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受訪人:[美]白亞仁(Allan H.Barr)
采訪人:楊 平
訪談按語:白亞仁(Allan H.Barr),1954年4月出生于加拿大,1977年獲得劍橋大學東方研究學士學位,1983年獲得牛津大學中國文學專業(yè)博士學位。現(xiàn)任美國波摩納學院(Pomona College)亞洲語言文學系教授。早期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文學尤其是明清小說的研究;目前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的譯介,翻譯了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十個詞匯里的中國》《黃昏里的男孩》《第七天》等作品,并編譯了韓寒的《這一代》。
2017年12月20日,白亞仁教授應邀來浙江外國語學院進行學術(shù)講座,期間筆者對他進行了訪談,就白教授與中國文化的因緣、對《聊齋志異》的研究、對余華作品的翻譯,及中國文學的海外傳播等話題進行了愉快的交流。
楊平(下文簡稱“楊”):白教授您好!非常感謝您接受我的采訪。您是著名的漢學家,也是中國文學研究和翻譯的專家,尤其是在明清小說家蒲松齡及其《聊齋志異》的研究方面和中國當代文學的翻譯方面卓有成就。首先我想問一下,您當初為什么選擇學習中文,研究、翻譯中國文學?
白亞仁(下文簡稱“白”):我想家庭背景有一定的影響。我父母都研究外語,他們都在愛丁堡大學(University of Edinburgh)學習古典文學、希臘語和拉丁語。我父親研究希伯來語,是《圣經(jīng)》語言研究專家,也研究其他一些中東語言;我母親后來在中學教拉丁語和希臘語。我姐姐在大學學習法語,我自己在中學學習法語、拉丁語和希臘語。我不想重復我父母和我姐姐走過的路,所以就選擇了一個比較遙遠的文化。我喜歡現(xiàn)代法語之類的現(xiàn)代語言,也喜歡古代的拉丁語和希臘語,中文剛好古代語和現(xiàn)代語兼而有之,從古文到現(xiàn)代漢語發(fā)展沒有中斷。如果學習中文,那就有機會同時接觸古代漢語和現(xiàn)代漢語。我也可以選擇日語,但是日本歷史、日本文化沒有那么吸引我,我覺得中國有更豐富、更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
我于20世紀70年代開始學習中文,當時是想更多地了解中國。那時還是“毛澤東時代”,中國好像是一個很神秘的國家。到了“文化大革命”后期,中國開始恢復跟西方國家的交流,英國學生開始有機會到中國來留學或者進修,所以我覺得可能以后會有更好的學習環(huán)境。那時我沒想到中國的變化會這么快、這么驚人,但就是預感中國會有變化。我高中就申請到劍橋大學去學中文,那時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沒有很吸引我,引起我興趣的是中國古代文學,尤其是明清小說,我們本科時閱讀的馮夢龍“三言”的一些短篇,還有《紅樓夢》和《儒林外史》的一些篇章都很有趣。我研究生時的研究方向也是明清文學,尤其是明清小說。
我對翻譯的興趣是最近20年才開始的。一方面,翻譯作為學術(shù)活動、學術(shù)成果在美國大學并不那么受重視。剛參加工作時,我沒想過要做翻譯。晉升教授以后,我享有更多的自由,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這才開始從事翻譯。另一方面,20世紀90年代后期,中國當代文學出現(xiàn)了一些比較出色的作品,這也是我嘗試翻譯中國文學的原因。我之所以喜歡翻譯,因為它跟研究不一樣。研究古典文學比較辛苦,翻譯當代文學就相對輕松,還可以直接與作者交流,研究蒲松齡就沒有這種樂趣。翻譯帶給我快樂,使我得以更多了解當代中國文學的動向,豐富了我的學術(shù)生活和精神生活。
楊:是什么原因使您決定研究明清文言小說,如《聊齋志異》的?
