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文浩
吳景超這個乍聽起來有些陌生的名字,最近若干年來越來越引起學術文化界的關注和青睞。不僅他本人的舊著不斷地被整理出版,而且今人的相關研究論著也呈現(xiàn)出蓬勃發(fā)展的勢頭。在此基礎上,素以讀書界風向標著稱的書媒也作出了若干積極的表示。
商務印書館“中華現(xiàn)代學術名著”叢書將吳景超的兩本代表作《第四種國家的出路》和《中國經(jīng)濟建設之路》列入其中,分別于2010年和2023年出版,視之為百年中國學術的重要收獲。2020年我圍繞吳景超的城市研究選編了一本《都市意識與國家前途》在商務印書館的“碎金文叢”出版,引起了不少讀者的興趣。吳景超的思想具有超越時代的前瞻性,這一在若干研究者那里已經(jīng)達成的共識,經(jīng)由這本小書的具體展示,似乎在更廣的讀者范圍里愈益深入人心。
吳景超在芝加哥大學的博士論文中譯本《唐人街——共生與同化》經(jīng)重新校訂,于2022年10月在商務印書館出版。恰在此時,社會學者王雪梅教授根據(jù)舊版發(fā)表了一篇書評,從一個新的高度對這本舊著加以審視,她認為:
第一,它是一個地道芝加哥學派的、經(jīng)典的都市社會學研究著作;第二,它豐富和發(fā)展了芝加哥學派和都市社會學的移民同化理論;第三,它關于人口流動與遷移的思想超越了時代。
令我們感到振奮的另一個消息是,中國政法大學社會學院方慧容副教授,最近出版了一本研究1949年前吳景超思想發(fā)展軌跡的專著《社會、經(jīng)濟與政治之間:早期社會學者的徘徊和探索》(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這本書利用民國報刊資料之豐富,揭示時代思想氛圍之深入,都將吳景超研究推到一個新的境界。
《新京報》“書評周刊”在2023年1月20日推出了“久違了,吳景超先生”的專題書評,以四個版的篇幅對這位“被遺忘在20世紀”的社會學家的生平與學術進行了較為全面的評述。撰稿者羅東呼吁:“遺憾的是,今天還缺一套《吳景超全集》?!彼敃r還不知道,我現(xiàn)在正在做的一項重要的學術工作就是力爭編纂一套收文比較齊全、校訂比較精良的《吳景超全集》。
正是在這樣的時代閱讀氛圍中,我和嚴飛、周忱兩位朋友共同主編的吳景超紀念文集《把中國問題放在心中——吳景超誕辰一百二十周年紀念文集》在2023年3月出版了。我們這本書醞釀于2021年吳景超120周年誕辰的系列紀念研討活動之中。那一年的3月份,“學人”公眾號和《中華讀書報》相繼推出專題,圖文并茂地向讀者展示了吳景超多姿多彩的學術人生。10月和12月,在吳景超的母校清華大學和家鄉(xiāng)安徽省歙縣先后舉辦了兩場紀念研討會。我和嚴飛、周忱是這些紀念研討活動的參與者乃至推動者。當時我們就想以120周年紀念為契機,對以往有關吳景超的研究成果做一些總結(jié),并提供一些我們在研究工作中搜集的珍貴資料,以便推動這個領域的研究深入發(fā)展。
坊間久已流傳有某某人“紀念文集”一類的書,多為此公的朋友、學生或后人所編,其內(nèi)容的主體大抵為往事回憶,間或夾雜一些研究論文和研究資料。這類書中固然有表彰前賢學問道德,足為后世取法者,但歌功頌德的溢美之詞也并非鮮見。在編這本書時,我們考慮到編書的因緣在于吳景超120周年誕辰的紀念活動,我們確也有發(fā)掘前賢潛德幽光的用意,為求名實相符起見,并不刻意回避“紀念文集”的字眼。但我們同時又希望這本書是一本對讀者確有參考價值的研究性、資料性兼?zhèn)涞臅?,所以一篇回憶文章也沒有收錄。這里當然不是說,回憶文章沒有價值,而是說在史料價值的譜系里,總體而言,回憶文章比時人寫的日記、書信、報道、評論等即時性的史料價值等級低一點,我們愿意把極其有限的篇幅讓給史料價值更高的內(nèi)容。
