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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吹梧桐

      2019-12-15 21:59:38陳峰
      大觀 2019年5期
      關鍵詞:朱偉阿西美玉

      我上班了

      “記住,嘴巴要甜,手要勤?!?/p>

      母親的話擲地有聲,落在枕邊。我打著哈欠,一個字一個字撿起來,一遍又一遍咀嚼,直到眼皮打架,沉沉睡去。

      六點鐘,母親已經(jīng)擠好牙膏,倒好洗臉水,半干半濕的毛巾也已搭在臉盆邊。“第一天報到,早點去,掃地,燒茶。曉得不曉得?”

      “嗯?!?/p>

      “曉得不曉得?”

      “曉得啦?!?/p>

      還沒等我洗完臉,泡飯冒著煙,已經(jīng)上桌了,碗上擱著筷子,也冒著煙。

      七點,我隨父親一起出門,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一會兒,他停下來,示意我跟他并排走。突然,父親落下我,徑直急走了幾步,追上前面的老王伯,打起了招呼。老王伯愣了愣,等反應過來,抿了抿嘴唇,想要說的話還在嘴里盤旋,父親這廂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話語像一顆顆炸彈,在空中炸響:“老王,阿拉囡今天去信用社報到呢?!备赣H聲音大得驚人,路上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回過頭來看我們,羞得我忙低下頭。老王伯盯我一眼,又盯我一眼,感慨道:“還是老陳有本事,這么好的工作怎么找到的,福氣啊?!?/p>

      “哎呀,阿拉囡自家爭氣,考上的。”路上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又一次回過頭來看我們,這個場景,正中了父親的意,臉上蕩漾著一池的春水。我拉了拉父親的衣袖,示意走快些。

      信用社是兩層樓,一橫一豎像一把曲尺,外墻貼著藍色的馬賽克,淡淡的一片,像汪著一墻的海水。門口有兩棵梧桐樹,枝枝杈杈升向天空,樹上的葉子像禿頂者的頭發(fā),少得可憐,半黃不黃地耷拉著,打著卷,只要風一刮,就會掉下來。

      “來了來了,傅會計,我把囡領來了?!备禃?,跟父親差不多年紀,聽父親說,他們是朋友。我猶豫著,是跟著父親叫傅會計呢還是叫叔叔?我向父親投去求救的眼神,父親沒看見,自顧自跟傅會計聊天?!澳蜌?,老陳,自家人一樣?!备禃嬁涂蜌鈿獍盐医唤o一個女孩,“美玉,這是小陳,今天起和我們是同事了,你帶帶她。”只見這個叫美玉的女孩抬頭用眼白翻了翻眼睛,看了看我,應了聲“嗯”,低下頭,又迅速抬頭,用眼白又看了看我。

      父親邁出信用社大門時,我聽見他哼起了小調(diào)。

      起風了,有一片葉子停在父親的背上,父親走得那么急那么高興,葉子像一顆荷葉上的露珠,滾落在地。

      朱偉愛唱《阿西們的街》

      地,濕的,剛拖完。茶,燒好了,瓶塞還冒著熱氣,“嗤嗤嗤”,響了幾下,“噗嗒”一聲,安靜了。

      信用社一共五個人。

      傅主任,以前是會計,老主任退休,接班當上了主任。很多客戶叫了十幾年的傅會計,叫慣了,改不了口,比如我父親就是。我進信用社后,就叫他傅主任。傅主任不茍言笑,怕跟他說話,匯報事情的時候,我一動不動,對著他身后的墻壁,像小學生背書。據(jù)說,傅會計對這個姓氏頗多不滿,以前當會計沒感覺,現(xiàn)在當主任了,人家叫“傅主任”,聽著像是“副主任”。

      美玉,是會計,新上任的會計。顧客都叫她大會,姓毛,毛大會。會計的“會”,在方言里讀音跟“鬼”同音,聽起來叫毛大鬼。我聽著想笑,“美玉”兩個字不幸遇上了“大鬼”,怎么聽都美感盡失。當然,我叫她美玉姐。美玉是頂替她父親到信用社上班。

      巧萍,是出納。我叫她巧萍姐。她戴近視鏡,人瘦瘦的,好像要被風吹倒似的。

      施建國,是信貸,專門放貸款。顧客都叫他老施,其實他不老,還沒結婚呢??纱蠹叶歼@么叫他,連同事也這么叫,我也就這么跟著叫了。老施長得比巧萍姐還要瘦,活脫脫一根竹竿,走路好像在搖晃,他走到哪里,風就帶到哪里。聽說他參加過某次戰(zhàn)爭,因為這個,才分配到信用社來。

      朱偉,也是出納。下巴長滿絡腮胡子,近視眼,眼鏡一會兒戴上一會兒摘下??慈藭r,他會摘下眼鏡,盯著你。別怕,其實他就是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到底是誰。他的父親是鎮(zhèn)上的武裝部長,人們叫他老朱。老朱的兒子自然就叫小朱,很多顧客都叫他小朱。但我們同事都直呼其名,連顧客也是。同事或顧客開玩笑的時候,叫他小豬,他也不惱,嘿嘿嘿地笑著。小朱愛唱《阿西們的街》里的主題歌,情緒一來,吼上一句:“薩拉婆婆勒萬依,阿西阿西阿西……”一副不搖滾寧可死的樣子。他每次就吼這一句,我懷疑他就會這一句。我不知道如何稱呼他,他先開了口:“我比你大一歲,同出三年沒大小,你叫我名字吧?!边@個一臉絡腮胡子的男孩只比我大了一歲,真是看不出來。