白:我在大學四年級快畢業(yè)的時候開始閱讀《聊齋志異》,覺得趣味十足。當時讀的是中文原著,比較吃力,但依靠一些注釋也基本可以讀懂。劍橋大學中文系很重視傳統(tǒng)文化和古典文學,我們的中文口語可能不那么流暢,但是讀古文還是有相當水平的。我喜歡研究別人不太研究的作家和作品?,F(xiàn)在《聊齋志異》比較熱門,但在20世紀70年代末我作研究生時,從1949年到1978年,中國只出過兩本有關(guān)《聊齋志異》的專著,重要的論文也只有十幾篇。為什么文言小說在唐朝達到一個高峰,在蒲松齡生活的清朝又達到另一個高峰?這是我當時感興趣的問題。同時,蒲松齡從30多歲開始寫《聊齋志異》,一直寫到快70歲,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他的寫作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這也是我想研究的問題。此外,《聊齋志異》中有些故事并不純粹是虛構(gòu)的,而是來源于現(xiàn)實生活,而我恰好也喜歡從歷史的角度去研究文學?;谶@些考慮,《聊齋志異》深深地吸引了我。后來《聊齋志異》逐漸成為很多人關(guān)注的作品,我的興趣反而淡薄了,最近20年基本沒有發(fā)表與《聊齋志異》相關(guān)的論文,轉(zhuǎn)而研究一些沒什么人研究的文言小說及作家。
楊:您是否關(guān)注過《聊齋志異》的英譯本?
白:我閱讀原著的同時也讀了翟理斯(Herbert Giles,1845—1935)的譯本“Strange Tales from a Chinese Studio”①Herbert Giles, trans., Strange Tales from a Chinese Studio.London: Thomas De la Rue & Co, 1880.翟理斯翻譯了《聊齋志異》中的164個故事,是英譯本中最早的版本。此譯本1908年再版,此后又多次再版,在西方很受歡迎。西方有些譯本就是完全根據(jù)翟理斯的英譯本轉(zhuǎn)譯的。。翟理斯翻譯了《聊齋志異》三分之一左右的故事,但他的本意是把譯文分享給他的孩子,而《聊齋志異》本來是為成年人寫的,并不是兒童讀物。為了滿足兒童的閱讀需求,他做了相應的修改或刪除。比如說,原著中一個書生和一個美女相遇,二人可能很快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但在翟理斯譯本中他們就只是喝茶。在《紅玉》等好幾個故事里他都做了這樣的改寫。從其他方面來說他還是個優(yōu)秀的譯者,而且他使用了維多利亞時期的英語,跟我們現(xiàn)在使用的英語有所差別,很好地反映了《聊齋志異》使用的中文不是現(xiàn)代普通白話文的事實。
楊:您為什么從中國明清文學的研究轉(zhuǎn)向中國當代文學的翻譯?
白:研究古典文學很吃力,古文很難懂,資料也難找,而且在圖書館借閱圖書也有各種麻煩,效率很低。相比之下,做翻譯要輕松很多,一臺電腦,幾本詞典,再加上一兩個中國朋友就可以了。我自己投入翻譯工作,一方面是想換換口味;另一方面,我在教學過程中接觸到一些中國當代文學的譯本,對別人的譯文往往不太滿意,總覺得自己能夠譯得更好。做翻譯給了我放開的機會,可以暫時擺脫嚴謹?shù)膶W術(shù)研究。翻譯中國當代文學作品,好像去當下的中國街道上看風景、看人物;搞明清文學研究能去看什么呢?
楊:在現(xiàn)當代眾多有名的作家中,您為何選擇翻譯余華的作品?
白:當初我看中了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Chronicle of a Blood Merchant),1996年左右我讀了原著,兩天就讀完了。這本書的可讀性很強,一些細節(jié)讓我很感動,有些情節(jié)讓我想哭,有些情節(jié)又令我想笑,我覺得很精彩,好像中國當代小說很少能引起這么一種反應;而且書的篇幅不長,語言簡單,翻譯不那么費力,這正是我想要翻譯的那種書。但是很快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人在翻譯這本書,②Andrew F.Jones, trans., Chronicle of a Blood Merchant.New York: Anchor Books, 2004.自己再翻譯就不是很好的選擇,所以我就決定翻譯余華的短篇小說集《黃昏里的男孩》(Boy in the Twilight)①Allan H.Barr, trans., Boy in the Twilight: Stories of the Hidden China.New York: Pantheon Books, 2014.。這本書我也喜歡,篇幅比《許三觀賣血記》還短,翻譯更加容易。當時西方有很多反映“文化大革命”和“毛澤東時代”的著作及回憶錄,我認為這些書很有價值,但如果外國人只讀這樣的書,就難以了解中國1978年以后的變化,還以為中國街上都是紅衛(wèi)兵呢?!饵S昏里的男孩》的故事都發(fā)生在改革開放初期,與中國政治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更多反映的是普通老百姓的家庭問題,比如說父母和孩子的代溝、婚姻中的危機等,我覺得這是西方人比較容易認同和理解的題材,有譯介的價值。
