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文清
在很早以前,當然,那會兒的青海還很落后,在人們的心目中很遙遠,很偏僻。主要是那會兒青海交通落后,沒有鐵路,也沒有公路,只有幾條人和牲畜踩踏出來的窄窄的羊腸小道。人們要想到外面去,得要準備上充足的盤纏,趕著毛驢車,或往東走,或往北走。往東走的路途比較短一點,但要穿過小峽、大峽、老鴉峽等等險峻的山路峽谷。底下是滔滔的湟水河,令人望而生畏,膽戰(zhàn)心驚。往北走的路稍微好一點,但路途比較遙遠,還要翻越陡峭的達坂山。進入甘肅的張掖,再往東走,到達蘭州。這兩條路都不好走,都要耗費巨大的體力和財力。因而,那會兒能出去見世面的青海人少得可憐,簡直是鳳毛麟角。
由于交通落后,以前青海的物資也很匱乏,由山陜商人帶進來的一點有限的商品,只供達官貴人家享用。絕大多數(shù)的貧民百姓,都是自己動手做生活用品,自己解決生活中的困難。這倒也開啟了窮人的智慧,在那個年代,人人都是五行八作的能工巧匠。在我的記憶中,我的姥爺會搟氈,會捻毛線,會鋦鍋鋦碗,還會雕刻房頭上蹲著的石獅子。我的幾個舅舅會打土坯,會蓋房子,會修理自行車架子車,會殺豬,會給牛馬灌藥,還會做面柜、炕桌和嬰兒車。
當然了,那會兒的婦女們也是自己動手制作各種生活必需品。檸條編的籃子,席芨草扎的笤帚,碎花布拼成的被面。還有,用布帶盤成各種花型的紐扣。把草木灰裝進布袋,自己縫制的衛(wèi)生巾。現(xiàn)在的人什么都要花錢買,離了錢寸步難行,但在沒有錢的年代里,人們自己動手創(chuàng)造生活中需要的一切,而日子過得并不比有錢的時代差。
愛美是女人的天性,那么,在沒有錢買化妝品,市場上也沒有化妝品可賣的漫長的歲月里,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婦女,是用什么來保養(yǎng)自己的皮膚呢?又是用什么方法,使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人人都有一頭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和一口潔白晶瑩的牙齒呢?
其實,高原上稀薄的空氣和冷峻的氣候,使這里的婦女們承受著比內地女子更多寒風的侵襲和烈日的曝曬。在以前,婦女小孩的臉頰上,常常有兩塊紫紅的瘢痕,被人們戲稱為“高原紅”或“紅二團”。殊不知,高原紅和紅二團已經是婦女們在臉上抹了一層厚厚的從酥油中提煉出來的油脂。否則,這里凜冽的寒風足以把臉蛋吹得皴裂,像土豆皮一樣粗糙不堪了。
進入冬季,青藏高原上的氣候更加寒冷,婦女們盡管在臉上抹了油脂,臉蛋不致被寒風吹裂。但雙手要干活,不能時時涂上油脂保護起來。所以,那會兒婦女的手上常常布滿裂口。那些裂口趴在手背上,像小孩的嘴一樣張著。有的人連虎口都凍裂了,滲出絲絲縷縷的鮮血。青海人把手上的裂口叫“風裂子”,意思是被風吹裂的口子。
婦女們只能在晚上睡覺時涂上蜂蜜保養(yǎng)一下手,白天要不停地干活,只能默默地忍受著雙手的疼痛,任憑風裂子一條一條地撕裂開來。風裂子多了,就成了凍瘡。又癢又疼,難以忍受。
