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平
三姐其實是我的三嫂。在我們那里,按鄉(xiāng)俗習慣,要稱嫂子為姐姐。若喊嫂子,就覺得生分了。
記得年少的時候,有一次,我學著城里人,把三姐叫成了三嫂,結(jié)果惹得父親大怒,梗著脖子呵斥我:“你三姐不是外人,不興你這樣亂叫!”當時,我很不理解,心想,不就一個稱呼,至于這樣大驚小怪?不過,打那以后,我再沒喊過“三嫂”二字。而父親,則一直把三姐叫做三姑娘。他說,三姐跟親閨女一樣。
三姐和三哥是經(jīng)媒婆介紹走在一起的。至今我仍清楚地記得媒婆對三姐的贊美。那天,媒婆來到我家,坐定后瞟了一眼急切地望著她的父親和三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眼一瞇,就從那薄薄的兩片嘴唇中,滑出一段順口溜似的話:這個姑娘不一般!個頭大,很結(jié)實。能挑能扛,會犁地,會耙田,會揚谷……男人能干的活兒,都難不倒她。女人該做的細活兒,也樣樣在行。里里外外一把好手,這樣的姑娘打著燈籠也難找!
因了媒婆的這番介紹,在沒見到三姐之前,我一直把她想象成那種五大三粗的女人,心里自然對她沒多少好感。直到三姐第一次來我家認門,我才領(lǐng)略到什么叫“媒人的嘴兩張皮,辣椒說成大鴨梨”。三姐還沒我高,最多一米六,皮膚有點黑,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扎成個馬尾巴。穿一件棗紅色上衣,把臉蛋襯得愈顯黑紅。那天,當媒人再次問三姐的想法時,三姐臉一紅,說:“家境差點不要緊,我圖的是他人好!”就這樣,三姐在那年年底嫁到了我們家。
三姐的確如媒婆所夸,很能干。就連三哥在她面前,也顯得笨拙許多。三哥逢人便得意地顯擺:“這叫憨人有憨福,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分!”父親也常跟我們說:“三姐不僅是你三哥的福分,也是我們家祖上積德,修來的福星?。 焙髞?,我漸漸明白,父親如此看重三姐,厚愛三姐,皆因她賢良的美德。
三姐嫁到我家不久,母親就因高血壓癱瘓在床。那時,我還小,四哥也還年輕,尚未婚娶,大哥、二哥已分家另過,兩個姐姐已出嫁,照料母親的重擔就落在了三姐身上。
母親去世那天,三姐發(fā)覺母親已神志不清,手腳冰涼。她想到了她母親去世前的征兆,就連忙燒好熱水,麻利地為母親洗頭、擦身、更衣、剪指甲。三姐收拾妥當后,父親俯下身在母親耳邊輕聲說:“他媽,三姑娘伺候你這么多年,你身上沒有一個褥瘡,沒有一絲異味,今天又給你收拾得干干凈凈的,你到了那邊,可要保佑她?。 蹦赣H嚅動著嘴唇,含糊不清地應(yīng)了個“好”字,就再也沒有言語。“好”成了她留給三姐最后的遺言。
或許是天意,或許是父親的厚愛,父親生命的最后時光,也是三姐陪著走過的。父親彌留之際,我的四個哥哥們不分晝夜地輪流守護,輪到三哥守護的那晚,三哥有事不在家,只好由三姐守著。
三姐說,那天晚上,父親的腦子格外清醒,他始終不肯閉上眼睛睡覺,他說他想和三姐說話。次日凌晨1時,父親的嗓子開始涌痰,下面也開始頻繁便血。凌晨4時,疲憊不堪的父親望著熬得雙眼通紅的三姐,哽咽著說:“三姑娘啊,你這樣伺候我,難為你了。我已經(jīng)不行了,可是,我想撐到天亮再走,我不想嚇著你……”父親兌現(xiàn)了自己的承諾,臨終時,他喃喃地說:“三姑娘,我會保佑你的……”這是父親對三姐永遠的承諾。
送走了父親,我緊緊握著三姐的手,問她:“你最后陪咱爹,真的不害怕嗎?”三姐眼里含著淚,深情地說:“這么多年,咱爹把我當親閨女看,能陪伴他終老,是我的福分,一點也不覺得害怕?!比氵@話,我信。因為面對父親的遺體時,我也絲毫沒感到害怕。原來,親人之間,情到真處,愛到深處,面對死亡,有的只是深深的憐愛和不舍!
時光荏苒,母親去世整整20年了,父親去世也3年多了。三姐由嫁過來時的健壯姑娘,變成了年近半百的婦人。頭發(fā)斑白,額頭上布滿皺紋,曾被媒婆夸得像柱子似的胳膊和腿也枯瘦得有些弱不禁風。唯一不變的是,面對親人時,她溫和而美麗的眼神。我深信,父母在天有靈,一定會恪守他們的承諾,保佑她一生平安!
現(xiàn)在,村里人只要一看見黑黑瘦瘦的三姐,就會蹺起大拇指說:“娶媳婦就娶這樣的?!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