com.cn/s/blog_634683490102ve1g.html,2015-3-26。。由于該會將于1936年底結(jié)束,故夏先生編撰此書始著手于8月1日,至9月中旬即基本成稿。體例則仿照朱孝臧《湖州詞徵》。其后從1937年至1948年,在夏先生日記中還可以看到很多處提到《永嘉詞徵》的記載,如:
大數(shù)據(jù)時代商業(yè)銀行審計工作面臨的環(huán)境和形勢都非常復雜,只有結(jié)合實際,從健全制度、加快信息化建設(shè)進程和人才隊伍建設(shè)等角度著手,提高專業(yè)化、連續(xù)性審計水平,才能更好地發(fā)揮審計工作應(yīng)有的功能,有效規(guī)范商業(yè)銀行經(jīng)營行為,提高金融服務(wù)水平。
一九三八年四月廿二日:過冷生家看破書,得鄭蕙《素心閣集》,有一詞可入《詞徵》。[3]21
一九三八年五月二日:孟晉送來《小三吾亭詞》一冊,鶴亭夫人黃甌碧(曾葵),有詞六首,可入《詞徵》。[3]23
一九三八年八月九日:早,貞晦翁、孟晉來,貞晦翁欲注蘇辛詞,允為予序《永嘉詞徵》。[3]38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廿五日:冷生從陳穆廠處抄得孫蕖田先生《盤阿草堂詞》一卷來。詞僅八首,在梅溪、草窗間,首首可選。其女楊晨跋,謂黃憲清《續(xù)國朝詞綜》曾選先生詞,不知即此九首否也。冷生屬錄入《永嘉詞徵》。[3]153
一九四零年二月四日:吳雯來,共晚飯。托其抄《五峰詞》,入永嘉詞徵。②本條原書有誤,今據(jù)浙江大學所藏夏承燾日記手跡訂正。另它條有與手跡略不同者,亦徑據(jù)手跡訂正。
一九四零年二月九日:早佩秋先生來,與商量《永嘉詞徵》體例,求為一序。[3]176一九四零年十一月廿七日:以《絕妙好詞》?!队兰卧~徵》。[3]249
一九四四年八月四日:早雨農(nóng)翁來招午宴,同席許蟠云、蕭冀勉副軍長,粵人、貞翁、冷生,蟠云欲為予印《詞徵》,不見七八年矣。③此條原書無,今據(jù)浙江大學所藏夏承燾日記手跡補。
一九四七年一月四日:發(fā)葉遐庵上海函,謝其贈書畫集,告將錄出《永嘉詞徵》中鄉(xiāng)人詞入其《清詞抄》。[3]642
在這十余年間,夏先生不斷補充完善這部著作,但一直藏于篋中,未及面世。在新中國成立后的1958年3月22日的日記中還提及:“午后胡福疇(永嘉教育局)來,取去《永嘉詞徵》稿,云永嘉近編鄉(xiāng)土教材,需此取材?!盵4]又1973年8月23日夏先生開列了《月輪樓詞學叢書》的擬目,其中《溫州詞徵》列于“未出版”的第6部,并注云:“已成?!雹贀?jù)夏承燾日記手跡??梢娭钡较南壬砟?,對于這部著作仍然是十分重視的。
今存《永嘉詞徵》稿本②夏承燾.永嘉詞徵.稿本.共4冊:
第一冊注“宋元人專集”,收錄夏元鼎《蓬萊鼓吹》、盧祖皋《蒲江詞稿》、林正大《風雅遺音》、李孝光《五峰詞》。
第二冊注“宋元明”,所錄有甄龍友、王自中、王十朋、許及之、葉適、蔡幼學、徐照、趙師秀、薛師石、趙汝回、戴栩、趙汝迕、趙希邁、曹豳、徐儼夫、薛夢桂、潘希白、薛嵎、曹穞孫、趙處澹、無名氏、鄭僖、吳氏女、張著、史伯璿、姜偉、黃淮、虞原璩、章綸、章玄(元)應(yīng)、朱諫、王瓚、王叔杲、林占春,計三十四家。