但到了臘月初八這一天,情景就不一樣了。臘八是個美好的節(jié)日,南方人要煮甜甜糯糯的八寶粥。青海人的臘八也很熱鬧,因為沒有大米,青海人不煮八寶粥,而是煮麥仁飯,煮麥仁就是用去了外皮的小麥和肉一塊煮。所以,這一天是舂麥子的日子,這一天也是殺豬的日子。先是家里的婦女和小孩們用木升子舀出來一升麥子,裝在羊毛口袋里,來到村外人跡罕至的河灘里,通常,這時候的河水大多已經凍成冰河,凝固了。就在冰面上選一塊干凈的地方,鑿出一個窩,把麥子倒進去,用木棒搗去外皮,謂之“舂麥仁”。麥仁舂好后,還要砍一些冰背回家,有的人家講究,要把冰塊放在宅院的各個角落,稱之為“獻冰”,意思獻給臘八爺,讓是凍死地里的蟲子,來年莊稼不遭受蟲害。
砍來的冰塊除了“獻”,還有讓孩子們拿著當冰棍吃以外,剩下的冰塊就放在一個盆子里,端到太陽底下慢慢融化。
當冰塊全部消解,融化到只在臉盆的上面浮一層薄薄的冰時,那些手上長了“風裂子”的婦女,都來圍著臉盆洗手,撈起盆中的碎冰刮洗手上的血痂。其實,這時候的水是最寒冷的,手伸進去冰涼刺骨,但婦女們就用這樣冰冷的水洗手。這盆冰水有個專用名字,叫“麻浮水”,認為用麻浮水洗手,就會洗掉手上的風裂子,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手也不會再皴裂了。
不知有什么科學根據(jù),抑或是什么心理作用,用麻浮水洗過的雙手,果然變得光滑細膩,很少再皴裂出像嬰兒嘴一樣張著的血口子了。
而手上或腳上有凍瘡的人,認為用麻浮水洗已經不起作用,他們也有自己的妙招。等殺豬匠將豬殺好,褪去豬毛,把肉吊在房梁上開膛破肚取下水時,他們提前囑咐殺豬匠先取“豬肚子”,就是豬的胃。
把豬肚子趁熱取下來,用刀劃開一個口子,等候的人便會將自己生了凍瘡的手或腳伸進去,在胃的內容物里捂。大約捂上一個小時,再把手腳洗干凈,據(jù)說手上或腳上的凍瘡就捂好了,并且以后也不會再犯。這個方法叫“捂凍瘡法”,是那會兒窮人治療手腳凍傷的最常用的方法。同樣,我也猜不透這里面有什么科學依據(jù)。到我生長的年代,醫(yī)藥商店里已經有各種各樣治凍瘡的藥,這種古老的捂凍瘡法已經消失很久了。所以,我也沒有親眼見過,但自古以來一輩又一輩的人用這種方法治療凍瘡,估計還是很有療效的。
除了用豬肚子捂以外,我還聽說過另一種古老的治凍瘡的方法,就是用燙過豬的水趁熱洗手洗腳,也會治好凍瘡。我沒有從史料中找到這方面的資料,但我在賈平凹的小說《秦腔》中讀到過類似的情節(jié)。可見,用筲子里的水洗掉凍瘡的方法,在民間確實存在過。
臘月初八殺豬,對莊戶人家來說,的確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為一家大小提供打牙祭的肉食,為一鍋當時就能喝到的香噴噴的麥仁飯,這都不用說。其實,青海人還懂得將辛苦喂養(yǎng)了一年的豬宰殺后,探尋出它最大的利用價值。在用豬肚子捂凍瘡的同時,婦女們還要制作一件美容用品,那就是棗兒胰子。
那會兒當然沒有香皂洗手液之類的,婦女們清洗衣物,就用一種叫做“青土”的物質,青土不是像洗衣粉那樣融化在水中洗的,而是涂抹在衣服的臟污處,用手揉搓一陣后,將青土抖去。那衣服上的油污就會被青土吸附掉,相當于現(xiàn)在的干洗劑。至于洗手洗臉,就不能用青土了,而是用自制的棗兒胰子。
棗兒胰子也是在臘八殺豬的這一天做。婦女們在清洗下水的時候,特意將豬的胰臟、胸腔內的大網膜收集起來,交給自己的女兒妥善保管。等殺豬的一切事物忙完之后,婦女們就會搬出自家的石臼,青海話叫茶窩。將收集好的豬胰臟和大網膜放進去,再放進去一把堿面,幾枚紅棗,有條件的人家還要放幾味中藥,比如山奈、白芨等。把這些東西放進茶窩里用力搗,一直搗得像糨糊一樣黏稠時,用手撈出來,拍成一個個圓形的小餅,放在太陽底下曬。曬上十天半個月,直到干透了再收集起來。
