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下諺聯(lián)》俗語詞札記

邱玥

（暨南大學 文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32）

《吳下諺聯(lián)》是清末王有光的一部吳語集釋著作，主要搜集了以長江太湖流域為中心的吳地俗語、諺語。全書共四卷，以對聯(lián)形式自二字至十二字依序編排，并用趣味性語言詳加注釋。其中大量詞條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對大型方言辭書的編纂有重要參考價值。以《明清吳語詞典》為例，該詞典是石汝杰、日本學者宮田一郎先生主編的一部斷代方言辭書，于2005年1月出版，其中收錄了明清兩代廣大的吳語地區(qū)方言詞匯，為方言學及漢語史研究提供了廣泛而寶貴的資料。

《明清吳語詞典》原則上把“不見于其他方言（尤指非吳語），也不見于通語”作為收錄詞語的基本依據(jù)。蔣紹愚指出，“在考察近代漢語作品方言成分時，一是要對現(xiàn)代方言多做一些周密的調查，一是要多找一些歷史資料加以比較印證。”“即使有文獻依據(jù)幫助判斷某詞屬于某方言，也不能由此斷言該詞僅屬于某方言?！惫时疚脑诤Y查《吳下諺聯(lián)》中俗語詞作為補正時，也盡力做了周密性調查與比較，確保不違背上述方法與原則。

一、吃白食

白食，即《毛詩》所詠素餐……即日取諸宮中而吃之，亦是白食。（卷一·正目）

“吃白食”，當為吃東西不付錢。《吳下諺聯(lián)》也給出另一種釋義，“吃白食”不單指欺詐財物，也指于世不為，無所事事，毫無建樹的行為。明天然癡叟《石點頭》卷八《貪婪漢六院賣風流》：“被這班吃白食的光棍，上船搜出，一窩蜂趕上來?！泵髁铦鞒酢冻蹩膛陌阁@奇》卷十九：“只一味也不好下酒，況列位在此，無有我不破鈔，反吃白食的?！泵黢T夢龍《醒世恒言》卷三：“平昔是個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慣吃白食用白錢的主兒?！鼻灏木邮俊抖古镩e話》：“或到天津，處處自有那等吃白食、捱幫閑的朋友，招接哄著劉豹放手費錢?！币陨侠C均出自帶有吳方言成分的文獻，使用較廣。清賀長齡、魏源《清經世文編》卷三十：“其在南方則有吃白食、爛腳分、倒路死諸名目?！苯洐z索，該語篇同樣收錄于胡珠生編《溫州文史資料·第八輯·陳虬集》，此乃陳虬先生作品匯編。陳虬先生為浙江樂清市黃華北山村人，屬吳語東甌片方言區(qū)。清梁學昌《庭立記聞》卷四：“吾翁向年與客聚坐，嘗互相拈舉為戲，皆在前人已對之，外田不能盡記，略筆于此：……敲邊鼓、打馬槌，吃白食、捉清盆……”《庭立記聞》乃清代學者梁玉繩讀書所得，兼有其子梁學昌等匯集其考古問答之語。梁氏父子均為浙江錢塘人，屬吳語太湖片杭州小片方言區(qū)?！俺浴蓖俺浴??！睹髑鍏钦Z詞典》已收“吃白”，指把別人的財物占為己有，而未收“吃白食”。

二、牽牛下井

牛性頑劣，遍野奔軼……吳音曰井，誤也，實穽耳。（卷一·正目）

“牽牛下井”，把牛牽到井里，指事情困難。無法做到?！锻砬逦膶W叢抄·黑籍冤魂》十五回：“至于負販經商，登山涉水，吃煙的人更是牽牛下井?！鼻辶赫骡牎肚蓪︿洝罚骸拔羧艘詤侵匈嫡Z作對，……四字者如‘新來晚到’對‘朝去夜回’，……‘立馬造車’對‘牽牛下井’……”清錢德蒼編《綴白裘》卷一《紅梨記》：“（付）我里老爺好意請你去吃酒，為奢弗去？阿是牽牛下井了？”《綴白裘》乃錢德蒼據(jù)玩花主人舊編本增刪而成的戲曲劇本集。玩花主人乃江蘇吳縣人，錢德蒼本人也是江蘇長洲人，在蘇州開設寳仁堂書坊。兩人均為吳地人。同時，《元明清文學方言俗語辭典》也收錄了“牽牛下井”，釋義為“力大而無處使”。該俗語也見于《常州市郊區(qū)志》中，形容辦不到之意；以及《武進縣志》中，形容十分困難。兩地均為吳語方言區(qū)。因而《明清吳語詞典》應收錄“牽牛下井”。

三、推下爿磨

磨石器有上下二爿……用以消磨歲月，竟把下爿磨推了一生一世。（卷一·正目）

《明清吳語詞典》將“推下爿磨”釋義為：“喻白費精力”。然由上例可知，推下爿磨的情況有三種：一是因無知而推；二是明知卻偏要推，最終無功而返；三是明知無功，偏要我行我素，消磨時光。若僅僅解釋為“白費精力”，則不夠精確完備?！叭绻x還是含糊不清或帶有歧義，或者又變得不必要的冗長，詞典編纂者可采用下述辦法：……采用指明所用義項編號的辦法來處理多義詞的歧義問題?！惫试撛~條釋義應修正爲“指推磨石器下爿的徒勞行爲?？梢隇椋海?）形容無知；（2）形容不識時務；（3）比喻虛度光陰?！?/p>