第三冊注“清”,所錄有張子容、張銘、徐丙乙、林培厚、黃朝珪、康應(yīng)薰、徐德元、顧訥、張夢璜、祝學賢、蘇椿、潘自疆、潘福綸、張鳳慧、潘其祝、葉芝壽、谷培宸、管甡、陳越英、趙鈞、孫衣言、孫鏘鳴、黃體立、黃紹箕、黃甌碧、項瑻、張碩、孫詒讓、宋衡、錢蕙纕、謝香塘、鄭蕙、洪炳文、王岳崧、陳虬、徐定超、陳壽宸、陳祖綬、黃曾葵、薛鐘斗、曾廷賢,計四十一家。
第四冊注“附錄、存疑、題跋、待訪”。其中附錄三家:蔣淑英、黃淮、黃中;存疑七家:釋道濟、張惠、釋超智、周長濬、陸進、任文儀、諸定遠;題跋有孫應(yīng)時《蒲江詩稿序》等數(shù)十篇。所謂“待訪”則未見。
原稿第一冊封面記云:“民國三十七年(1948)十二月裝于西湖。瞿禪。”全書為謄清稿,抄于“浙江省永嘉區(qū)徵輯鄉(xiāng)先哲遺著委員會”專用稿箋上。其中第一冊李孝光《五峰詞》旁注:“此數(shù)頁,無聞一九四一年抄于上海?!笨芍@六頁為夏夫人吳無聞先生所抄,書于“無錫國學專修學?!睂S酶骞{上。但書中眉批、補注等筆跡,明顯出自夏先生之手。事實上,原稿中亦有缺頁,如第2冊第3頁輯自《全芳備祖》之《暗香梅》詞前,顯有漏簡。書中亦有錯簡處,如第二冊薛師石小傳前后兩見等。但夏先生所作眉批、校訂、考證等按語或說明,卻頗有研究價值。這也是采用影印方式出版的用意所在,以保存原稿原貌,可供研究者進一步參詳。
另外需要說明的是,該書原題為《永嘉詞徵》,但旁有鋼筆批注云“改名《溫州詞徵》”,大概是夏先生晚年擬將書名由舊稱之永嘉改為溫州??紤]到該書在 1936年即已基本成形,這次影印出版,仍名之為《永嘉詞徵》。
隋唐以來,燕樂盛行,聲詩與曲子詞成為唐代遍及天下的音樂文藝形式。這種盛況和文人填詞的熱情互相激發(fā),遂促成了從中晚唐開始的詞的繁榮時代。作為一種特殊的音樂文藝,詞溝通了以文人士大夫為代表的精英文化群體和以市井民眾為代表的流行文化群體,涵蓋了宮廷教坊和青樓北里,活躍于酒樓歌肆和瓦舍勾欄,傳唱在山程水驛和閨閣孤館,構(gòu)成了唐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詞也是唐宋時代文化輸出的主要內(nèi)容。東亞大陸的中原王朝與日本列島、朝鮮半島、中南半島的密切文化交流和漢字文化圈的影響,使得詞也和中國傳統(tǒng)的詩文經(jīng)史一樣,遠播至域外。詞在這些域外鄰邦的流衍,促使其文人仿效操觚,留下了數(shù)量頗豐、成就不低的域外詞。
域外詞史的開端幾乎與中國詞同樣久遠。號稱“唐詞之宗主”的張志和《漁歌子》約作于唐代宗大歷九年至十二年間(774-777),而僅僅不到50年之后,日本平安時代的嵯峨天皇在弘仁十四年(823)即寫下了唱和張志和的《漁歌子》詞 5首,同時之有智子親王、滋野貞主奉和亦作有《漁歌子》7首,后收入滋野貞主所編《經(jīng)國集》中。日本兼明親王(914-987)作《憶龜山》2闋,效白居易《憶江南》,其距離白居易的時代也不過數(shù)十年。這都說明中國的文人詞在興盛之初,很快就能渡海而東傳,并引發(fā)域外詞人的模仿,這種交流的速度,以“桴鼓相應(yīng)”來形容是毫不夸張的。又北宋雍熙三年(986),匡越禪師吳真流寫出了第一首越南詞作《王郎歸》,其后的日本五山時代(1192-1602),日本詞進入了沉寂期,越南詞壇也長期靜默無聲。然而在朝鮮半島上的高麗國卻開始接受宋詞的影響,由此開啟了高麗朝鮮詞的興盛時代,域外詞的重心也由日本列島轉(zhuǎn)移至了朝鮮半島?!陡啕愂贰肪?0《宣宗世家》載宣宗六年(1089),高麗宣宗王運制《賀圣朝》詞(實為《添聲楊柳枝》),此為現(xiàn)存所見高麗填詞之始。