記得第一次跟余華見面是2001年,我利用學術(shù)假去北京拜訪他。他同意我翻譯這本書,從此我們開始了長達十幾年的合作。無論是我來中國還是他去美國,我們都會見面。翻譯了這本書后兩三年,我又翻譯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Cries in the Drizzle)②Allan H.Barr, trans., Cries in the Drizzle.New York: Anchor Books, 2007.,2007年,這本書在美國上市。后來余華寫了《兄弟》(Brothers)③Eileen Cheng-yin Chow & Carlos Rojas, trans., Brothers.New York: Pantheon Books, 2009.,因為一些原因我沒有承擔這本書的翻譯,但余華去美國為《兄弟》英文版做宣傳時,到我的學校做了講座。因為這場講座,他開始寫《十個詞匯里的中國》(China in Ten Words)④Allan H.Barr, trans., China in Ten Words.New York: Pantheon Books, 2011.,我也與他進行了第三次合作?!缎值堋分螅麑懙摹兜谄咛臁罚═he Seventh Day)⑤Allan H.Barr, trans., The Seventh Day.New York: Pantheon Books, 2015.也是我翻譯的。目前美國已經(jīng)出版了我翻譯的四部余華作品,明年還有一個中短篇小說集出版,書名是《四月三日事件》(The April Third Incident)。
楊:您覺得余華小說有什么特點?您在翻譯余華小說時遇到過哪些困難和挑戰(zhàn)?
白:我喜歡余華的寫作風格,簡潔、樸實。余華的小說比較容易翻譯,因為語言平實,沒有方言,用的是標準普通話,句子往往也比較簡短,沒有那么多中國特有的東西,很少有“這個外國文化沒有,怎么翻譯成英文”的困擾。但同時,簡潔或簡單也會造成翻譯的困難,余華寫得不一定很具體,如果不小心處理,平易近人有可能就會變成平淡無奇。比如說《活著》(To Live)⑥Michael Berry, trans., To Live.New York: Anchor Books, 2003.中提到了“羊”,那是sheep還是goat?如果是sheep,會不會是lamb?是一歲的羊還是三歲的羊?書里沒有清楚地交代?!痘钪返淖g者可能沒搞清楚這個羊是sheep、goat還是lamb,譯本里會看到一些不那么一致的提法。再比如我最近翻譯的《四月三日事件》中,男主人公很關(guān)注一個叫白雪的女子,有一天,他注意到白雪穿著紅衣服。“紅衣服”不是很具體的說法,是什么紅衣服?是褲子、襯衣、大衣還是外套?如果翻譯成red clothes,那不能讓讀者想到她長什么樣,英語讀者不太習慣這個說法。遇到這種情況,我會發(fā)郵件給余華:在你心目中,那是什么樣的紅衣服?還有《在細雨中呼喊》中,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叫南門的鄉(xiāng)村,從南門村到縣城有一條小路?!靶÷贰币彩潜容^難翻譯的,是small road還是little road?是用泥土還是水泥鋪的?他并沒有說明,外國人難以想象那是什么樣的小路。我問了余華,才知道是path,而不是road。
余華小說的很多句子沒有清晰的語法結(jié)構(gòu),因為敘述者往往不是文學家,而是像《活著》中福貴那樣的農(nóng)民和《第七天》中楊飛那樣的普通職員。他們用很通俗的語言講故事,可能一句話就包含了三四件事情,幾件事情只是簡單地連接在一起。如果直接翻譯成英文,英美讀者就會覺得這個句子沒有什么邏輯,而是簡單的拼湊。我閱讀我的譯文初稿時,每每覺得還要做一些工作才能讓故事更容易為英語讀者接受,為此,我會稍微增加一些邏輯詞,比如說加上and、although等連接詞,以符合英語讀者的接受習慣。
所以翻譯余華作品一方面似乎很簡單,一個段落、一頁、一章沒有太多困難,但另一方面,讀自己譯文時就會覺得還得下大力氣進行完善。
楊:就您所知,余華作品在英美的接受和影響情況如何?
