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湘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
泱泱中華文化,上至天文下達(dá)地理,近以人倫遠(yuǎn)以哲思,博大浩渺寬廣繁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脈脈相通骨肉相連。今日且以山水畫與古琴為題,淺談其如何相融相望,相守相持。
古琴一聲,曲指一揉,問君眼前可有一卷;
水墨一展,山水一望,問君耳畔可有一曲。
自古以來,“琴棋書畫”就是中華文化的重要分支,而“琴”更是位列四藝之首。古時,“琴”為其特指,20世紀(jì)20年代為與鋼琴區(qū)分改稱古琴[1]。古琴不僅僅是一種樂器,更是文人雅士聊以抒懷,靜心遠(yuǎn)慮的一種生活方式。中國古代山水畫,當(dāng)是上至皇親國戚,下至文人騷客,無不移情于景,以山為德、水為性、墨為語、筆為意的情懷展現(xiàn)。這兩種都是古人情與意的重要表達(dá)方式,它們有諸多的共通性。
古琴最基本的三種音色為散音、泛音、按音,其可近可遠(yuǎn),被稱為天地人三籟。散音寬廣而雄渾,如大地;泛音清明而邈遠(yuǎn),如天空;按音在手指的吟揉之下,情感更為豐富,如人。這三種音色構(gòu)成了一個廣大空間,這空間可納百川之闊,可訴人心之緒,可達(dá)天地宇宙之遠(yuǎn)。
中國古代山水畫,也有天、地、人三才之說。唐代詩人、畫家王維曾說:山水畫是為了“使遠(yuǎn)者近”[2]。“使遠(yuǎn)者近”的意思是畫師把所見和所想的無限空間盡顯在畫里,在眼前。以由“點、線、面”的基本皴法,構(gòu)建高遠(yuǎn)、平遠(yuǎn)、深遠(yuǎn)的空間結(jié)構(gòu);再用山水畫的“散點透視”,展現(xiàn)山巒之雄曠,人世之情懷,蒼穹之遼遠(yuǎn)。這個空間與古琴不謀而合,相輔相成。
聽:管平湖(1897—1967)先生輕撫古琴,“耶臥中指十上半寸許案商。食指中指雙牽宮商。中指急下與拘俱下十三下一寸許住末商起。食指散緩半扶宮商……[3]”開頭的幾個音符已將人帶入龔賢(1618—1689)的《空谷足音》。在黑云般的山水下,不疾不徐走來一人,腳步輕柔琴聲悠悠,誰的聲音傳得更遠(yuǎn),誰的孤寂傷得更深。一調(diào)是南朝梁代琴家丘明(494—590)所傳的古琴曲《碣石調(diào) 幽蘭》;一卷是明末清初金陵八大家之一的著名畫家龔賢的《空谷足音》。前后相隔千年有余,這相隔千年的交融在這琴聲與畫卷的空間里,讓人同時走入那似乎沒有一絲風(fēng)拂的幻夢之中。這空間感,在古琴上管先生右手兩指牽宮商兩弦,左手有散音有按音,接著以下滑音帶入,再接一大息,然后左手無名指帶起商弦,半扶散音宮弦,由弱漸強(qiáng),似呼吸又似足音[4]。琴曲里有地有人,還有空曠的平遠(yuǎn)空間。再看龔先生的畫,有濃有淡的雨點皴,構(gòu)成了下方的地和上方的山。在地和山之間,一人執(zhí)杖獨自行走在一片平遠(yuǎn)的空間里。這畫面與琴曲竟如此相融,仿佛他們來自同一個年代,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空間下,一人執(zhí)筆,一人奏琴。
再聽:在琴曲彈到一分鐘左右時,管先生右手半輪少宮少商,左手用大指的上滑音帶入少商弦的高音C,將人從畫面的平遠(yuǎn)引向高處,正是畫中人正前方的那座山。龔先生在這里用了積墨法作反復(fù)皴擦積染,墨色濃郁,讓這座山在整個畫面的空間里,顯得高大而沉重,更讓人覺得這是畫中人心里,難以逾越的那份寂渺。琴曲的第一段采用大量的散音和按音,將整個空間沉沉地壓在地、人、山之間,這也是整個畫面離我們最近,墨法最濃的這一部分,雖然中間偶有少商弦的高音C出現(xiàn),但因為每次這個少商弦的高音C出現(xiàn)之后,都有一個#F音在后面等著,所以反而讓琴曲的高音顯得很沉,讓琴曲在空間上,只見高而不見遠(yuǎn)。正如龔先生用在那座山的積墨法一樣,雖然其將畫面從平遠(yuǎn)引向高處,但這種高只會讓人心中愈發(fā)郁結(jié),讓畫中人在這個空間里,顯的愈發(fā)渺小。琴曲與畫卷似乎同時在為對方構(gòu)造一個空間,讓畫中人慢慢行走在琴曲的憂郁之中,而琴曲更是緩緩地叩響在那沉寂的山谷里。