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頒大晟樂,三年之后即賜大晟樂與高麗,還專門派遣樂工歌伎帶上新樂器和新樂譜赴高麗教習傳授音樂?!陡啕愂贰返摹稑分尽分兴涗浀臄?shù)十闋詞,其中就有許多傳播至高麗的柳永、歐陽修、蘇軾等著名中國詞人的作品。正是這樣頻繁而深入的音樂文藝交流,使得高麗出現(xiàn)了后期填詞的繁盛局面。尤其是至元朝,與高麗國的宗藩關(guān)系正式確立后,大批高麗文人赴中原游歷甚至應(yīng)舉,浸淫于中國文化的熏陶中,其所接觸的又往往是中原第一流的文壇巨匠,遂能涵養(yǎng)出李齊賢這樣號稱“東方一人”的偉大詞人。高麗之后的朝鮮時代,與中原王朝的關(guān)系更為緊密,許筠、金烋、曹友仁、趙冕鎬等文人登上詞壇,或清朗超邁,或綺麗柔媚,均顯現(xiàn)出中國詞對朝鮮詞的巨大影響力。清朝建立后,朝鮮雖仍居藩屬國的地位,但在文化層面卻長期對清朝有拒斥感,同時韓字創(chuàng)制后,用韓字吟詠的時調(diào)歌辭漸趨流行,這使得朝鮮詞的發(fā)展?jié)u趨衰落。然而此時正值日本的江戶時代,日本詞卻呈現(xiàn)出復興的趨勢,域外詞的重心又回到了日本。從林羅山家族到德川光國、從關(guān)西的田能村竹田到關(guān)東的野村篁園、日下部夢香,他們筆下的詞,在詞調(diào)的豐富性、分韻詠物的熟練度、唱和雅集的頻繁以及詞作藝術(shù)水準的提高等方面,均有長足進步。至日本明治時代,森槐南、高野竹隱和森川竹磎等大詞人的出現(xiàn),更將日本詞推進至空前的高度,其中如森槐南在其父森魯直的影響下,詞尤為杰出,其被黃遵憲稱為“首屈一指”的“東京才子”,而到 19世紀越南詞壇上也出現(xiàn)了阮綿審、黎碧梧、陶夢梅等代表了越南詞繁榮的大詞人,阮綿審即白毫子,他的《鼓枻集》幾乎就占據(jù)了越南詞的半壁江山。
夏承燾先生《域外詞選》就是最早的一部以上述域外詞為編選對象的詞選。夏先生在《前言》中對于該選本的編選緣起和意圖有明確說明:“予往年泛覽詞籍,見自唐、五代以來,詞之流傳,廣及海外,如東鄰日本、北鄰朝鮮、南鄰越南各邦的文人學士,他們克服文字隔閡的困難,奮筆填詞,斐然成章,不禁為之歡欣鼓舞。爰于披閱之際,選其尤精者,共得一百余首,名之曰《域外詞選》,目的在于促進中外文化交流?!盵5]這部詞選分四個部分,分別選錄了日本詞 8家 74首、朝鮮詞1家53首、越南詞1家14首以及作為附錄的李珣(世居中國的波斯人后裔)詞54首,夏先生在《前言》中還移錄了其自作的7首論域外詞人的論詞絕句,以見品評之意,其中日本詞部分由張珍懷注釋,朝鮮、越南詞及李珣詞部分由胡樹淼注釋。自該書初版近四十年來,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其學術(shù)價值和學術(shù)史意義早有定論。今日視之仍然堪稱經(jīng)典之選。對普通讀者而言,書中選錄之精當、注釋之明瞭恰切,令人披閱之際,既富趣味,又可增強鑒賞能力,而對于專業(yè)研究而言,這部詞選在在學術(shù)上的啟示意義是尤為巨大的。