全書分為四編。第一編21篇是研究性的,反映的是今天研究者的視角,約占七成篇幅。 第二至四編25篇及附錄是資料性的,反映的是吳景超本人在不同時期的認識、各種不同的人對吳景超生平事跡的認識、時人對吳景超部分重要論文和著作的評論,約占三成篇幅。附錄“吳景超書評書介目錄”以列表的形式,詳細地展示了95篇書評書介的信息。表格分五欄:發(fā)表年度、篇名、署名、刊物卷期及日期、所評圖書,讀者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以上信息,免去眼睛到處搜索之苦。這樣的結(jié)構(gòu)安排體現(xiàn)的是研究性和資料性的結(jié)合,自我視角和他人視角的交融。
第一編主要包括研究性的長篇論文,間或有幾篇確有所見的比較短的報章文字,考慮到這幾篇短文在形式上不太像規(guī)范的學術期刊論文,所以把這一編的題目命名為“研究與紀念”。吳景超的社會活動、學術研究涉及的主要領域,在這一編里都有所反映。以往有關吳景超的研究有一個特點,不同領域的學者從各自領域和具體問題切入,對吳景超的相關內(nèi)容在不同的論題脈絡中的意義,都有很深入的把握,但他們大多較少從吳景超著述的整體性加以把握。比如書中一篇論述吳景超經(jīng)濟思想的作者前不久告訴我,她以前并不知道吳景超還在漢代歷史研究方面有很高的造詣;又如有一篇論文對吳景超主編的《新路》周刊知識分子群體的思想狀況有相當詳細的梳理和深入的分析,以一個專節(jié)的篇幅討論吳景超“多管齊下”的思考,但作者和我私下聊天時說他感到他對吳景超個人的生平和思想還了解得很不夠。學者們都學有專長,把吳景超的相關研究與活動放在他們各自專長的領域中,確實得出了很多具有啟發(fā)性的研究結(jié)論,若是他們就吳景超論吳景超,只是把吳景超的觀點復述一遍,那學術價值就很有限了。這一編論文分開來看,似乎是彼此獨立的斷片,但把他們拼接起來,卻是一幅大致完整的圖畫,從這里我們能夠?qū)蔷俺纳脚c思想有一個比較全面的把握。
關心這一領域的讀者可能在學術期刊或?qū)W術著作中見過這一編某些論文的蹤影,而且這些論文的相當一部分已經(jīng)被收入中國知網(wǎng),可以很方便地檢索到。作為編者,我們要和讀者朋友們解釋一下,收入本書的已刊論文每一篇都程度不等地做了新的校訂和補充,有些修改論文幅度還是比較大的??梢杂邪盐盏卣f,如果讀者在不同的地方看到了大致模樣相似的同一篇論文,那么收入本書中的版本,一定是最精的一個。編者非敢自夸,因為我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繼承了前任編輯的勞動成果,在他們工作的基礎上加以改進的。一方面作者自行修改,把發(fā)表后新發(fā)現(xiàn)的資料和新取得的認識都盡可能地反映在修改稿里面;另一方面編者本人兼具吳景超研究者和七年多職業(yè)編輯的雙重身份,在修改論文、核對引文方面具有一定的優(yōu)勢,而且確實在這方面花費了相當多的時間和精力,這也是毋庸諱言的。
