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冬青 姜波
摘 要:《小城三月》是蕭紅最后一部短篇杰作,也是蕭紅后期小說的一個獨特存在。作者以女性創(chuàng)作者的細致觀察、準確切入的視角講述了在我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一個封建舊傳統(tǒng)束縛下,一個執(zhí)著向往愛情幸福的年輕姑娘,聽到了春的呼喚,卻沒有力量迎接春天的悲劇故事。本文從翠姨這樣一個剛剛覺醒但尚未完全覺醒的女性形象入手,分析她的女性意識,探討其生活的環(huán)境對她的影響,以及她所代表的普通人的生活狀態(tài)和產(chǎn)生的后果。
關(guān)鍵詞:蕭紅;翠姨;環(huán)境;女性意識
《小城三月》創(chuàng)作于1941年,這部短篇小說是繼《呼蘭河傳》后作者的另一部描寫故鄉(xiāng)風土人情的杰作。主人公翠姨生活在封建傳統(tǒng)的思想束縛下,女性意識剛剛覺醒卻又未完全覺醒,反抗意識也沒有完全覺醒,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就造成了她最后悲劇的命運。而翠姨的性格發(fā)展同樣也受到了環(huán)境的影響,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她的言行舉止帶有著深刻的地方色彩。有評論說蕭紅后期小說只把寫作局限在人類的愚昧上,沒能深刻地反映出時代的特點、人民的希望和要求。這是她創(chuàng)作的特點。在《小城三月》里不僅僅反映了人類的愚昧,而且還探討了作為女性的意識覺醒問題,即便不是主要的關(guān)注點。因此,《小城三月》成為蕭紅后期小說中的一個獨特存在。翠姨這樣一個執(zhí)著追求自己幸福愛情的女性最終成為舊的封建傳統(tǒng)的犧牲品,固然有她自身的悲劇性格因素,但更多的是她生活的周圍環(huán)境影響,那仍然是在封建傳統(tǒng)思想的禁錮和束縛下的空間。翠姨的追求、抗爭,最終依然逃脫不掉被扼殺的命運,就是這種覺醒了的女性意識被扼殺的體現(xiàn)。可見環(huán)境對人物的影響之深遠。
(1)《小城三月》里翠姨生活在20世紀30年代末期的東北地區(qū)一個小城里。那個時期正是封建思想衰亡、民主思想出現(xiàn)的時候,作品的“我”就是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里,同時這也是翠姨所寄居的生活的環(huán)境。“我家算是最開通的了。叔叔和哥哥都到北京和哈爾濱那些大地方去讀書了,他們開了不少眼界?;氐郊依飦恚笾v他們那里的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同學。”“這一題目,非常的新奇,開初都認為是造了反。后來因為叔叔也常和女同學通信,因為叔叔是在家庭里有點地位的人。并且父親從前也加入國民黨,革過命,所以這個家庭都‘咸與維新起來?!薄耙虼嗽谖壹依?,一切都是很隨便的,逛公園,正月十五看花燈,都不分男女,一齊去。”“而且我家里設了網(wǎng)球場,一天到晚打網(wǎng)球,親戚家的男孩子來了,我們也一齊的打?!盵1]這樣一個充滿新鮮生活氣息的家庭,翠姨受到的洗禮,她的視野被打開。于是她參加氣氛熱烈的音樂會,坐上馬車到街上買時新的服裝,元宵節(jié)看花燈,滿懷新奇去哈爾濱買嫁妝。這一系列行為都是新思想在她心里萌動的表現(xiàn)。