清人詞話中,已有部分關(guān)于朝鮮詞人的記載與評述,20世紀初朱孝臧《彊村叢書》中就收錄了高麗李齊賢的《益齋長短句》,這是高麗詞集在中國成規(guī)模地傳播之始,使得中國的詞學研究者開始對高麗詞人有所了解,但直至 80年代夏先生的這部《域外詞選》問世,才標志著治詞學者開始正式注意域外詞這一研究領(lǐng)域,從而在傳統(tǒng)詞學研究疆域之外開辟了新的天地,甚至域外詞這一概念亦可謂啟始于此書?,F(xiàn)在的研究者所能掌握的文獻當然遠遠多于當年夏先生編撰此書之時,如高麗朝鮮詞目前已知的就有一兩千闋,除李齊賢之外的優(yōu)秀詞人也頗為不少,越南詞的存世數(shù)量也超過了兩百闋,但正是這部《域外詞選》啟發(fā)了學者思考域外詞的意義與定位,思考域外詞的多重價值。域外詞既是中國文學之域外影響的直接表現(xiàn),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文化傳播的強大輻射性;同時又是中國詞的重要參照系,生動地體現(xiàn)出域外詞對中國詞或反射或折射、或吸納或拒斥的復雜性。域外詞的研究和中國詞的研究是相輔相成的。
《域外詞選》的經(jīng)典啟示性還體現(xiàn)為引發(fā)學者關(guān)注不同地區(qū)域外詞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相對于中國詞,域外詞當然有其整體共性,但不同地域的域外詞之間,因與中國的不同關(guān)系以及各民族的不同文化心理,音樂、文學、禮俗甚至語音等諸多方面因素的影響,實際上還是有極大差異的。《域外詞選》首次將日本、朝鮮、越南并列作為域外詞的主要組成部分,尤其是書中對于越南詞的選錄,揭示出中國詞的傳播方向從東亞地區(qū)涵蓋至中南半島等東南亞地區(qū)的歷史存在。又如書中附錄了五代詞人李珣的詞作,李珣是波斯胡人的后裔,但世居中國,接受漢文化教育,其文字水準與中國優(yōu)秀文人相比也毫不遜色,其作品早已選入《花間集》,是居于中國的域外人的詞。大約因其所作不能算做嚴格意義上的域外詞,故闌入附錄。實際上到金元時代,來自域外其他民族的詞人如色目詞人等并不稀見,他們和李珣一樣,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域外詞與中國詞的連接點。不同地區(qū)的域外詞,其繁盛程度和創(chuàng)作水平固有高低,但在宏觀層面卻反映了歷史上以東亞為核心的亞洲地區(qū)的文化交流之結(jié)構(gòu)和方向。這就要求學者不能僅僅孤立地考察某一地區(qū)的域外詞,而應(yīng)將域外詞作為一個整體看待,又要充分認識其豐富性與復雜性。
以夏先生的《域外詞選》為基礎(chǔ),實際上還有不少研究工作是可以繼續(xù)推進的。如廣泛搜輯域外詞的所有作品,詳加校訂、箋釋、編年、考證,纂為《域外詞全編》;完整匯輯域外詞評詞論序跋等相關(guān)文獻,纂為《域外詞學資料匯編》;研究中國詞與域外詞的交流傳播、域外詞的若干核心問題,撰為《域外詞通論》;研究域外詞的發(fā)展沿革,考察域外音樂文藝的流變、分析域外詞的文學特質(zhì)等,撰為《域外詞史》。這些方面,目前已有不少學者關(guān)注及之,論著也在不斷涌現(xiàn),相信《域外詞選》所引發(fā)或啟示的這些研究方向會越來越受到重視。繼承夏承燾先生在該書中所體現(xiàn)的精審眼光、弘闊格局,進一步結(jié)出堅實而豐碩的學術(shù)成果,是后學者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