      信用社開了三個柜臺。兩個出納柜臺,朱偉和巧萍辦理現(xiàn)金業(yè)務,一個會計柜臺,美玉辦理轉賬業(yè)務,轉賬業(yè)務有一個專用術語叫對公。傅主任和老施有單獨的辦公室,老施放個人貸款,傅主任管理信用社總業(yè)務,又兼管企業(yè)貸款。

      我的這幾個同事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一律戴著袖套,像修理機器的師傅。男的袖套是藏青色。女的是花袖套。上班戴上,下班摘下,疊好放桌上,整整齊齊。朱偉一下班,單曲循環(huán)“薩拉婆婆勒萬依,阿西阿西阿西”,然后袖套一甩,從半空落在桌上,每次落在桌上的姿勢都不一樣。

      朱偉盯著我笑,好像我臉上刻著字,不過笑得挺友好。我站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自在極了。便挪了挪,站在朱偉旁邊,看他收錢,點錢,開存單。顧客是一位老伯,朱偉問他,你是要死的還是活的?可把我嚇了一跳,什么死的活的。老伯回答說,死期一年。我心里的疑問跟著冒了出來,什么叫死期一年。朱偉以過來人的身份,得意地跟我解釋,死期一年就是定期一年,死期兩年就是定期兩年,最長的死期是八年;活期就是活期,隨存隨取;還有一種是半死半活的,叫定活兩便。這倒是挺有意思的,存?zhèn)€錢居然要死要活半死半活,關鍵是老人一點不忌諱這樣的問話。

      美玉找出一面算盤、一本百張傳票、一沓練功券和一本阿拉伯數(shù)字練習冊,遞給我:“你到那張空的辦公桌去練習,這是基本功?!?/p>

      這有何難,打算盤,我早在小學就會了。從1打到36是666,打到100,是5050。信用社里的算盤是牛角做的,輕巧靈活,還有清盤鈕,家里的算盤是木頭做的,又大又重,兩個手指頭才能扳動一個算盤珠子。我按一下清盤鈕;“嚓”一聲,算盤表面被清理得干干凈凈,像老牛耕田,一壟壟,整齊有致。我翻開傳票,發(fā)現(xiàn)里面的數(shù)字都是六位數(shù)七位數(shù)甚至八位數(shù),掰著手指數(shù),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啊,像一群野孩子,不知從哪里一齊沖了出來,一個個爭先恐后,狼奔豕突。它們排成一支隊伍,陌生得像是天外來客,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讀,舌頭抵在牙齒,打轉,縮不回來。盡管小時候我就認識了這些數(shù)字,算舊時相識,但它們仿佛忘了青梅竹馬的情誼。此刻,它們聯(lián)合起來咬我的手,露出得意的笑。我手忙腳亂地應付著,打到第十個回合便敗下陣來,一壟壟田被踩踏得面目無非,只好“嚓”,清盤,“嚓”,再清盤。

      練功券是一沓假錢,手指在海綿缸上蘸點水,一張一張數(shù)過去,慢歸慢,總不會出錯。

      寫阿拉伯數(shù)字呢,要把一個個數(shù)字往一個個方格里面塞,困獸一般困住它。還別說,美玉的阿拉伯數(shù)字寫得可真是好看,一個個一樣大,一點點斜度,珠圓玉潤的樣子,一排阿拉伯數(shù)字就像是電線桿上停著的一排麻雀,可是我的麻雀總有幾只歪著身子要掉到地上去。

      一次又一次,我把它們趕進格子里,不讓它們有機會得逞。

      我什么時候能像他們一樣,打得一手好算盤,寫得一手好數(shù)字,邊跟顧客談笑風生,邊數(shù)錢邊開存單呢?

      比我大一歲的朱偉貌似語重心長地告訴我,慢慢來,一口氣吃不成胖子。

      婆婆送我芋艿頭

      單位離家近,下班步行回家,十分鐘夠了。迎接我的是兩個女朋友,我們住前后排,一起長大。她們一個送我一支眉筆,一個送我一支口紅。為什么要送我禮物,因為今天第一天上班,恰遇我的陽歷生日。我的小哥為了祝賀我參加工作,給我買了一件雪白的羽絨服。小哥當過兵,退伍后考進公安局當上了警察,村里人因此稱老陳有福氣,兒女工作安排得妥妥帖帖。

      父親說,第一天上班就是生日,這是緣分,要好好珍惜這份工作。

      一個月后,一個個阿拉伯數(shù)字老實多了,無論我手撥還是手寫,它們見了我,一個個低眉順眼,不再飛揚跋扈。

      來信用社辦業(yè)務的人不多,一天之中,上午的人多一些,有的剛賣完蔬菜,有的剛買好菜。賣菜的提著芋艿籃,買菜的提著小竹籃。人多的時候,朱偉忙得很,用他自己的話講,連上廁所的時間也沒有。一忙,有人便走到我的柜臺邊,看看我能不能接業(yè)務。我抬起頭,不好意思地跟人笑笑,繼續(xù)練功。美玉跟人解釋,她是新來的,還不會辦業(yè)務。旁人說,你們讓她試試啊,不試,永遠不會辦。美玉又跟人解釋,她現(xiàn)在是學徒工。

      突然,“薩拉婆婆勒萬依,阿西阿西阿西……”一陣山搖地動,我知道最忙的時間過去了。

      下午來的顧客大多是單位的會計和出納。比如糧站,比如稅務所,比如郵局,比如供銷社,單位一天的營業(yè)款,要趕在信用社關門前存進。也有個體工商戶,比如預制廠,比如電風扇廠,比如五金廠,出納大多是女孩,會計大多是老先生,戴一副眼鏡。有時出納和會計一起來,出納辦理現(xiàn)金業(yè)務,會計辦理轉賬業(yè)務,最后,對一下賬單。如果對不上,戴著眼鏡的老會計會一筆一筆報出賬目來,跟美玉核對,他的大腦就是一本賬簿,連小數(shù)點后兩位都記得清清楚楚。業(yè)務辦完后,他們會主動過來,跟我打招呼,問我,哪里人?幾歲?幾時正式上崗啊?我略顯羞澀,嘴里的詞跟著躲貓貓,不肯見人。傅主任和美玉沒點頭,上崗的事就不好說。幸好,朱偉過來幫腔,快了,快了,下次你們專門找她辦。