四、天下有空青

空青，本乾坤之靈氣……其又焉能允若乎？（卷一·正目）

“空青”，指可入藥醫(yī)治眼病或作繪畫顏料的一種孔雀石。“天下有空青”，指正因為有醫(yī)治眼病的神藥，天下人才能雙目明朗。如明徐應秋《玉芝堂談薈》卷二九：“醫(yī)家有空青，天下無盲人?！泵髂┣宄酢渡嫾簟罚骸捌蜇び值溃骸棺樱棺?，你曉得天下有空青，人間無瞽目么？’”《生綃剪》乃清初花幔樓匯集眾作的活字刊本，共15位作者，姓名與生平已不可考，但均為明末清初人。清張璐《本經逢原》：“但世罕得真，醫(yī)亦罕識。以故俗諺云：‘天下有空青，人間無瞽目’之說?！睆堣茨饲宕t(yī)家，江蘇長洲人，屬吳語區(qū)，該書記載了其個人對藥物研究的獨到見解，為經驗之談。故《明清吳語詞典》應收錄“天下有空青”一詞。

五、一身兼作仆

北莊幼時，赴郡歲試……寓主代答之曰：“某老先是一身兼作仆?！保ň砣だm(xù)目）

“一身兼作仆”，指處境艱難，處處由不得自己。清獨逸窩退士撰《笑笑錄》亦收此俗語，同《吳下諺聯(lián)》例。獨逸窩退士乃吳下（今蘇州）人。明沈泰編《盛明雜劇》卷十七《脫囊穎》：“兩日沒水吃了，只得勉強出去，到十字街頭金井欄內，汲些水用也，正是‘一身兼作仆，半點不由人?！薄睹撃曳f》乃明徐陽輝所作，為鄞縣（今浙江寧波人），屬吳語區(qū)。明《卜筮全書》卷九《黃金策》：“獨夫處世，休言無子即忘情，君子治家，難道一身兼作仆……”明代劉基撰《黃金策》，青田（今屬浙江溫州市文成縣）人。清陳兆侖《紫竹山房詩集》卷十：“昨從天臺來，一身兼作仆。按：舊句?！?陳兆侖乃浙江錢塘人。清葉昌熾《緣督廬日記抄》卷十三：“十四日，一仆病歸，一仆為室人，飭赴城中饋春盤。一身兼作仆，悶極無聊……”葉昌熾原籍浙江紹興，后入籍江蘇長洲，均為吳方言區(qū)。清葉奕苞《經鋤堂詩稿》卷一《月夜虎丘聽湘州歌》詩云：“八口寄授徒，一身兼作仆?！比~奕苞乃蘇州府昆山縣人，詩集后收入《吳中詩抄》。由上例可知，“一身兼作仆”乃明清時期較廣泛使用的吳中俗語，《明清吳語詞典》應收錄該詞。

六、黑漆皮燈籠

燈，放光夜照……此最是世間不祥之器。（卷一·正目）

由上例知，“黑漆皮燈籠”乃無用之燈，使人迷失，白費功夫。《明清吳語詞典》釋義為：“<名>比喻無知（的人）?！比磺孱檹埶肌锻溜L錄》收錄此條：“《輟耕錄》：‘至正中，遣官赴諸道問民生疾苦，使者多納賄。百姓歌曰：“官吏黑漆皮燈籠，奉使來時添一重?！薄渍Z本此。按：以黑漆皮為燈籠，今行宮守夜者用之。蓋古有此制，非喻言也?！薄遁z耕錄》乃浙江臺州人陶宗儀所著，屬吳語區(qū)，書成于元末明初。又清《笑林廣記》卷一：“一官斷事不明，惟好酒，怠政貪財酷民，百姓怨恨，乃作詩以誚之云：‘黑漆皮燈籠，半天螢火蟲?！贝硕粢浴肮倮魺o知”解，則不通，應解釋為“官吏一手遮天的社會亂象”。《漢語大詞典》亦收錄該詞：“涂以黑漆的燈籠。形容社會腐敗黑暗?！鼻鍙埬锨f《何典》卷四：“形容鬼便喊了鬼 ，攜著黑漆皮燈籠，三腳兩步跑到郎中門前碰門進去?！惫硪剐袩o需用燈籠，此處即是無知、無用之意。清夏禹鑄《幼科鐵鏡》卷四：“又兩證判然，竟不知別，此一種心竅，試取黑漆皮燈籠與之相況?！币酁闊o知、無用義。故“黑漆皮燈籠”在《明清吳語詞典》中的釋義應修正為：刷黑漆的皮質燈籠。引申為（1）比喻無知、無用（的人）；（2）形容官吏一手遮天的社會亂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