白:影響情況難以判斷。影響表現(xiàn)為被別的作家模仿,他們發(fā)現(xiàn)一個同行寫的東西很好,然后使用同樣的寫法。目前我還沒發(fā)現(xiàn)哪位中國作家在西方有著這樣的影響。但接受肯定是有的,一些重要的報紙、雜志會刊發(fā)書評?,F(xiàn)在,余華、莫言、蘇童和閻連科等作家在國外會有媒體關(guān)注,也有一定的讀者,但他們的作品到現(xiàn)在為止都沒有成為暢銷書。據(jù)說唯一暢銷的是科幻小說《三體》,比較嚴肅、傳統(tǒng)的文學作品可能都還沒有取得突破。
余華的書在國外賣得不錯,其中賣得最好的應該是《活著》。很多人喜歡這本小說,故事本身很有趣,同時呈現(xiàn)了中國幾十年的歷史,仿佛一本簡明的歷史教科書。而且還有電影,有些人會先看電影,然后再看原著。雖然《活著》的故事發(fā)生在中國,但故事本身比較具有普世性,外國讀者即便不了解中國歷史,也會被這個故事感動。福貴熱愛生命,在苦難面前保持樂觀,我想很多人會認同這種人生態(tài)度。
《十個詞匯里的中國》也受到廣泛的好評,很多人給朋友推薦這本書。這本書可讀性也很強,有很多有意思的小故事,談到“毛澤東時代”、改革開放時代,時間跨度大,卻又不像嚴肅文學那么難懂。雖然是作者的主觀視角,但故事真實、生動。讀者一般都會很喜歡這本書。
楊:莫言小說在西方的反響和接受也不盡如人意嗎?
白:莫言獲得諾貝爾獎后,讀者肯定是增加了,但我感覺他也沒有一本書能夠引起特別關(guān)注,或者讓人特別興奮。莫言獲獎后在西方引起了某種程度的“莫言熱”,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真心喜歡他的作品。女性讀者恐怕尤其不太容易接受莫言小說所描寫的暴力和丑陋。每次諾貝爾文學獎評出后,有些讀者可能覺得有責任去讀一讀獲獎者的書,起碼要讀一本,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會讀他全部的作品。
楊:余華或其他中國作家有沒有可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譯者的作用是否重要?
白: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說明中國作家和中國文學的國際影響力提高了,其他中國作家能否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很難預測。譯者、編輯、出版社都是重要的因素,另外宣傳和營銷也起著關(guān)鍵的作用。莫言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要歸功于他的英文譯者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葛浩文翻譯了四十多本中國小說,在美國、英國等以英文為母語的國家,他的貢獻很大,沒有他,很多中國小說根本無法進入英文讀者的視野。
楊:中國作家的寫作與西方讀者的接受存在差異,翻譯時譯者如何去平衡?
白:中國作家希望他們的作品能夠獲得不同讀者的喜愛和欣賞,盡量擴大作品的讀者群,但凡是有興趣閱讀中國小說英譯本的英文讀者,一般都受過良好教育,文學品位較高,他們不一定需要作者把事情說得很直白,而更愿意自己去琢磨,希望有獨立思考的余地。在西方編輯看來,作者不用那么直接地告訴讀者,只需展示一下就行了,只要展示得比較傳神,讀者自然能夠明白。譯者還是要尊重原文,如果原著“告訴”比較多,“展示”比較少,也只能接受現(xiàn)實,而不能單方面改動原作。
楊:您對葛浩文譯本中多處刪改原文的翻譯策略有何看法?
白:我曾把葛浩文的譯文與原著進行對比,確實有一些不一樣的地方,我不確定是不是因為他用的中文版本跟正式出版的版本有所差異。
葛浩文可能有自己的理論考量,他認為中國缺乏編輯文化。西方國家的編輯一般是很有權(quán)威的,他們可以告訴哪怕是很著名的作家:這個地方寫得不好,需要修改,或者我有建議希望你能考慮。這樣修訂稿跟交給編輯的初稿可能有相當大的改動。而中國的編輯沒有這么高的權(quán)威,比較有名的作家完全可以告訴編輯:一點也不能更改!鑒于這種情況,葛浩文會覺得譯本還是需要一定的編輯工作,既然中國編輯不承擔這個責任,那么這個責任就要由譯者承擔。比如,莫言一本書的中文版長達五百多頁,翻譯成英文可能有六百多頁,那么出版社可能會告訴葛浩文,我們不會出版這么長的書,你要想辦法把它縮短一點,那他就會刪除幾章或者刪除部分內(nèi)容。
楊:您自己的翻譯中有沒有遇到這方面的問題?