這就是棗兒胰子。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青海高原上的婦女們就是用這種自制的棗兒胰子洗手洗臉。而用棗兒胰子洗過的臉和手,皮膚格外的光滑滋潤,而且不易生皺紋。
那么,洗完臉后,往臉上抹什么呢?用什么當護膚品呢?那時候的婦女也有辦法。最大眾的護膚品就是蜂蜜。當然了,那會兒的蜂蜜肯定不是用糖精和色素熬成的假冒偽劣,是純天然釀造的真蜂蜜。真蜂蜜很稠,婦女們到養(yǎng)蜂人那里花上幾個銅板買一小塊,回來后,裝到黑土陶罐里,兌上水,攪拌稀釋后就可以當擦臉油用了。
除了蜂蜜,還有一種特別好的美容護膚品,那就是酸奶。把新鮮酸奶涂抹在臉和手上,不但有保濕滋潤的功效,它還有美白的作用,會讓皮膚變得白嫩細膩,就像酸奶一樣潔白。
那會兒回族人家多養(yǎng)牛,所以,回族婦女一般用酸奶當護膚品的多一點,漢族婦女也有用的,但都是家里養(yǎng)了牛,條件稍微好一點的人家。否則,酸奶也要花錢買,可不是人人都能買得起的。
生活在草原上的藏族婦女,承受著比生活在農業(yè)區(qū)的婦女更多的風寒艱辛,她們要轉場,要背水,要撿牛糞,要擠奶打酥油,還要到野外放牧牛羊。大草原上的風霜雨雪,毫無遮攔毫無顧忌地直接侵蝕著她們美麗的容顏。高原上強烈的紫外線和晝夜極大的溫差,使她們臉上的紅二團比農業(yè)區(qū)的婦女更加嚴重。草原上的婦女通常用的辦法,就是包裹一塊頭巾,把頭發(fā)和臉龐嚴嚴實實地遮擋起來,只露出兩只眼睛。即便這樣,那強烈的紫外線還是穿過頭巾射向她們,使她們的皮膚又黑又紅不說,還常常干裂掉皮。
聰明的藏族婦女也會自己動手做護膚用品。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就地取材,在臉上涂抹酸奶。但這種在農業(yè)區(qū)可以美容滋潤的護膚品,在這里就顯得單薄了。在這里,晚上的寒風像刀子,白天的太陽像錐子,柔和的酸奶顯然抵擋不住這強烈的寒冷和酷熱。如果不是轉場或到遠處去放牧,而在帳篷周圍撿牛糞或擠牛奶,婦女們除了涂一層酸奶外,在酸奶上面還涂上一層牛血或羊血。
牛血或羊血的營養(yǎng)價值很高,能有效地保護皮膚,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把血涂在臉上,畢竟有些嚇人。在自己家干活可以,出門就不行了。臉上抹得血糊糊的,誰見了都要躲遠一點,自己也不好意思。
出門的時候,藏族婦女們一般涂抹酥油。酥油是從牛奶里頭提煉出來的一種油脂,高脂肪高熱量,是草原上藏族人的主要食物。把它涂抹在臉上,也是藏族婦女主要的護膚品。
而如果要轉場,或冬季出去放牧,在很冷的荒原中長途奔走,恐怕酥油都不管用了。這時候,藏族婦女就會在臉上涂抹一種叫“昂當”的油脂。
昂當?shù)臐h語意思是“漿液”,就是把打過酥油的奶水,加上曲拉、紅糖,放在大鍋里熬。熬到顏色發(fā)紅,像糖稀一樣又黏又稠時,舀出來,盛到特制的瓦罐里,這就是“昂當”了。昂當雖然叫漿液,其實它很稠,稠到用雙手根本涂抹不開。藏族婦女們就用指頭挑起昂當,一點一點地往臉上點,一直到點滿為止。臉上厚厚的昂當如同厚厚的鎧甲,再強烈的陽光也曬不透它了。
臉上的昂當像一個硬硬的殼,閃爍著亮晶晶的光芒,給人一種奇妙感覺,久而久之,草原上的婦女們把涂抹昂當也當做一種裝飾品了。