      那一天,離上班還有幾分鐘,電話鈴突然“丁零零,丁零零”響個不停,美玉跑過去接聽,一只腳在辦公室內(nèi),一只腳在辦公室門外,大聲喊:“傅會計,你的電話。”傅會計從從容容,每個腳步尺量過一樣,一樣大。原來朱偉臨時有事,不能來上班。美玉在一旁說,這些天單位發(fā)工資,大家都忙,這小子偷懶。巧萍姐拉下臉在旁邊說,這小子還能有什么事,陪女朋友去了唄。

      傅主任對美玉說,讓小陳上崗吧。

      “啪嗒”,我拉開抽屜,戴上準備多時的袖套。袖套是我心儀的花色,小碎花棉布,叫裁縫定制了兩副。練功的一個月,沒好意思戴上,怕被他們笑話。我也沒有準備茶杯,好像沒上崗連喝茶也不好意思。這一個月來,耳濡目染,存錢取錢算利息,這樣的流程對我已經(jīng)并不陌生了,算利息有一張表,只需對準,再乘數(shù)。

      我接待的第一位顧客是一位婆婆。感覺比我母親大,比我外婆小,六十五歲的樣子。她挑著一對簸箕,簸箕里還有幾只芋艿頭睡在里面。婆婆皮膚黑,頭發(fā)卻梳得很整齊。她來到我的柜臺,說話聲音細小,生怕驚動了旁人:“小妹妹,我存錢?!比缓笏龔膽牙锩鲆话鼥|西,用藍白格子手帕包著,打開手帕,是一只透明尼龍袋,說是透明,已舊得灰撲撲了。解開尼龍袋,是一張紅紙,扯開紅紙,是厚厚的幾沓錢,用一根根黑毛錢牢牢縛著,像是它們有腳,會逃走。一根一根,用指尖細細地解開,解開一根遞進來一沓,解開一根遞進來一沓。

      “小妹妹,這里是五百元鈔票,你數(shù)一數(shù),多還少補啊?!逼牌虐炎詈笠豁尺f給我,努力地笑著,對我說。

      原本以為上崗很顯本事,沒想到,迎接我的是面額不等的壹角貳角伍角壹元貳元伍元拾元,它們散發(fā)著不明氣味,又臟又破,樣貌懶怠無力。

      美玉走過來,瞟了一眼,對我說:“每種幣制十張一沓十張一沓,一百張用扎鈔紙束起來,殘破幣剔出來,一張一張揉平,也是十張一沓,一百張用扎鈔紙束起來?!?/p>

      “記住,殘破幣要平整得像熨斗熨過一樣!”

      我接住這句話,把已經(jīng)整理好的殘破幣用鎮(zhèn)紙石壓著。

      巧萍一邊辦業(yè)務,一邊拿眼睛瞄我,看我數(shù)完了沒有,辦好了沒有,有的顧客等不及了,都排到她那里去了。有顧客用手指“咚咚咚”彈著柜臺,有顧客用腳“嗒嗒嗒”跺地,這些聲音是火,將我的臉烤得紅紅的。

      婆婆從別人口中得知,這是我第一次辦業(yè)務,她站在柜臺外,替我跟人解釋,人家小阿妹今天第一天上班,別催她別催她,弄錯了要吃賠賬。

      美玉又過來了,先看了一眼柜臺外的顧客,然后看著我,說:“先點數(shù),殘破幣空了自己慢慢整理,不要讓顧客等太久。”巧萍隔著一個柜臺,把話擲向我:“這種鈔票的票面還算大,壹分貳分伍分角子來存,那才叫麻煩?!?/p>

      我的職業(yè)生涯就這么開始了。

      時間,過得真慢。外面等待的顧客,眼神聚焦過來,帶著灼人的光芒。這些錢幣也盯著我,我忙碌著,手指不停地去蘸海綿缸里的水,錢幣就像過期的面霜厚得挼不開。這跟想象中白領麗人上班的場景相差簡直十萬八千里,我懊惱地想。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清點完畢,五百一十六元壹角,我把多余的十六元壹角遞給婆婆,婆婆激動地說:“哦,走腳鈿有了,真是謝謝啊,謝謝小阿妹。”說完,她遞進來兩只芋艿頭要送給我。

      那兩只芋艿頭可真大,黑黝黝的,像兩顆碩大的腦袋。

      墻壁上掛著《職業(yè)須知》的鏡框,其中一條是不準透露客戶信息,這,我當然知道。我上崗第一天,美玉向我重復了不下三遍。我還知道,信用社有“三鐵”——鐵賬、鐵算盤、鐵規(guī)章。

      幾筆業(yè)務下來,覺得挺容易的。存殘破幣,屬于小概率事件。

      下午,來了一個客戶,是女友的父親。他來辦理轉期業(yè)務,原先存的定期存單到期,取利息,再追加本金,重新存。因為認識,他就跟我說空話,我回答起來,有一種驕傲的情緒在里面。這份工作,畢竟是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來。