白:我對《十個詞匯里的中國》的個別地方進行了改動,其他譯本基本上沒有。《十個詞匯里的中國》的編輯通過我把她的想法傳達給余華,請他做出相應的修改,但是不多。我自己不太做大幅度的修改,可能是沒有那么自信,不覺得自己能夠判斷什么是成功或不成功的寫作,所以一般還是尊重原文。
楊:請您談談對《紅樓夢》幾個譯本的看法。
白:我最熟悉的就是霍克斯(David Hawkes,1923—2009)和閔福德(John Minford)的版本①David Hawkes & John Minford, trans., The Story of the Stone.Middlesex: Penguin Books, 1973.。我還知道喬利(Henry B.Joly,1857—1898)的版本②Henry B.Joly, trans., Hung Lou Meng, or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A Chinese Novel. Hong Kong: Kelly & Walsh,1892—1893.及楊憲益的版本③Yang Hsien-yi and Gladys Yang, trans., A Dream of Red Mansions.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Press, 1978.,但沒怎么讀?;艨怂拱姹驹?973年出版第一冊,當時我非常喜歡,現(xiàn)在也喜歡。我在英國長大,霍克斯是英國漢學家,當時感覺他的譯文很通順,很容易接受。后來搬到美國,再翻閱他的譯本,用來教學生,結(jié)果美國學生認為英國味道很濃,好像故事不是發(fā)生在18世紀的中國,而是發(fā)生在18世紀的英國。這是霍克斯譯本的一個問題。當然這其實是英語本身的問題,要么是美國的口語,要么是英國的口語。美國的口語美國人很適應,英國人就不適應,反之亦然。另外《紅樓夢》有同性戀的內(nèi)容,霍克斯的翻譯一般比較可靠地反映了故事的文化背景,但他翻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同性戀的替代概念“龍陽之興”④“龍陽之興”是一個漢語成語,來自《紅樓夢》第九回:“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后,便知有一家學,學中廣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動了龍陽之興……”興:嗜好,雅興。戰(zhàn)國時龍陽君以男色事魏王而得寵,后來“龍陽之興”指喜好男色或者男子同性戀。時,沒有忠實于中國文化傳統(tǒng)?!褒堦栔d”在中文里沒有貶義,“興”就是tendency或者interest,可是霍克斯把它翻譯成vice,就有明顯的貶義。英國傳統(tǒng)文化不接受同性戀,非常排斥,他采取了英國比較流行的態(tài)度翻譯這個詞,我想他對待同性戀的這種態(tài)度不適合《紅樓夢》,因為清代還是比較接受同性戀的。這是他翻譯中的一個美中不足之處吧。但是霍克斯的詩詞翻譯非常好,這些詩文翻譯成英文后仍然是非常好的詩詞。總體而言,霍克斯對《紅樓夢》翻譯的貢獻是很大的。
楊:您在課堂上使用《紅樓夢》哪個譯本?學生們對它評價如何?
白:我給學生講課時用的是霍克斯譯本,因為容易買到。我的學生總的來說不太喜歡《紅樓夢》,他們記不住人名?;艨怂箤⑷嗣麑獮橛⑽睦锏膯卧~,讀者可以較少面對那些外國名字,會覺得親切一點,比如Patience(平兒)、Aroma(襲人)等。另外,《紅樓夢》很長,一般不能在一學期內(nèi)講完,最多只能學習第一冊,還不到全書的四分之一,學生會為此感到沮喪:花了好幾個星期讀了那么多內(nèi)容,結(jié)果還只是全書的一小部分。
楊:近五十年中國文學在英美的翻譯與傳播情況如何?