但是,現(xiàn)在已經很少有人熬昂當了。草原上的藏族婦女可以騎著摩托車很方便地到各處走走,外地來的琳瑯滿目的化妝品自然也逃不脫她們的眼睛。想用什么牌子就用什么牌子,拿錢買就是了。
在以前,婦女們自制香皂,自制擦臉油,還會自制護膚面膜呢。這種純天然的面膜據(jù)說很好用,但制作材料卻不敢恭維,是用麻雀屎和童子尿調配成的。在我很小的時候,我還被母親和舅媽們帶著到樹林里揀過麻雀屎。在寒冷的冬季,樹葉落盡,草木干枯,蕭索的樹林中,只有麻雀站在枝頭上無奈地鼓噪。林間空地上,到處都是白花花的麻雀糞,婦女們每人拿一只小布袋子,極耐心地把麻雀屎一粒一粒地揀起來,裝入小布袋中。揀麻雀糞還有講究,要專門揀公雀的糞,公雀的糞粒又硬又直,品相比較好。母雀糞細小彎曲,不好揀,棄之不要。因為這個緣故,青海人還有一句俗語,叫“脖板軸成公雀兒的屎著”,是說一個人脖子揚得高高的,目不斜視。引申的意思就是說一個人自高自大,目中無人,見了鄉(xiāng)親們也不知道彎腰問好,好像在外面發(fā)了多大的財一樣。是一句罵人的話,但含有一些酸溜溜的意思在里面。
把公雀糞揀回去后,還要再揀一遍,抖去塵土雜草,然后放到一個小瓷壇子里,再拿個缸子或小盆去找小男孩,接一些小男孩的尿。這種尿叫童子尿,據(jù)說很珍貴。有些小男孩不愿意被大人擺弄著撒尿,婦女們還要準備一些糖果零食,作為撒尿小男孩的犒賞。童子尿倒進小瓷壇里,把公雀屎泡上,這就是自制的面膜了。
到了晚上,先用小木棍把泡好的雀糞攪成糊糊,待脫了衣服鉆進被里,就把這些黑乎乎的麻雀糞糊糊撈起來,一把一把地抹到臉上。臉上涂滿后,再抹到手上。有的母親不但自己抹,還要給自己的孩子每人都要涂上。孩子們嫌臟不愿涂,往往會遭到母親的呵斥,被迫涂上。
但到了第二天早上,洗去那些黑乎乎的麻雀糞,就會發(fā)現(xiàn),臉上的皮膚真的變得光潔滋潤,摸上去滑溜溜的。手上的裂口也痊愈了,一雙小手又白又光。
這是青海民間最古老的美容方法,一代又一代的婦女,就是用麻雀糞和童子尿作為美容護膚品,來保護她們靚麗的容顏。沒有人能說清楚這里面有什么科學原理,也沒有人認真考證過,它只是作為一種民間的偏方在流傳。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從電視里看到介紹慈禧太后的養(yǎng)顏秘籍,說她從來不用外國公使進貢的洋化妝品,她的美容護膚品,都是御醫(yī)開出藥方,然后照著藥方自己配制的。其中有一款夜間涂在臉上的護膚品,竟然就是各種鳥類的糞便。當然,皇太后的面膜做得很精致,除了各種鳥兒的糞便外,還要配上各種名貴的藥材。炮制方法也很精細,和我們的童子尿泡麻雀屎不可同日而語。但鳥類的糞便可以做美容護膚品,看來從皇家到民間都認可。我只能慨嘆我們的中醫(yī)學太博大精深。
臉面要好,頭發(fā)也是代表女人形象的重要特征。青海人還有一句俗語,叫“一把好頭發(fā)頂著女兒家的半個人才”。意思是女孩子的形象氣質的一半,要靠一頭秀發(fā)來支撐。所以,女人們對頭發(fā)的保養(yǎng)呵護不亞于臉面和雙手?,F(xiàn)在,市面上有各種各樣的洗發(fā)美發(fā)養(yǎng)發(fā)的產品,大多推崇一個“天然”的概念。洗發(fā)液里面添加的天然草本植物越多,其價格賣得越貴。然而,里面又有多少天然的成分呢?大多數(shù)還是化學合成的制劑。