      沒想到,下班前盤賬,盤來盤去少了一百元。我當時的工資才四十元,算實習工資。我緊張得人一下熱了起來,連抽屜也跟著我著急,不斷進進出出,一格一格查看,又推開椅子,往桌子底下鉆。一百元,是一張“藍精靈”,是我兩個半月的實習工資。美玉聽到動靜,忙過來問,怎么回事?我說,少了一百元。美玉瞟了我一眼,讓我站起來靠邊,她坐進我的位子一筆一筆對賬,再把抽屜里的錢分門別類理清,兩邊核對確定,少了一百。然后她叫我回憶,張三存多少,付多少,李四取多少,存多少。我突然想到,就是女友的父親,利息154.36元,他讓我把一百元加進本金里,我加進本金后,又付給他154.36元。理清思緒后,我跟父親說了這事,父親上門去,女友的父親把我們擋在門外,不承認。送我眉筆的女友狠狠瞪我,掀翻了友誼的小船,她站在他父親一邊,說我壞了她父親的清白名聲,要我賠,因為左鄰右舍都知道了這件事。

      沒有證據(jù),人家不還,父親只好幫我賠了一百元,他的工資一百出頭一些些。父親倒是沒怎么批評我,只是說,跟鈔票打交道,總有一天會出錯,以后千萬要小心。母親知道后,用掃把對著一群雞,胡亂揮舞:“瘟雞,吃了這么多東西,還不下蛋?再不下蛋,斬了吃了?!?/p>

      我低著頭。沒有吭聲。

      第二天去上班,傅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靶£?,一大早,有人投訴你,說你泄露客戶存款秘密。你想想是什么原因?!?/p>

      傅主任的眼睛里藏著一把刀,我不敢看,也沒勇氣接腔。我總共才接待了幾位客戶,想不出泄露了誰的存款秘密。

      窗外的梧桐樹,樹干碩大,每條大枝干生出許多小枝干,大枝干上的樹葉已經(jīng)落盡,小枝干上的樹葉還留戀著秋天,不肯離開。

      上班,意味著另一種人生的開始。

      傅主任說,不要把個人情緒帶到工作中來。

      朱偉知道事情始末后,跟我說:“一大早,那個人來到信用社,跟傅主任匯報,說你泄露存款秘密,讓左鄰右舍的人知道他存錢的事,還建議傅主任開除你。你呀,吃一塹長一智。這個人長得賊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人,以后你少跟他女兒來往?!?/p>

      朱偉,只比我大一歲,懂的比我多得多,也許,他的每根絡腮胡子都是人生錦囊。看上去滄桑,其實是智慧。

      值班的夢魘

      三個月后,梧桐樹長出了新枝,新葉子掛在樹上,風怎么刮都不會掉下來。

      早上,美玉跟我說:“今天開始,你也要值班,一個月值七天。”值班,對我還是很新鮮的事,仿佛是對我的身份認定,終于有資格值班了。

      為了值班方便,傅主任給我安排了寢室。我有了自己獨立的房間。

      兩個人值班,睡在各自的值班間內(nèi),外面有一臺公用彩電。彩電屏幕渾圓厚實,往外凸出,像中年男人的啤酒肚。遇到信號不好,“砰砰砰”敲幾下電視機外殼,立馬清楚了些,像是電視里的人聽到敲打聲,不敢放肆了,只一會兒,又開始調(diào)皮,不聽話地下起雪,下得人影都是斜的,糊里糊涂。

      第一次我跟朱偉搭班,午飯后,他開始搖電話(那時候,電話得搖)約人打雙扣,稅務所小王,供銷社老李,糧站小周。他跟對方說:“晚上給大家送米,來不來?”如果糧站小周沒空,他埋怨小周不給面子,上次贏了這么多,賺了就不吐出來了啊。如果小周還不同意,就放狠話,三缺一,勿來傷陰鷙,你想傷陰鷙嗎?唾沫飛進電話筒,下起毛毛雨,一直說到小周沒辦法,只好應戰(zhàn)。

      晚飯后,小王和老李來了,小周還沒來,朱偉便叫我先代兩副牌。我說不會,他就說:“打牌誰不會啊,你會打紅星吧,跟打紅星一樣打就是了?!?/p>

      我說:“紅星是一副牌,這是兩副牌啊,我不會。”

      “不會,可以學啊,進入社會什么都要學一點,就是羊癲瘋也要學三分,懂不?不然你跟別人沒法混。”朱偉像黑社會的老大,厚厚的嘴唇朝外翻著,抽著煙,對著空氣吐出一個煙圈,久久不散。

      沒辦法,我坐上椅子,桌子是一張折疊方桌。雙扣兩副牌,分到手里是27張牌,我捏不過來。仿佛捏的不是牌,而是一條條泥鰍。我只好分門別類放在桌上,手中的牌還沒桌上的牌多,即使這樣,手中僅剩的幾張牌還是捏得搖搖欲墜,引起他們的大笑。

      “慢慢來,慢慢來,多摸幾回就捏住了。”

      他們出對子,我翻桌上的牌,記得我有對子,翻到對子,甩出去。朱偉說:“哎,就這樣打。”

      打到第三副,小周來了,我把牌遞給他。小周看了一下牌笑瞇瞇,猛地一抽,壓在上家的牌上,是一副炸彈。他哈哈大笑,下家也扔出一副炸彈,小周收牌,磕了磕桌面,像是投降了,不懷好意盯了盯上家,突然捻開牌,猛一抽,從天而降,扔出一副連炸,“哈哈哈”三聲仰天大笑,迅速把賺進來的分數(shù)摟到面前來,志在必得,開心地摸出香煙,一人一支。

      “來來來,抽根煙。 ”