第二至四編都是資料性的,共計25篇,收錄的全部是民國時期至上世紀50年代初的珍貴歷史文獻,我們盡量選取史料價值比較高但同時又不容易看到的材料,爭取給普通讀者以新鮮的閱讀體驗,給研究者提供新鮮的研究素材。如第二編“吳景超自述性文章選編”收錄吳景超學生時代帶有總結(jié)性的兩篇文章,任清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期間的兩篇回憶學生生活的文章,留美時期寫給《清華周刊》記述留美生活的四封書信,抗戰(zhàn)時期致胡適的三封書信,還有發(fā)表于1952年《北京盟訊》上的《我自動申請入盟》一文。從這些材料里,我們可以看到五四時期的青年學生吳景超如何刻苦學習,如何勤于練筆,如何關懷家鄉(xiāng)和國家的前途命運;也可以看到清華留美學生在美國的學習、生活以及人際關系網(wǎng)絡;還可以看到吳景超與胡適在思想上、學術上的交流和人際來往中的款款深情;還可以看到作為獨立評論派的成員、從政知識分子的代表人物的吳景超為何在抗戰(zhàn)時期拒絕加入民盟,新中國成立后由覺得沒有必要加入民盟轉(zhuǎn)變到積極主動申請入盟。這些歷時性的材料由吳景超自己書寫,反映了他從青年到中年的各個時期的思想認識和情感狀況,不啻一幅20世紀上半葉中國知識分子心路歷程的縮影。第三編“關于吳景超生平事跡的記述”選錄的材料類型為訪問記、日記、書信、工作考核表、新聞評論等,都是當時的第一手材料。材料的書寫者或反映意見的對象,有思想中立或激進的青年學生,有學術界同行,有政府工作的同事,有中共方面的黨和國家領導人(毛澤東和周恩來),他們各自看待吳景超都帶有自己的立場和眼光,他們留下的記錄為我們立體地認識吳景超在激變時代的歷史形象提供了難得的素材。尤其令人感佩的是一代偉人毛澤東和周恩來看待吳景超思想改造的開闊胸襟。毛澤東主席肯定吳景超、朱光潛等大學教授去西安附近看土改,“應放手讓他們?nèi)タ?,不要事先布置,讓他們隨意去看,不要只讓他們看好的,也要讓他們看些壞的,這樣來教育他們”。吳景超在參加土改后寫的心得文章在《光明日報》發(fā)表后,受到毛澤東的高度肯定,他致胡喬木函要求:“請令人民日報予以轉(zhuǎn)載,并令新華社廣播各地。”周恩來總理對待吳景超這樣有國民政府工作經(jīng)歷的知識分子講馬列主義的態(tài)度也是如此。他不僅對黨內(nèi)的若干“微詞”不以為然,而且對吳景超講馬列主義采取了肯定、鼓勵和虛心學習的態(tài)度,他說:“蓋吾輩革命者無暇作深入研究,正應鼓勵大家多學習,以提高馬列主義在中國之水平也。”記述者徐鑄成在日記中表示,周恩來的“此種氣度及為國家之忠誠,殊令人敬佩”。第四編“舊文獻中關于吳景超若干文章與著作的評論選編”收錄了一篇吳景超漢代歷史研究論文的評論、五篇吳景超主要著作的書評。其中孫本文的一篇和袁方的一篇均未被收錄于他們各自的文集之中。從這些評論中,讀者大致可以了解吳景超學術思想的演變脈絡,以及在當時學術文化界同行眼中具有什么樣的價值。但必須說明的是,這部分內(nèi)容只是“選編”,由于篇幅所限,還有不少有價值的文評、書評沒有選入。如果這部分內(nèi)容能夠引起讀者朋友們的興趣,相信他們各自也會在相應中的工作中發(fā)掘出更多的評論文獻。
2021年12月在安徽省歙縣召開的吳景超誕辰120周年紀念座談會上,吳景超研究的重要開創(chuàng)者謝泳教授在發(fā)言中說過一個意見,他認為豐富性、復雜性的人物具有較高的研究價值,而吳景超就是這樣的人物。我們的這本紀念文集正是想在吳景超的豐富性和復雜性上為讀者提供研究基礎和研究素材。主觀上的意愿如此,至于真正做到幾分,那就要請讀者朋友來評判了。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把中國問題放在心中——吳景超誕辰一百二十周年紀念文集》主編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