在這些化學物品還沒有研制出來以前,我們的民間婦女用的倒都是純天然的護發(fā)產品。不是說那會兒的人們環(huán)保意識強,或有超前的美容理念,而是那會兒的人窮,沒有錢去買帶包裝的洗頭膏之類。當然,即使有錢,也買不到,那會兒的市場上沒有這些。
就像著名作家莫言說的,在人類沒有發(fā)明空調之前,熱死的人并不比現(xiàn)在多。在人類沒有發(fā)明電視之前,人們的業(yè)余生活照樣很豐富。同樣,在沒有發(fā)明各種瓶瓶罐罐里面裝的洗發(fā)液護發(fā)素之前,女人們照樣把一頭秀發(fā)打理得清清爽爽干干凈凈。用民間的方法保養(yǎng)出來的頭發(fā),比在任何美發(fā)店里花大價錢焗過油的頭發(fā)要好得多。
先說洗發(fā)。那會兒常用的洗發(fā)用品就是皂角。但青海沒有皂角樹,也就沒有皂角。偶然街上有賣的,那也得是有錢人家的太太小姐才能買得起。沒有閑錢買皂角的人家,婦女們就地取材,也能把頭發(fā)洗干凈。一般人家就用堿面洗頭。堿面有腐蝕性,會傷害頭發(fā),但把堿面炒熟了再洗,它的腐蝕性就會大大減弱。用熟堿面洗出來的頭發(fā),又黑亮又順滑。所以,堿面是那會兒大多數(shù)農家婦女首選的洗發(fā)品。條件稍微好一點的人家,就用醋和面洗頭。也是在小瓷壇子里抓一把面,再倒進去一點醋,調制成糊狀,就用這個糊狀的醋面來洗頭,洗出來的頭發(fā)也很黑亮,還不容易掉頭發(fā)。
生活在草原上的藏族婦女,她們也有辦法洗凈自己的頭發(fā)。很早以前,據(jù)說是用沙子洗頭。把干凈的細黃沙晾干后,拌在散開的頭發(fā)里,使勁揉搓。揉搓的過程中,頭發(fā)上的油垢就會粘在沙子上,然后,抖落掉沙子,再用篦子把細小的沙粒梳干凈,一頭飄逸的長發(fā)就干干凈凈地披在肩膀上了。
當然,用沙子洗頭發(fā)的說法,我只是聽人講過,沒有親見。但我相信這是真的,因為草原上的婦女和牛羊打交道,吃的是油膩的酥油羊肉之類,頭發(fā)特別容易沾染上油脂。用水洗,一般不好洗干凈。而用沙子,則可以輕易地去掉油垢。
我親眼見過的草原上的洗發(fā)液,是曲拉水。曲拉是藏族人打完酥油后奶桶里剩下的一點清水,略帶酸味。藏族人就用這種牛奶里面特有的水洗頭,所以,藏族人的頭發(fā)又黑又亮,還特別濃密。
藏族人用曲拉水洗頭,生活在農業(yè)區(qū)的土族人,也有他們獨特的洗發(fā)水。土族人有釀酒的傳統(tǒng),他們用青稞釀造的酩餾酒名揚四海。殊不知,他們在釀酒的同時,也為自己找到了一條保養(yǎng)頭發(fā)的獨門秘訣,就是用酩餾酒水洗頭。當然,用于洗頭的酒水肯定不是純度很高的白酒,而是蒸鍋蒸到最后,剩下的一點酒水。這時候,酒味已經非常淡,不能當做酒來喝了。土族人就用這種水洗頭,洗出來的頭發(fā)同樣又黑又亮又濃密。因而,土族婦女都喜歡梳兩條大辮子,辮梢上綁著五顏六色的絲線,來展示她們的秀發(fā)。大通一帶的土族婦女更是喜歡打扮,她們用彩色絲線繡上精美絕倫的辮套,把頭發(fā)裝進辮套里,搭在兩肩。上面是烏黑閃亮的頭發(fā),下面是色彩斑斕的辮套,僅是對頭發(fā)的裝飾,就能裝飾出繽紛燦爛無限風情來。真應了青海人的那句俗語:好頭發(fā)頂著女兒家的半個人才。
用牛奶里面的精華曲拉水洗頭,用糧食里面的精華酩餾水洗頭,想不讓頭發(fā)黑亮濃密都難。所以,藏族婦女才喜歡編滿頭小辮,戴精美華貴的首飾。土族婦女才喜歡繡出艷麗的辮套,來裝飾她們的秀發(fā)。