      朱偉對我說:“等會兒我上個洗手間,你也替我摸副牌?!?/p>

      眾人笑他,情場得意了,賭場才失意。這雙爛手,即使用糖茶洗,也洗不干凈了。

      值班,原來以為不能睡覺,沒想到還能打牌看電視,可惜電視機不行,傅主任說,明年換臺大彩電。

      我睡的值班間是庫房,殘破幣都在里面,氣味怪怪的,氣窗開得很高,我不敢開,怕壞人會撬開氣窗爬進來。朱偉說,放心,值班就是睡覺,睡一覺還有錢拿,傻瓜才不值班呢。

      打牌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過來,我拿著一本書,看著看著,迷迷糊糊起來。

      一股香味裊裊娜娜潛進我的鼻子,真香啊。突然聽到開門的聲音,“噗嗒”,不好,有人進了庫房,我睜開眼睛,只見那人頭上套著黑絲襪,看不清是誰。我掙扎著要起來,想喊:“有人搶劫啦,有人搶劫啦!”可是,我的喉嚨像吃了啞藥,怎么也喊不出來。第一次值班就遇上搶劫,這運氣可是壞到家了。想喊,喊不出,想動,動不了。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啊,心里急得不行。

      突然,大叫一聲“啊”,醒過來,忙點亮燈,狠捏了一下臉,哦,好痛,原來是做夢,我拍了拍胸口,壓壓驚。

      值班一周,做著同樣的夢,就像每天晚上夢也在陪我值班。一天早上去隔壁點心店買大餅,做大餅的叔叔問我:“臉色怎么這么差?晚上是不是屙榨貓上身?”我笑笑沒說?;丶遥覇柛赣H什么是屙榨貓,父親說這是方言,一種冠心病,人在夢中醒不過來。我告訴父親做夢的事,父親說:“你這么年輕不會有冠心病,是睡前想多了?!?/p>

      不知怎的,這個夢始終伴隨著我的職業(yè)生涯,總在我值班的時候大駕光臨。而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經(jīng)歷,喊不出,動不得,十分難受。

      這隱疾,漸漸變成我隨身攜帶的行李,無處安放。就像門前的梧桐樹葉,落了長,長了落。

      巧萍姐結婚了

      不久,供銷社姓陳的小伙子看上了巧萍,每天來信用社報到,今天存錢明天取錢,巧萍板著臉,給他辦理業(yè)務。過后,姓陳的小伙子隔天送水果過來給我們吃。朱偉吃著蘋果,遞一個給巧萍,巧萍不接。朱偉自我解嘲,那我再吃一個。朱偉又說,我們可是借你的光啊。巧萍這下開了口,你是餓死鬼投胎。巧萍說話的時候,板著臉,水都潑不進,沒有一絲笑意。朱偉不知從哪里知道,巧萍有個初戀在當兵,初戀的家里很窮,可巧萍不在乎,兩人鴻雁傳書,可是現(xiàn)在巧萍好久沒收到初戀的回信了,這讓她很生氣。一個月過去了,二個月過去了,三個月又過去了,音信全無,她認為他變了心。

      姓陳的小伙子對社里的每個同志都客客氣氣,經(jīng)常買這買那送過來,傅主任對他印象不錯。他來了,在主任辦公室坐坐聊聊天。有一次,讓我們大跌眼鏡,小伙子一大早從巧萍的寢室出來,羞澀地對著我們笑了笑,是水到渠成的那種笑,帶著計劃得逞的味道?;仡^看巧萍,還是板著臉,上班下班,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過幾天,我跟朱偉搭班值班,臨睡前,只聽到“砰砰砰”敲窗的聲音?!扒善迹T開開,巧萍,門開開?!毙贞惖男』镒咏辛撕荛L時間,“橐橐橐”帶著失望離開了。

      姓陳的小伙子白天依然故我,還來信用社報到,每次不空手。終于有一次,他跟傅主任說,我跟巧萍要結婚了,請傅主任做證婚人。巧萍聽到這句話,忙關上頭寸箱,鎖好。她走進寢室,“砰”關上門,傳來嚶嚶的哭聲。小伙子去敲門:“巧萍,門開開,巧萍,門開開。這是好事,別擔心,我保證一輩子對你好?!?/p>

      原來,巧萍懷孕了。

      結婚回來后,小伙子住進了信用社。一天早上,巧萍向我借變色近視眼鏡,她要去公婆家。去公婆家借什么眼鏡呢,這副變色眼鏡是我的近視度數(shù),她又不適合。但她的樣子有點大義凜然,好像我不給她,出了事我要負責一樣,所以只得給了她。朱偉說她的眼角受傷了,昨晚夫妻倆又吵架了。

      大概大半年后,那個當兵的初戀情人來看她。原來在沒有回信的那段日子,船遇上風暴,在大海上漂了半年才平安回來。那天晚上,他們?nèi)齻€人一起吃飯,兩個男人喝得滿臉通紅,朱偉后來也加入他們的隊伍,他說那個當兵的喝得連腳底都是紅的,一路捧著肚子,嘔吐著,回去了。

      巧萍生下女兒后,婆婆也住進信用社養(yǎng)孫女,信用社的衛(wèi)生由她婆婆包了,這讓我們都很輕松??捎幸惶欤善祭瞎刈∥疑蠘堑牡?,問我,是不是我告的密。我被問得莫名其妙,在信用社,我因為年紀小,誰都可以來差遣我問罪于我。

      “告什么密?你說誰?”