白:西方20世紀60年代以前比較流行一種看法,就是認為中國古代小說沒有西方小說那么好。外國人不太容易欣賞中國的這些作品,因為西方翻譯家認為中國小說有缺陷,沒有必要把全部內(nèi)容都翻譯成英文,他們有理由、有權(quán)力刪掉一些多余的詩詞,或者刪掉故事太長、情節(jié)無聊的內(nèi)容。20世紀40年代韋利(Arthur Waley,1889—1966)把《西游記》的三分之一翻譯成英文,書名是“Monkey”,⑤Arthur Waley, trans., Monkey.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Ltd., 1942.他認為《西游記》有很多重復的內(nèi)容,沒有必要翻譯全文。這在20世紀前半葉是一個比較普遍的態(tài)度。《紅樓夢》也有一個縮寫本,只有300頁。
一個轉(zhuǎn)折點可能是霍克斯在1973年出版的《紅樓夢》譯本?;艨怂拐J為他有責任把《紅樓夢》的所有內(nèi)容翻譯成英文,他的“企鵝古典系列”(Penguin Classics)版本是最流行的《紅樓夢》英譯本。自此,別的翻譯家也大多采取了相同的態(tài)度,很認真地把中國古代小說完整地翻譯成英文。芝加哥大學教授余國藩(Anthony C.Yu,1938—2015)在1977年出版了《西游記》新譯本的第一冊,全書一共有四冊,1983年出齊。⑥Anthony C.Yu, trans., The Journey to the West.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2.《三國演義》的完整譯本⑦Moss Roberts, trans., Three Kingdoms.Beij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1994.于1994年出版,譯者羅慕士(Moss Roberts)是紐約大學的教授。另外一個獲得好評的譯本是《金瓶梅》,譯者芮效衛(wèi)(David Tod Roy,1933—2016)也是芝加哥大學教授,他用了二十年來翻譯這本書,第一冊于1993年①David Tod Roy, trans., The Plum in the Golden Vase, or Chin P’ing Mei.Volume One: The Gathering.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3.出版,一冊有二十回,最后一冊在2013年出版。《金瓶梅》譯本的特點是芮效衛(wèi)做了很多注釋,《金瓶梅》英譯本全五冊的總頁數(shù)是2500多頁,注釋多達4400多條。
最近50年來,把全部的原著呈現(xiàn)給讀者好像是一個比較流行的現(xiàn)象,好像只有文言小說沒有這么做,可能因為文言小說沒有一個很整體的統(tǒng)一(unity)?,F(xiàn)在的情況是,一方面,有些很完整且翻譯得非常認真的譯本,讀者不一定很多,因為他們讀完這些作品要花很長的時間;另外一方面,有一些新的選集針對普通的學生,普通的讀者??偟膩碇v,無論是全譯本還是節(jié)譯本,這些翻譯家都是用比較同情的態(tài)度去翻譯的,不像一百年以前的譯者,總是對中國古典小說進行批評和指責。
現(xiàn)在有更多的人從事翻譯工作。20世紀八九十年代只有葛浩文一人,現(xiàn)在有好幾個人,比如英國的藍詩玲(Julia Lovell)、韓斌(Nicky Harman),美國的譯者更多。80年代生活在中國的幾位譯者做的一些翻譯,外文出版社推出的“熊貓叢書”在國外發(fā)行有問題,沒做什么宣傳,很難買到?,F(xiàn)在一般是外國人把中文作品翻譯成自己的母語,在國外的出版社出版,并且會做一定的宣傳,因此提高了作品的知名度。
楊:現(xiàn)在翻譯中國文學作品的譯者有漢學家、外籍普通學者、外籍華人、中國本土學者等等,您認為最為理想的譯者是誰?
白:漢學家一般是大學教授,但教授不一定是好譯者。有些人不是教授,但中文英文都很好,也可以把中國作品翻譯成英文。是不是漢學家是次要的,甚至有人認為教授不是最合適的翻譯人選,因為他們可能讀了太多的學術(shù)著作,比較嚴謹迂腐。較為口語化或生活化的書,博士學位可能無助于準確翻譯。譯者最好在中國生活過多年,有較好的語言、文化感覺,知道中國人講的話是什么意思。我想外國譯者把中文作品翻譯成自己的母語時比較有優(yōu)勢,因為他們對自己的語言有豐富的感覺和直覺,對于什么是好的翻譯、怎樣翻譯比較成功,心里比較有數(shù)。
楊:目前在中國文化對外傳播中強調(diào)中國聲音和中國話語,提倡保留原汁原味。您對“中國作品走出去傾向于異化”的翻譯策略和方法有什么看法?
白:我自己的翻譯理論很薄弱,只是一個翻譯實踐者。我沒有什么深厚的理念功底,更多靠自己的直覺和感覺,針對具體問題選擇歸化或者異化,不會一概而論。
我注意到有些譯者遇到“山寨”等中國特色詞匯時,認為無法用外語表達,最好用拼音。我自己覺得這個辦法不好。雖然“copycat”還不能完全代表“山寨”,但比較簡潔,比用拼音好,至少傳達了原文的一部分味道。比如中國人打招呼說“吃飯了嗎”“你回來了”,這些直接翻譯成英文就不妥當,我們不這么講話。雖然它們反映了中國文化,中國人這么說不奇怪,但看譯文會覺得奇怪,所以我覺得這種情況直譯不一定是個很好的策略。
楊:您為什么翻譯中國“80后”作家韓寒的作品?