她向往著在這樣的世界里生活,過著自己想要的日子。然而實際情況卻恰恰相反。在這樣一個被稱為“開通,造了反,咸與維新”的家庭里,內(nèi)里依然是封建思想占據(jù)主導,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翠姨的愛情被現(xiàn)實擊碎。盡管新世界在召喚,翠姨生活的范圍在舊世界里,她要遵循舊世界的一切規(guī)則、秩序,不能有任何出格的行為。當“五四”個性解放的呼聲喚醒了千百年來女性沉睡的自我意識,文學作品中也出現(xiàn)了新女性如“小君,莎菲”等,可現(xiàn)實中像翠姨這樣被壓抑的女性還有多少。她們是時代的悲劇產(chǎn)物,同樣也是環(huán)境的犧牲品。
(2)翠姨形象。在蕭紅筆下,她給翠姨的定位是一個具有中國女子特色的典型形象,樣子不是很漂亮,長得窈窕,走路和講話都帶著一種平靜的感情,具有善良,溫柔,獨具悲天憫人的氣質(zhì)。但同時卻隱隱約約讓人感到她有些深沉、敏感、抑郁。這源于蕭紅給她的生活環(huán)境。首先,她是一個寡婦的女兒,而且是一個再嫁寡婦的女兒。母親的兩次婚姻已經(jīng)違反了封建傳統(tǒng)所規(guī)定的婦女要“從一而終”的信條,在當時是受人歧視的。母親的社會地位又直接影響著翠姨的社會地位,她的孤獨、憂郁源于此。在作品中有這樣的描述:“在特別繁華”的場景中翠姨出現(xiàn)了,她首先“靠著一張大鏡子坐下了”,翠姨與眾不同的風姿“把別人都驚住了”,在女人們的圍觀中,翠姨“難為情了,站起來想要逃掉似的,邁著很勇敢的步子,茫然地往里邊的房間里閃開了”。這里寫了翠姨與其他女人們的比較,其他人是打扮得如花似玉,翠姨是不施粉黛,但“漂亮得像棵斷開的臘梅”,對比鮮明。于是她們“覺得有什么話要說出,又都沒有說”的心理活動就是嫉妒,沒有說出的話其實便是說翠姨不過是一個再嫁寡婦的女兒。蕭紅的創(chuàng)作受到《紅樓夢》的影響。在《小城三月》中,翠姨和林黛玉在氣質(zhì)和思想上都顯出一致性。比如花燈節(jié)第二天早晨,早飯已好,催了好幾次,她還是不出來。這時,伯父說了一句:“林黛玉”,于是我們?nèi)胰硕夹α?,這正是點睛之筆。翠姨與林黛玉都是出于寄人籬下的地位,因此養(yǎng)成了孤高、矜持、憂郁、自嘆自憐的性格。于是聰慧的翠姨很清楚地意識到這種冷漠與自己的地位,所以她表現(xiàn)出的復雜的心理活動便是“仿佛她不曉得人們專門在看著她似的”,以此來武裝自己,保護自己。
其次,她寄居的家庭是帶有民主新思想的,是給了她追求幸福生活希望的地方,雖然最后是失望的結(jié)局。這其中母親敢于沖破舊的婚姻制度的做法也對翠姨有一定的積極作用。這種想法的直接表現(xiàn)就是翠姨懷著對于愛情的美好憧憬悄悄地戀愛了。這是她女性意識朦朧的一次行動。她的愛情是個悲劇。她愛上了一個在哈爾濱讀書的她的外甥(“我”的哥哥)??墒撬直е鴰缀踅^望的心理將這種愛深藏于心底,拼命地壓抑著自己。作品中曾有暗示,當有人要把她嫁給“我”的族中的一個“小叔叔”的時候,“那族中的祖母,一聽就拒絕了,說是寡婦的孩子,命不好,也怕沒有家教,何況父親死了,母親又出嫁了,好女不嫁二夫郎,這種人家的女兒,祖母不要?!盵1]我的“小叔叔”尚且不可,更何況是輩分不同的而又條件優(yōu)越的“我”的哥哥。于是,表面上生活在民主新思想的家庭,內(nèi)里卻是封建思想主導一切的環(huán)境中,翠姨的一切新思想主動的行為都是不可取的。她的愛情自然是不能成功的,只能成為一個深藏于心底的不能表達的悲劇。然而這還不是最后的結(jié)局。作品描寫了她最后積郁成疾,力不能支,訂婚家的婆婆卻決定立即娶她,原因是迷信中有一條說“病新娘娶過來一沖,就好了?!庇谑谴湟虩o望了,剛剛覺醒了的女性意識更是在此時徹底失去,她能想到能做到的就只有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于是她拼命地糟蹋自己的身體,在反抗封建壓迫追求美好愛情的道路上悲慘地結(jié)束了自己短暫的一生。