      “要是讓我知道是你做的,我把你弄死。”

      一個每天都笑嘻嘻的男人不知為什么變得面目猙獰,我認為他瘋了,肯定瘋了。

      戰(zhàn)爭終有一天爆發(fā)了。一天,巧萍婆婆帶著孫女回了老家,巧萍把老公的衣服扔到門外,扔一件叫他滾,再扔一件還是叫他滾。他哭著求她,請她原諒。巧萍板著臉,指著他,叫他立刻馬上滾出去。他向傅主任去求情:“傅主任,她整天板著個臉,睡覺也不讓我碰。你說我怎么辦?”“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跟其他女人攪七攪八,你結了婚,還有一個女兒啊。”“傅主任,我在供銷社值班寂寞啊,就一次,請你去勸勸她,讓她原諒我?!?/p>

      他們肯定會離婚吧?錯了,沒離,吵吵鬧鬧中,女兒大了,等女兒讀大學,他們再也沒有在外人面前吵過,供銷社的下崗潮波及他,他干起了裝修生意,先是在大公司做,后來自己單干,生意不錯。

      有一年的春天,梧桐樹葉綠得發(fā)油的時候,我調(diào)離了這家信用社。

      騎著電瓶車拿頭寸

      頭寸,就是資金。朱偉告訴我,這是一個暗語,因為怕別人知道會動搶劫的念頭,所以換一種說法以混淆視聽。平時,需要頭寸的時候,是頭晚報好,信用社派兩個人去鎮(zhèn)上總社拿。一人一輛自行車,一個人拿頭寸,頭寸裝在一只帆布袋里,緊緊系在自行車后座上。另一個人押運護衛(wèi)頭寸。兩輛自行車都是公車,這事經(jīng)常輪到我和朱偉,美玉是內(nèi)勤總管,誰去誰不用去,都由她說了算。

      路途其實不算短,有十五里地。但離開了崗位,這讓人快樂。路上有風,有小鳥,有花,會路過一片田野,一片竹園,一片樹林,兩個村莊。路上會遇到各種人,像我們一樣騎車的,走路的,挑擔的,還會遇到各種家禽,幾只雞旁若無人在散步,一群鴨子踮著腳嘎嘎叫得響亮。不時,可以看見狗,站在主人家門前,向人遠遠地狂吠著。朱偉也會跟我說些信用社里的事。他說美玉的父親是后爹,她的親爹被雷劈死了。他說傅主任曾經(jīng)有一個女朋友非常漂亮,在公園的山頂跳舞被人逮住,傅主任跟她分了手,那個年代還沒開化。還說傅主任的父親是復旦大學的高才生,在一次運動中跳樓自殺了。他說美玉比她男朋友大三歲,擔心男朋友不要她,每天催他結婚。他說老施現(xiàn)在的女朋友是個賣化妝品的,臉上的青春痘終身有靠了。

      我說:“你怎么這么多八卦,那你自己呢?”

      “還早著呢,這么早,我才不想結婚,你看巧萍,多可怕,結婚一點都不好玩。慢慢來,總會找到最喜歡的人。”

      上坡的時候,兩個人憋著勁,蹬腿。等下坡,朱偉敞著懷,雙手放把,開始哼唱:“薩拉婆婆勒萬依,阿西阿西阿西……”路上的人回過頭來,看朱偉,朱偉頭一揚,哼得更起勁了。我想,哼得再起勁,他那個厚嘴唇也不可能哼成薄的。

      有一天,電風扇廠廠長騎著新研發(fā)出來的電瓶車,來到信用社取錢,廠里急需資金,十萬火急。一盤庫,余額不夠。那天上班人少,朱偉又請假,不知陪第幾任女朋友游山玩水去了。拿頭寸的事落到我頭上,傅主任問我是否會騎電瓶車。我搖搖頭。電瓶車還是稀罕物,我試著上前跨上,廠長把幾樣開關的性能告訴我,我覺得可以嘗試。傅主任囑咐我路上小心,碰到熟人也不要下車,快去快回。

      我旋響開關,“嗒嗒嗒”,跨上電瓶車,一溜煙走了。跟自行車相比,電瓶車更快捷,沒幾分鐘,便掌握了要領。同一條路,同樣的風景,因為車子不一樣,路上的感覺也不一樣,周圍沒人的時候,不由想唱個歌,哼出口的卻是:“薩拉婆婆勒萬依,阿西阿西阿西……”

      自己跟自己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回程有一段上坡路,有時上不去,我推著自行車走一段路,電瓶車就沒有這個麻煩,一路高歌前進。突然有人叫我,我辨認聲音的來源,是后面,剛被我追上,那是個男的。我不敢停下來,怕遇上壞人。

      來回比平時節(jié)省了一半時間,安全到達信用社,這次取頭寸得到了傅主任的表揚,他難得對我笑了笑。

      “小陳,電話。”傅主任叫我。

      我接起電話,是個男的。他問我是不是剛才騎著電瓶車經(jīng)過某某地方,我說是啊。他說我是你小學同學某某某,你還記得嗎?剛才在路上叫你,頭也不回一個。

      哦,原來是你,就是那個愛跟老師唱對臺戲的,哈哈,你不是去當兵了嗎?

      當兵回來了,馬上分配工作,可能會去供電局,以后路上遇到了,可不要裝作不認識啊。

      我嗯嗯哦哦。本來想解釋今天拿頭寸不方便,后來想想頭寸這個暗語不能讓外人知道,還是算了。

      一陣風吹來,梧桐樹葉子“沙沙沙,沙沙沙”,幾只知了“嘰嘰嘰”領唱,夏天到了。

      心里的一畝田

      工作上不開心的事多了去了,比如我丟了庫房鑰匙,她們讓我守著庫房不能回家吃飯。賬沒做平,她們向鎮(zhèn)上領導告狀,說我拖了他們的后腿。不許我?guī)瑢W朋友到信用社來,會影響安全。不許我把信用社里的事說出去,讓別人知道。