白:西蒙與舒斯特公司(Simon & Schuster)是美國的一家大型出版社,他們想出版韓寒的兩本書,并找到了我。我本來沒有很關(guān)注中國“80后”作家的作品,但認為通過翻譯可以更多地了解他們。出版社首先想出版韓寒的一些博客文章,我讀了后覺得他的寫作風格比較有趣,與傳統(tǒng)的文學作品不同,值得翻譯。出版社給我提供了韓寒雜文的臺灣版,書名叫《青春》,但我只選了書中的一部分作品,更多的文章直接選自他的博客。我們選的文集書名是《這一代》(This Generation)②Allan H.Barr, ed. & trans., This Generation.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2012.。他的很多文章寫得犀利風趣,但考慮到美國讀者的興趣,有些文章不適合選擇進來。例如他談中國當代詩歌的文章,雖然文章本身很好,但因為美國人不了解中國當代詩歌,所以就放棄了。美國人更有興趣的是他那些關(guān)于政治、社會、文化的雜文。出版社也希望我翻譯韓寒的長篇小說《1988:我想和世界談談》,但我并不太看好這部在中國炒得很熱的小說,所以就沒有翻譯。
楊:您如何評價韓寒及其作品?
白:他是一位特別的作家,是一代中國青年的代表。他善于獨立思考,不會在意主流媒體怎么說、一般百姓怎么想,不肯人云亦云。韓寒的存在也讓美國人看到,中國不僅僅有官方的聲音,還有個體自己的聲音。
他文筆有趣,有諷刺,有比喻,很巧妙。他的幽默也很有特色,很多時候利用諧音調(diào)侃一些社會現(xiàn)象,翻譯起來比較困難。我有時候想,如果找不到合適的對應的句子,我寧可舍棄,因為我不想在后邊加個注解:這種做法在中文里是很好笑的。
楊:近年來您的翻譯取向發(fā)生了改變,從小說轉(zhuǎn)向隨筆和雜文等非虛構(gòu)作品,這是為什么?
白:這反映了美國相當一部分讀者的興趣。外國人閱讀中國文學作品有一個重要動機,希望借此多了解中國,讓他們通過小說接觸一個虛擬的中國,還不如讓他們接觸一個離現(xiàn)實更近、非虛構(gòu)的中國。曾經(jīng)有人在《華盛頓郵報》上說:讀完一部中國長篇小說之后,感覺與其用小說的形式去反映中國的一些不合理現(xiàn)象,不如干脆寫非虛構(gòu)作品。既然中國的某些現(xiàn)實已經(jīng)讓人眼花繚亂,何必要費盡心思去創(chuàng)造另一個虛擬世界呢?
楊:中國文學“走出去”需要克服哪些困難?中國當代文學在西方的前景如何?
白:中國文學的翻譯、出版和海外接受都不夠理想,需要克服的困難很多,主要問題有:翻譯質(zhì)量、創(chuàng)作傾向、文化差異、版權(quán)代理、推廣力度、營銷手段等等。
由于中國經(jīng)濟實力的強大,外國人普遍認為應該加強對中國的了解,西方媒體非常關(guān)注中國的動向,海外出版社比過去更積極地推銷與中國有關(guān)的書籍。讀幾本當代作家的小說好像是一個比較便利的辦法,所以我對中國當代文學在西方的前景還是持樂觀態(tài)度的。
楊:您最近在做什么翻譯或研究工作?近期有什么打算嗎?
白:翻譯只是我的一部分工作,作品暫時不多,翻譯量不大,一般兩三年才翻譯一本書,我對自己的翻譯量沒有太高的期待。我現(xiàn)在正在翻譯一個回憶錄,是艾青兒子艾未未寫的一部非虛構(gòu)作品,講述他父親和他自己的故事。他是一位重要的藝術(shù)家,我對他的回憶錄饒有興味。
我還會繼續(xù)研究明清文學,也許會寫一兩篇跟《聊齋志異》有關(guān)的論文,談談書里涉及的謠言和傳聞的故事,這些在明清社會還是很流行的。
楊:謝謝白教授耐心細致的解答!
白:謝謝!我很高興接受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