(3)環(huán)境對性格的影響。在翠姨這個人物身上有著中國勞動婦女典型的祥林嫂式的宗教虔誠——相信命運。例如:上街買絨繩鞋,鞋子沒有買到,就深深感嘆說:“我的命不會好的?!闭f著,“淚便流出來了。”她不會從客觀和主觀兩方面共同分析問題,只是一味的相信命運。她的內(nèi)心世界與外在的活動有很多不相協(xié)調(diào)的地方,本來她是一個在新思想感召下,對美好的愛情和封建禮教有著清醒的認識和反抗意識的姑娘,但是從她朦朧愛慕到熱烈表白這一過程中她自身性格的悲劇因素始終在作祟。比如,“她的戀愛秘密就是這樣,她似乎要把他帶到墳墓里去一直不要說出口,好像天底下沒有一個人值得聽她的告訴”,她又太自重自愛:“她是再嫁的寡婦的女兒,她自己一天把這個背了不知多少遍,她記得清清楚楚?!盵1]她也不想妹妹那樣有說有笑,總是時刻感到自己的地位低人一等。這樣的性格其實是和她從小生活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系的。封建思想束縛下的生活空間,人們都在不自覺地遵循著所謂的規(guī)矩,這對于翠姨來講就是她生存的土壤,她的言行是受到約束的。然而,在這新舊思想交替的時候,人們又不可能不被波及,思想上出現(xiàn)動搖是很正常的現(xiàn)象。所以翠姨會喜歡上“我哥哥”。她和“我的哥哥”在思想上是有一定愛情基礎(chǔ)的。翠姨的未婚夫是一個長得又丑有小的男人,而我的哥哥,“人很漂亮,走路很爽快,大概在我們所有的家族中,沒有這么漂亮的人物?!背巳菝驳膶Ρ韧?,翠姨一想到那個未婚夫,就感到“恐怖”,而一想起“我的哥哥”,就向著哈爾濱“癡望”起來。翠姨對“我”的哥哥之所以這樣一往情深,更主要的是“我”的哥哥是讀書人,在他身上煥發(fā)著青春的活力,也正是這種活力使翠姨提出了“不想出嫁,而要讀書”的要求。一直到一天晚飯后在后屋里兩人的會面,他們的愛情有了長足的發(fā)展,但她卻不敢明確表白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不敢沖破舊傳統(tǒng),追求愛情的自由,反而拼命地壓抑著自己。環(huán)境造成的性格中使她將這一切都歸結(jié)為自己的命運和無法改變的個性:“我小的時候,就不好,我的脾氣總是,不從心的事,我不愿意……這個脾氣把我折磨到今天。”[1]翠姨的性格悲劇在一定程度上也體現(xiàn)出了一種自我壓迫的悲劇。所謂的自我壓迫的悲劇,就是指公開的階級壓迫轉(zhuǎn)化成了一種被壓迫者的自我壓迫形式。馬克思主義認為,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就是統(tǒng)治的思想,在封建社會里,勞動人民既受封建勢力的迫害,又受封建思想的毒害。因此,他們不自覺地幫助了統(tǒng)治階級促成了許多平凡而又不幸的悲劇,翠姨就是其中的一個。