      朱偉告訴我,你現(xiàn)在得受這一切,等信用社下次再招人,你才能熬出頭。你沒來時,我就是她們的出氣筒。

      “薩拉婆婆勒萬依,阿西阿西阿西……”朱偉哼唱著,勝利的喜悅從歌詞里流淌出來。

      我呢,也有自己的精神世界。我迷港臺歌曲,在詰屈聱牙的發(fā)音里找到了樂趣。我跟著磁帶學說廣東話,學唱廣東歌,它像是我失散多年的朋友,迅速覆蓋住了我的孤獨。那么多好聽的歌要學唱,我哪里還有時間去生氣。我騎著24寸自行車來到縣城,那里有港臺歌星的磁帶,張學友、李克勤、林子祥、葉倩文等等。店老板遞給我一盒陳百強磁帶,好看,帥氣,歌又動聽。后來我買齊他所有的磁帶,想象有一天去紅磡體育館去聽他的演唱會。經(jīng)人推薦,發(fā)現(xiàn)歐美流行音樂更棒,好多港臺歌曲由歐美歌曲改編,于是認識威猛樂隊、空氣補給站、涅槃樂隊、老鷹樂隊,耳朵如魚得水。我還聽收音機,上海電臺的《上錄音樂萬花筒》是我愛聽的音樂節(jié)目之一,是流行音樂節(jié)目的前沿陣地。

      工作單調(diào),沒關系。同事之間的寡淡,也沒關系。我有自己的精神世界。

      后來遇見三毛,在《稻草人手記》《撒哈拉的故事》《傾城》《溫柔的夜》等書籍中,異域風光像一匹錦緞,“嘩”地抖落在我面前,我向往撒哈拉沙漠,向往流浪。我省下飯錢去買她的書,她的書就是我的飯。

      小時候我就愛聽鄧麗君的歌,偷偷聽,磁帶是自錄的,兩臺錄音機一唱一錄,鄧小姐的歌真好聽啊,糯得人邁不開步,就想一頭淹沒在歌聲中。聽劉文正,他唱《三月里的小雨》,如早晨的露珠一樣清新動人,唱《雨中即景》《電動玩具》,靈動得像一只小兔子跳來跳去。通過這些臺灣歌曲知道阿里山,知道新店溪,知道九份,知道忠孝東路,知道西門町。那時兩岸剛開始“三通”,想著有機會一定要去臺灣看看,看鄧麗君,聽她唱《阿里山的姑娘》,看三毛,去她經(jīng)常光顧的咖啡店期待偶遇。

      在信用社上班,沒有朋友可以一起分享港臺歌曲分享歐美流行音樂或是分享書籍。我試著跟朱偉說起,就像是對牛彈琴。朱偉說,你跟我講打雙扣,我有經(jīng)驗,你跟我講如何找對象,我有經(jīng)驗,你跟我講工作,我也有經(jīng)驗,唯獨這些,我不懂。而在美玉和巧萍眼里,我就是個異類,把錢耗在買書買磁帶上,一個女孩子該早早存錢辦嫁妝才對呢。

      有位廣播站上班的老師無意中看到我放在柜臺上的書,于是問我是否喜歡文學,是否平時有寫作習慣。他鼓勵我給廣播站投稿。我鼓起勇氣,用華麗的詞藻堆砌了一篇抒情散文,他們錄用了。受到鼓舞后,又如法炮制出一篇散文《不系之舟》,單位訂有《錢江晚報》,我找出副刊的投稿地址,投了過去。那些天,我日日盼望送報員,一個月后,終于在副刊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名字,那種高興,跟中頭獎一樣。我拿著報紙跟傅主任去說,傅主任也說要獎勵我,以一比三的比例獎勵我。朱偉則厚著嘴唇,要我請客。

      傅主任從皮夾中抽出兩張拾元,喊:“大會,大會,去買些水果來,我請客?!?/p>

      美玉慢吞吞地過來,拿著錢,出去了,出門前,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了一會兒。

      突然感覺,傅主任也沒那么可怕了。

      造年報

      造年報,是信用社年底的一道風景線。

      所有的賬務要在這一個晚上做平。比如說,各個門類的儲蓄卡片賬加起來與總賬核對,要相符。再比如說,各個門類的單位賬戶加起來與總賬也要相符。差一分不行,差一厘不行,用美玉的話說,要三眼對平。

      除了儲蓄,還有放貸業(yè)務,該討的貸款要在這一天都討回來。年終獎的多少就要看個人儲蓄和單位儲蓄的增加額,還有就是貸款的清收力度如何了。

      造年報時間還沒到,朱偉早早就給我打預防針:“12月31日這一個晚上,你不能睡覺了,庫房里的殘破幣整理出來全部要上交給總社,平賬后,所有賬簿要承上啟下,換掉,重新啟用。我來信用社三年了,每年造年報都要出錯,出錯就被大會罵,你等著好了?!?/p>

      這一天,還沒到下班時間,提前結束業(yè)務,關上大門。晚飯統(tǒng)一在信用社吃,每個人都很嚴肅,連空氣也凝成一團。我們迅速撥空飯碗,不用人催,就開始上手,做自己該做的事。每間房間的電燈點得锃亮,白晝一樣,每本賬簿攤開,等待檢閱,所有賬務要在今晚完成年終決算。

      傅主任稱巧萍的老公和美玉的男朋友是信用社女婿,他們是我們的后勤,我們的晚飯和夜宵交給他們操辦。

      這一個晚上,像除夕一樣,兩個信用社女婿做了好多好吃的,一盆盆端過來,放在我們的桌上。在辦公室的一塊空地,生了一個炭爐,供我們烤火,火光舔舐著我們的臉,紅紅的,熱熱的。美玉在這一個晚上特別辛苦,她不時跟其他信用社的會計通電話,互通消息。她平大賬,小賬歸我和朱偉平。這一個晚上,傅主任特別依賴美玉,因為一年獎金的多寡需通過她的算盤。