用天然的洗發(fā)水,還要用天然的護發(fā)素。青海民間還有一個獨特的保養(yǎng)頭發(fā)的方法。這個方法漢族婦女用的多一些,就是用苦杏仁油。具體操作方法是:先把苦杏仁放進茶窩里搗碎,叫做“踏”。把苦杏仁踏得細細的撈出來,再使勁捏,捏出油來擠在小瓶里,就是做好的頭油。用的時候,用指頭尖挑一點苦杏仁油抿到頭發(fā)上,頭發(fā)就會又黑又亮又順滑,這就是最早的頭油了。很多明清小說中描述過,婦女用的頭油是桂花油。青海沒有桂樹,自然也沒有桂花,但青海婦女們制出的苦杏仁油,功效卻是一點都不比桂花油差。
以前的婦女,做姑娘時一般梳辮子,而結了婚以后,就要盤頭梳纂兒。不管編辮子還是梳纂兒,都講究順溜板正。頭發(fā)要梳得光光的,紋絲不亂。不像現(xiàn)在,頭發(fā)可以燙成各種花型,越蓬松越凌亂越好看。那么,怎樣讓頭發(fā)服服帖帖地盤成各種纂兒,不使碎頭發(fā)亂飛呢?這個也難不倒民間的婦女們。那會兒青海人喜歡種胡麻。胡麻是一種油料植物,據(jù)說胡麻有很多種用途??晌抑挥浀煤樽烟貏e香,抹到花卷里、鍋盔里,那饃饃就香得不同凡響。即便卷到黑乎乎的青稞面里,青稞面就有了一個美好的名字,叫油花。油花不再難以下咽,而讓胡麻籽襯托得清香四溢。
胡麻籽除了含油,可能還含有膠質。婦女們把胡麻放在小罐里,加水熬煮。煮到那水變成一種粘稠的液體時,箅出來,晾涼,收藏在小瓶里,這就是熬好的胡麻水了。平時梳頭時,也是用手挑一點胡麻水抿到頭發(fā)上,然后想梳什么發(fā)型就梳什么發(fā)型,頭發(fā)絕不蓬亂。胡麻水相當于現(xiàn)在的啫喱膏或彈力素,是固定發(fā)型的,但胡麻水是純天然的定型水,一點都不傷害頭發(fā)。
煮胡麻水抿頭,還是條件好的人家。那么,條件不好的人家用什么抿頭呢?也有辦法。到木工干活的地方,收集一些刨花,用刨花熬煮成的水,同樣可以固定發(fā)型,和胡麻水的功效是一樣的。由此可以看出,真正的學問,真正的智慧,就存在于民間,人民群眾的聰明才智和創(chuàng)造力是無窮盡的。
青海民間美容,因為所有的美容美發(fā)品都是取自于原生態(tài)的動植物,有的還帶有一定的季節(jié)性。前面說過的臘月初八用“麻浮水”洗臉,別的日子里因為沒有麻浮水,也就洗不成臉了。那會兒民間還有一個習俗,到了農歷的四月初八,佛祖釋迦牟尼的生日,民間稱之為“浴佛節(jié)”。跟佛有關的節(jié)日,當然要隆重一點。民間有很多的慶?;顒?,這里略過不談。只有一個特別美好的活動,與美容有關。四月初八的這天早上,天剛蒙蒙亮時,就有女孩子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走出家門,每人手里提著一個小瓦罐。然后,呼朋引伴,相約到附近的青苗地里。這時候,青苗碧綠肥碩的長條形葉片上,聚集著一顆一顆晶瑩剔透的露珠。女孩子們就輕輕地抖動葉片,把露水抖進瓦罐里。當然,也不要求都是麥苗上的露水,草尖上、花瓣上、樹葉上的露水也可以。抖露水要動作敏捷快速,趕在太陽出來之前收集一瓦罐的露水。因為太陽一出來,露水就蒸發(fā)了。
大多數(shù)女孩子都可以收集一瓦罐的露水,把露水提回去后,女孩子們就用這水洗臉洗手。據(jù)說,用四月八早晨的露水洗過,女孩子們都會變得像花兒一樣美麗。
現(xiàn)在,這一習俗早已消失很久,但這美妙的景象常常在我眼前浮現(xiàn)。四月初八的早晨,天光微露,煙嵐彌漫,空氣中流淌著一股草藥的香味,一群青春活潑的女孩子,手提瓦罐來到田野里,用纖纖玉手扶著麥苗,一點一點地收集露珠。這是多么美好浪漫的晨景啊,是現(xiàn)在多少偉大的藝術家構思的多么精致的行為藝術都比不過的。