(4)小結(jié)。在《小城三月》中,蕭紅以抒情式樣的象征性意象描寫了二十年代沉寂的北國鄉(xiāng)土,姍姍來遲的春天,人人像久久等待著一個大暴動。春風吹到了每個人的心坎,帶著呼喚,然而“春天的命運就是那么短”,只是不見“載著翠姨的馬車來”。通過翠姨的形象我們可以看到封建傳統(tǒng)思想依然牢固的盤踞于現(xiàn)實生活中,翠姨依然生活在封建傳統(tǒng)的束縛下,翠姨沖不出自己周圍的世界,也沖不出她自己。她受到了春的呼喚,女性意識有了覺醒,生活本身卻未能給她以沖破這種束縛的力量。翠姨追求、抗爭過,她周圍的環(huán)境以及她所處的地位特別是封建禮教最終禁錮了她的羽翼。二三十年的東北依然沉睡在封建思想統(tǒng)治下,一切都是死氣沉沉的,沒有活力。民主新思想的春風吹來了,但力量太弱了,只是輕輕拂過而已。以此,翠姨的命運最終走向死亡也就不足為奇了。從美學的悲劇角度來看,悲劇實則是人的生命抗爭意識和生存欲望的失敗和毀滅。翠姨作為弱小人物的毀滅,她的女性意識的覺醒,她的追求、抗爭、無奈、苦楚都構(gòu)成了與英雄人物別樣的悲劇之美,這種悲壯與崇高更能凈化感染我們。
駱賓基在《生死場,艱辛路——蕭紅簡傳》中指出“最后一個短篇小說是《小城三月》,仍然取材于少女時代的鄉(xiāng)居生活。”翠姨的形象打上作家“鄉(xiāng)居生活”的某些印記,同時也展示出女性深層的覺醒意識。這種覺性意識是伴隨著“五四”文化思潮中的個性解放思想而興起的。在封建宗法制度森嚴的舊中國,婦女面臨的生存環(huán)境是嚴峻的,她們不僅要受到經(jīng)濟上的剝削,精神上還要受到政權(quán)、神權(quán)、族權(quán)、夫權(quán)的壓迫。而“五四”運動過后,女性已從混濁愚昧中震醒過來,雖然她們還沒有明確的對于社會與自我的深層本質(zhì)認識,在她們身上已經(jīng)很明顯地體現(xiàn)出了覺醒的意識。翠姨已經(jīng)不愿做隨便任人宰割的奴才和羔羊,而要力圖保持自己未婚女性的自由自在,要竭力讀書,渴望求學,要追求自己幸福美好的愛情。雖然這種朦朧的覺醒意識促使她反抗,追求新的思想,新的理想?yún)s又是如此的縹緲,不禁使她陷入矛盾與痛苦之中,最終成為封建禮教的殉葬品。蕭紅塑造的翠姨形象正是她所要竭力歌頌的覺醒了的女性,這其中也不乏有她自己的影子。但是這種覺醒存在著悲哀,女性雖然以自身的角度提出了求學與婚姻的自由,即意味著確立女性的地位和權(quán)利,然而舊的家庭形式卻要把女性依然作為男性的女性,女性依然屬于附屬品。所以翠姨的一生就成為了一個悲劇,思想與環(huán)境扼殺了她作為人的一切,生命被迫結(jié)束。而和翠姨一樣生活在同樣環(huán)境下的其他人,依然同翠姨一樣混混僵僵地過著他們的日子而不覺,最終命運如同翠姨一樣,結(jié)束生命。這正是作品傳遞給我們的感受,不管從思想還是其他角度都值得我們?nèi)ニ伎肌?/p>
參考文獻:
[1]《蕭紅全集》下.哈爾濱出版社,1998,10.
項目:本文是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黑龍江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與地域文化研究”(項目編號:15ZWB02)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姚冬青(1979-),女,黑龍江齊齊哈爾人,文藝學研究生,副教授,主要從事大學語文教學和研究、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