      果然,活期儲蓄賬戶怎么也平不了,差五角,與總賬對不上。以前的存單是手寫,面額大大小小,歷史遺留的睡眠賬戶大都是幾角幾分??ㄆ~總共有五百多張,算盤打了三遍還是差五角。朱偉見狀,幫我噼里啪啦也復了一遍,也是差五角。我問朱偉,能否從自己口袋里摸出五角錢來弄弄平。美玉聽到了說:“凡事這么簡單就好了,好好找,這世上不會平白無故地多一分,也不會平白無故地少一分?!?/p>

      把一年的傳票端出來,凡發(fā)生過,翻傳票核對,終于找到了。原來有位顧客拿著活期儲蓄存折來銷戶,存折上只有29.58元,很多年過去了,產(chǎn)生了五角利息,銷戶的時候,把這本存折劃入了睡眠戶,導致了五角的差錯。

      美玉說,把這五角錢送到這位儲戶家里去,最好現(xiàn)在就去,今年的事不能拖到明年。

      這位儲戶住得不遠,幸好有朱偉陪我。外面黑咕隆咚,朱偉又以過來人的姿態(tài)告訴我:“別理她,她就是這樣,以前老主任在的時候,她也經(jīng)常受氣。剛進社,誰不會犯錯?”

      住在信用社旁邊的幾戶人家,在這一天晚上,同時敲響大門,端來火熱的炒年糕,或者烤番薯,來慰問,順便問問一年的收成。

      這一天晚上,傅主任待每個人都客客氣氣,像一家人。我們每個人保持著清醒,一會兒算賬,一會兒對賬,一會兒吃點東西,從出納柜走到會計柜,從信貸室走到主任室。

      天快亮的時候,傅主任摘下袖套,邁著一樣大的步伐,過來跟我們說:“今年收成不錯,大會,你的嫁妝有了。巧萍、小朱、小陳你們快去睡覺吧,一早還要上班?!?/p>

      留住時光

      三年后,信用社因撤擴并降級成儲蓄所,我調(diào)到鎮(zhèn)上的總社??偵缬?5個人,大家年齡相仿,同事們一起在食堂吃飯一起住宿舍。晚上有人打牌有人麻將有人聊天,也有人偷偷用功,考會計師與經(jīng)濟師。來到鎮(zhèn)上后,音像店成了我的精神驛站,聽音樂翻尋碟片,每月工資掉在這個坑里,抱回許多的黑膠唱片。

      沒多久,接到任務,晚上須統(tǒng)一加班,背誦五筆字型口訣,練習打字。接著,每個柜員辦理業(yè)務不再是一把算盤一支筆,而是一臺小型臺式電腦。男同事的腦子里裝不下“王旁青頭戔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學不會打字,怎么辦?辦業(yè)務的時候,只能遞過話來,問:“‘鄔’字怎么打?”“QNGB?!薄啊摇??”“NNLL。”男同事的桌上貼滿了各種標簽,像特務接頭的暗號,問的次數(shù)多了,覺得不好意思,主動買些水果塞住我們的嘴。領導像是知道男同事偷懶似的,隔三岔五舉行技術比武。以前技術比武是用算盤翻打百張傳票和手工點鈔,現(xiàn)在是電腦打字、電腦錄入百張傳票和機器點鈔。男同事知道打字這關終究是要過的,一個個發(fā)起憤來,雙手食指放在鍵盤的F和J上,竟然學會了盲打,在女同事面前,大顯本事。

      漸漸地,開戶要用身份證,存款手工卡片賬全部輸入電腦,造年報不用再整夜加班了。算盤像沒人耕種的一畝田,荒蕪了。阿拉伯數(shù)字像一群出門找食的麻雀,忘了回家。算利息呢,只要輸入存單賬號,利息會主動跳出來,不會再有一絲差錯。

      前不久,父親由于身體原因,離開老家住到了城里。到了繳水電費的日子,父親要我陪他回老家去繳費。水電費嘛,手機上操作一下就行了,但父親非要親自去信用社,怎么勸都沒用。就像到了發(fā)工資的日子,父親在家里待不住,總要親自去取,隔一天都不行,仿佛隔一天工資就會變成一條魚游向大海。

      當我攙扶著父親邁進信用社的時候,父親甩掉我的手,喊著:“巧萍,巧萍,我來繳水電費嘍?!睍r光,就像一盒磁帶,快速倒回去:熟悉的柜臺和庭院,傅主任戴著規(guī)整的藏青袖套,老施臉上的青春痘,大會的眼神,巧萍的不茍言笑,朱偉的“薩拉婆婆勒萬依,阿西阿西阿西”,燈火通明的造年報之夜,爭相展露出來。

      一盒磁帶,留得住時光嗎?

      巧萍出來的時候,居然是笑瞇瞇的,跟父親打招呼:“陳師傅,聽說你生病了,身體恢復得不錯啊?!?/p>

      巧萍還是那么瘦,還像以前那樣戴著袖套?!懊髂昃屯诵萘耍诵莺蠓灯?,繼續(xù)留在這里?!?/p>

      鄉(xiāng)村信用社的存貸業(yè)務已經(jīng)潰不成軍,年輕人把手機當作銀行,這里只留些殘山剩水,變成一所服務站,主要為周邊的老人們辦理水電費、電話費等繳費業(yè)務。

      門外的梧桐樹發(fā)出“唰唰唰”的聲響,一片葉子在空中打了一個趔趄,不甘心掉到地上。春寒料峭的枝頭,細看,有一顆綠芽兒已經(jīng)開始熱身,它在伸腰踢腿,它要綻放,每個春天都是從冬天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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