“北宋三大家”之一的范寬(950—1032)先生的名畫《溪山行旅圖》,首入眼簾的定是那巍峨在畫面正中的雄偉山峰。這座山占據(jù)了整個畫面的三分之二,范先生以中軸巨碑式構(gòu)圖,用蒼勁的筆力勾勒出山的邊沿,再用濃密的雨點皴與聚墨法,以高遠(yuǎn)的空間構(gòu)造,將畫面的主體營造成恢宏、堅實、莊重、包容的氛圍,讓人似乎聽見一曲《文王操》,這首曲子據(jù)傳為周朝奠基者姬昌(公元前1152年—公元前1056年)所作。琴曲在前兩句,成公亮(1940—2015)先生以右手中指勾二弦D音,大指劈七弦高八度D音,再接中指勾一弦C音[5]。用音的高低八度的變化和一字一音的散音,甚至在前五十秒左右的時間里,只出現(xiàn)了兩次八分音符和四個按音。一拍、一拍將人帶入那宏偉、肅穆、寬廣的空間里。在這一段散音所代表的大地,由于成先生用了一字一音,一拍一空的演奏,在前一個音的襯托中,讓猶如磬鐘之聲的后一個音拔地而起。再用八度的變化和如此重復(fù)的演奏,將琴曲的空間撐得高大宏偉,讓散音代表的大地瞬即成了渾厚浩莽的大山,而這座大山矗立在《溪山行旅圖》的正中央。范先生用的雨點皴,越往上越濃,到了山頂竟是用重重疊疊的皴法與聚墨法相結(jié)合,將山頂有序地覆蓋,再以高遠(yuǎn)和中軸巨碑式的構(gòu)圖,讓主體空間的雄闊高遠(yuǎn)與琴曲互相糅合。
在這個空間里,那巍峨雄偉的高山不再只是山,而是那寬廣包容生育萬物的大自然。在這個空間里,那琴曲的散音也不再只是大地,更是那深邃浩大、容納億萬星球的宇宙。接下來琴曲用左手食指的上滑音,右手大指的下滑音,在連續(xù)幾個小節(jié)重復(fù)二弦的B音和七弦的高音B時,悄悄將人的目光引向畫面右邊,高山之間的那條飛澗。這條飛澗在范先生聚墨法的渲染下,深邃而神秘,全無“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氣勢。在以宏偉高山為主題的高遠(yuǎn)空間下更顯柔情,更似母親。而成先生的演奏中,將幾乎每一句都有的滑音穿插在大量的散音之間,正是這種大量散音與滑音的運用,使琴曲具有了強(qiáng)烈的明與暗、寬與窄的空間感。將畫面主體空間的寬廣與柔情,以速度和力度的變化,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讓觀者有音,聽者有卷[6]。
中國古代山水畫的另一重要體系禪宗畫,用簡遠(yuǎn)的筆墨,枯淡的皴染,甚至大面積的留白,將主體以平遠(yuǎn)和深遠(yuǎn)構(gòu)造的禪意空間,展現(xiàn)給觀者。而這種空間感在古琴上與之相對應(yīng)的便是泛音。古琴的九十一個泛音,音簡意足,深遠(yuǎn)空闊。
請看南宋畫家牧溪(具體生卒年月不祥)先生的《瀟湘八景 平沙落雁》,與之相對的是古琴名曲《平沙落雁》。當(dāng)然同名的畫作還有不少,如比較有名的如傅抱石(1904—1965)先生的《平沙落雁》,還有身世如謎的南宋畫作《平沙落雁圖卷》等,這里且以牧溪先生的畫作來談。在渺茫的天地間,雁飛雁落,山輕水淡,牧先生用簡單的隨筆點墨,將畫面的空間塑造得幽遠(yuǎn)、空寂,仿佛把人帶去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那里心平意靜,人物皆空。在畫卷中牧先生將若隱若現(xiàn)的遠(yuǎn)山,似落將落的雁群,霧靄彌漫的湖面,蒙蒙如霜的白沙,以及白沙上的大雁和青草,用看似隨意的枯筆點墨,以大面積的留白,再用山水畫的“散點透視”,讓畫卷的空間深遠(yuǎn)平闊,將禪宗畫“空、簡、靜、幽”的意境空間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如此禪意的空間正好納入以泛音起始的古琴曲《平沙落雁》。只見管平湖先生右手大指推食指輕挑七弦,左手大指輕點七弦的七徽,出音即起。再用右手中指輕勾二弦,左手中指輕點二弦七徽,亦是出音即起。以連續(xù)三十幾秒的泛音,同樣將人帶去那山輕水淡、物我兩忘的禪意空間。在琴曲中管先生以七弦D音的泛音開始,在速度極慢的一拍之后,勾出二弦的低八度D音的泛音,一拍之后再挑七弦D音的泛音,再撮二弦和五弦D、G的泛音。如此連續(xù)的泛音,加以每分鐘34拍極慢的速度,將琴曲的空間拉得深遠(yuǎn)空闊;并用疊音和十六分音符、八分音符的穿插,將牧先生的那副《平沙落雁》遠(yuǎn)遠(yuǎn)地展開在眼前,讓聽者有似見非見,似入非入之感。讓人在那片簡遠(yuǎn)、開闊、浩渺的空間下,清凈澄明[7]。四、畫卷和琴曲在空間上是共通的
在空間上,古琴和古代山水畫既有相同的表現(xiàn)方法,也有不同的表現(xiàn)手法,觀者初入眼簾的是一個空間,再入胸懷的又是一個空間,當(dāng)畫卷表達(dá)的空間與畫家心里的空間同時展開在觀者的思想空間里時,這個空間可以擴(kuò)張幾十倍甚至成百上千倍。而這種空間感同樣可以用在古琴上,只是古琴的空間感更為虛幻,更為難以觸摸,正是這種虛幻和難以觸摸,讓古琴的空間可以無限大。但畫卷總是需要從有形展開無形,而音律本來就無形。這也許是琴曲與畫卷在空間表現(xiàn)方法上的不同之處。但琴曲與畫卷為彼此共通的空間,始終是敞開的。
綜上所述,山水畫是創(chuàng)作者從大自然觀察、體會,得到某種感悟后,在經(jīng)過提煉、概括,利用傳統(tǒng)筆墨的技巧創(chuàng)作出的具有某種意境的畫面。古琴是中國傳統(tǒng)撥弦樂器,與山水畫有著許多共通性,兩者相輔相成,能讓觀者有很深的代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