到了農歷的七月初七,青海人在這一天也有一個非常美好的習俗,婦女們用鳳仙花染指甲。七月七傳說是天上牛郎和織女一年一度相會的日子,因而也被稱為中國的情人節(jié)。但在青海人的概念中,這個節(jié)日稱之為“女兒節(jié)”似乎更為恰當。因為這一天沒有夫妻、情人們的節(jié)目,更多的是女孩子們在過這個節(jié)。女孩子們聚在一起比針線,要給家里的長輩縫一件衣衫。由此試探這個女孩子的裁剪、縫紉、繡花的功夫。還要比茶飯,比茶飯的主要功夫在于做面食,看這個女孩子揉面、搟面、切面的功夫到底如何。到了晚上,女孩子們的“比巧”達到了高潮,不再用縫衣衫、做面食來比賽巧手藝了,而是兩個女孩子圍著炕桌面對面坐下,每人拿一枚針,一根線,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摸索著穿針線。如果誰穿上了,誰就是最巧手的女孩子。
到了天空升起星斗,鵲橋出現(xiàn)的時候,女孩子們要為自己的巧手染指甲了,青海人叫“包海娜”。把海娜花拔下來,稍微晾一晾后,就放到茶窩里搗碎,搗的時候還要加一點明礬,為的是固定顏色。把海娜花搗成稀糊狀,然后在指甲上抹點清油,把搗得稀爛的海娜花敷在指甲上,用蜀葵葉子或向日葵葉子包好,外面再包一層布,就算把海娜包上了。
第二天早晨,撕掉包在外面的布和葉子,只見指甲紅艷艷的真是好看。有的女孩子包的多,就連手掌和指頭都是紅的。
因了“包海娜”染指甲的美好,包海娜倒不分年齡性別。許多老奶奶也包,興致勃勃地把自己的指甲染成紅色。還有年幼的小男孩,看見姐姐們包,他也嚷著要紅指甲,母親和姐姐們一般也會滿足他的愿望,也會替他們染上紅艷艷的指甲。還有的成年男性,因為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手指甲染紅,就在腳上包海娜,染紅腳趾甲,過過包海娜的癮。
倒也不完全是為了臭美。據(jù)民間傳說,海娜有養(yǎng)血、明目的功效。那些染了紅趾甲的男人,就可以指著養(yǎng)生的名義為自己找借口了。
七月七過去不久,手上的海娜花還沒有褪盡,時令已到秋天,莊稼豐收,瓜果飄香,人們就要打算過豐盛的中秋節(jié)了。
如果家里有即將出嫁的女兒,母親就在這個季節(jié)保養(yǎng)女兒的身體,滋潤女兒的皮膚。保養(yǎng)的方式就是把新鮮的水果切片后煮成湯水,讓女兒洗臉洗手。最常用的水果是梨。母親們每天熬煮梨湯讓女兒洗臉,據(jù)說,用梨湯洗過的臉,就會變得像梨子一樣潔白光滑細膩。母親們如此呵護女兒,就是希望女兒在結婚的時候容光煥發(fā),光彩照人,以最好的精神面貌做一個美艷的新娘。
在青海民間,還有一些與美有關的習俗,也很有意思。有許多人可能注意到了,有些來自鄉(xiāng)村的婦女手上,在虎口處點了五個梅花形的圓點,這應該是一種民間的紋身。那么,為什么要點五個圓點呢?據(jù)有關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研究認為,這是一種古老的生殖崇拜。這個問題太復雜,這里不做探究,我只把這種美容現(xiàn)象介紹一下:每年的五月,青藏高原上一片春光明媚,迎春花、探春花、碧桃花都開了。探春花開完后,會結出一種紫黑色的果實,青海人叫“酸梅”。婦女們就把酸梅果摘下來,擠出酸梅的汁。先把酸梅汁點在手上,再用針一點一點地刺破皮膚,酸梅汁就會滲到皮膚里面。等傷口長好后,手上就會留下五個梅花形的圓點。現(xiàn)在,城市里的人已經不點這種圓點了,但在鄉(xiāng)村,似乎還盛行用酸梅汁在手上刺圓點,人們把這種習俗叫“針刺梅花”,這也是青海人保留下來的一種美容方式,是對美的追求。
青海人還喜歡扎耳朵眼。扎耳朵眼也有日子,一般在正月二十這一天。這個日子剛好在正月里,母親們不出去勞作,可以很好地照顧自己的孩子,而且,正月里氣候寒冷,傷口不易發(fā)炎。所以,正月二十是非常適合扎耳朵眼的日子。
現(xiàn)在的女孩子扎耳朵眼,據(jù)說到美容院里拿槍打,現(xiàn)扎耳朵眼現(xiàn)戴耳環(huán),方便快捷,一點也不疼。在以前,扎耳朵眼也算一件神圣的儀式。母親們在繡花針上穿好紅絲線后,要泡在清油碗里,泡好多天。到了正月二十這一天,如果下雪了,就抓一把雪揉搓女孩子的耳垂,一直揉到耳垂變得又薄又透,并且凍得僵硬時,才拿針穿過。如果不下雪,就拿花椒粒揉搓耳垂,花椒有麻痹的作用,扎耳朵眼同樣不疼。如果連花椒都沒有,就用大粒鹽。鹽有消炎殺菌的作用,扎過耳朵眼后傷口不易發(fā)炎感染。當把耳垂捻到又麻又薄時,母親們拿起泡好的繡花針,一針穿過去,毫不覺疼。線上有油,時不時地拉著轉一下,線和肉就不會粘到一塊。過幾天,褪去紅絲線,耳朵上吊兩只玻璃耳墜,在臉頰邊嘀哩當啷地晃著,多美啊。
大約世間的事就如《三國》中說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歷史總是轉著圈地往前滾動,那么,裹挾在歷史長河中的人間百態(tài)、世間萬物也是在輪回中重復著自己的使命。
人們常常有這種感覺,隨著年歲的增長,會越來越懷舊,懷念小時候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蛟S,你年輕的時候極力追求的夢想,到一定年歲后就會變得無足輕重。而你少年時代嫌棄的厭煩的,總是想擺脫的生活,在你有了一定的閱歷后,卻能悟出它所包含的樸素美好的內涵。比如,母親的嘮叨,我們曾經那么不愛聽,覺得母親沒文化,說出的話又土又落后,她一點兒都不了解外面的世界。而等到我們也當了母親,到了母親的年紀,才慢慢感悟到母親的嘮叨,母親沒有章法的家常絮語,竟然有那么多的生活經驗,那么多樸素的哲理,足以指導我們應付生活中的各種迷茫。
再比如,我們曾經追求的生活方式。在以前物質匱乏的年代,我們沒有化妝品,看著黑乎乎硬梆梆的棗兒胰子,我們多么羨慕人家用的香皂;看著裝在黑土陶罐里的麻雀屎,我們多么渴望有一瓶香噴噴的擦臉油;看著人家們剪得精干洋氣的短發(fā)頭,我們多么討厭吊在腦后的麻花辮。
時代發(fā)展到今天,各種各樣的化妝品充斥著市場,我們不再為買一瓶擦臉油發(fā)愁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擦臉油幾乎都是化學物品,我們又開始懷念曾經用過的純天然的化妝品。然而,現(xiàn)在,那些純天然的原料也不好找了,我們只能在心里懷想一下,懷想以前苦澀中帶著甜蜜的點點滴滴,之后,還是到市場上買又貴又不好用的擦臉油。
但記憶總歸是美好的,青海人的民間美容方法還有很多很多,但愿不要被我們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